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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奔向诗与远方的路上,历史一直在泼冷水
如果去问现在的年轻人:毕业以后想做什么?得到的回答兴许都是“不知道”“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云云。但西方有一句格言,说“人生最奢侈的事,就是做你想做的事。”难道“做你想做的事”,竟是那么难能可贵,那么不易实现吗?在我们眼中,九五之尊的一代帝王,可谓是养尊处优、呼风唤雨、恣意妄为的人物,但他们高居庙堂,也敢说出哪吒那般“我命在我不在天”的壮志豪言吗?
宋徽宗赵佶是个非常出色的书法家、绘画大师和诗词作手,又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宫廷画院院长,可是,他却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宋朝的第八代皇帝。于是,开始了中国历史上出名的无道昏君的浪迹生涯,而他自己也就走上了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生道路。
宋徽宗 赵佶
赵佶继位之后,他的心思仍然是专注于书画的创作与欣赏,便将治国理政的一应大事,全都交付给了权奸蔡京和宦官童贯等一干人。而这正是这班野心勃勃、权欲熏心的人所求之不得的。蔡京父子这样劝说徽宗:“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几何?岂可徒自劳苦。”既然要以“太平为娱”,那就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作支撑,于是他们蛊惑徽宗纵情挥霍民脂民膏,尽情尽兴于声色犬马,大兴土木,恣意享乐。这乐得徽宗过着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整天吃喝玩乐,尽享荣华富贵。
在政治运作的资质和条件上,宋徽宗赵佶可谓是一无是处,依靠他来运筹帷幄、决策千里,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后果不问可知。何况,身边还有那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阉宦大佬,就更是必然跌入覆亡深渊的。他在位的二十六年里,政治上信任奸臣,昏庸无道,边防废弛,民变于内,兵败于外;生活上,穷奢极侈,纵情挥霍,花天酒地,荒淫无度。要说经邦济世,治国泽民,他真正是个低能儿,不过换个角度看,他又是一位少有的艺术天才,占据了中国以至世界文化艺术史上的一页辉煌。
赵佶有着超群的艺术天分和感悟能力,又兼自幼便与许多知名的大家交往,耳濡目染,从中获取许多教益,锤炼了坚实的艺术功力,以后,勤奋耕耘,数十年不辍,更加精益求精。
《听琴图》局部
北宋艺学的风气十分昌盛,内府收藏名人书画甚众。《宣和画谱》记载,仅徽宗一朝收藏的花鸟画,即有2786件。这使他大大地开阔了眼界,具有得天独厚的机会。他一一亲手临摹,转益多师,从而使他的创作水平日渐提高。
赵佶艺术的独创性和对后代的影响力,也主要体现在花鸟画中。他的花鸟画构图,匠心独运。如《鹆图》轴,画幅下面靠左边以水墨写鹆两只,奋翅相争,纠缠错结,一反一正,羽毛狼藉。上着处于优势,以利爪抓住对方的胸腹,张嘴怒视;而下者也不示弱,奋力挣扎,予以反击,回头猛啄对手的右足。描形拟态,惟妙惟肖,鹆的心理感情,也表现得细致入微。他画禽鸟,创造了“点睛多用漆黑,隐然豆许,高出缣素,几欲活动”的全新技法。
《鹆图》局部
在历代擅长书法的帝王中,赵佶是最具创造性的。他杂糅各家,既取众家所长,又能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体。宋代书法以韵味见长,赵佶的“瘦金书”即体现出这种时代审美趣味。其书结体严谨,骨骼纤瘦,笔画细挺,顿挫有节,外露锋芒,风流飘洒,在刚劲中透出秀丽的风姿,堪称书苑奇葩。这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还未曾出现过。
“瘦金书”体
由于北宋时期文学艺术昌盛的优良环境熏陶,前代存留下来的丰富艺术遗产的借鉴,加之赵佶本人对艺术的倾心揣摩、勇敢探索,使他终于成为一位诗、词、书、画并精,山水、人物、花鸟、杂画兼善,具有全面艺术修养的“皇帝艺术家”。
赵佶的诗词现存几十首,总体上看,质量是比较高的,尤其是后期作品。他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一向被推为千古杰作: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赵佶
裁翦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说到宋徽宗赵佶的文采风流,人们会联想到南唐后主李煜。他们在许多方面是相像的。
南唐后主 李煜
他们都是文学艺术领域的佼佼者,是创造诗书画“三绝”的多面手。像徽宗一样,李后主艺术天分也非常高,从小就废寝忘食地浸淫于诗词、书法、绘画、音乐的广阔天地。书法博采众长,匠心独运,创制出具有独特风格的“金错刀”体;他也善画,举凡人物山水、花木翎毛,无不涉猎,尤精墨竹;同时精于鉴赏,酷爱收藏。至于诗词,更是独步千古。因为有了李煜,词体在描写人生缺憾和表现哀婉之情方面,达到了文学史上新的巅峰。
“金错刀”体
他们同样都是悲剧的角色,人不能尽其才,才不能尽其用,硬是“赶鸭子上架”,不情愿地被按在龙墩之上,以致消极怠工,荒废政事,纵情声色,误国误民。
他们同样整天沉溺于宗教的虚幻世界而不能自拔:徽宗执着地崇信道教;后主则一意佞佛,取号“莲峰居士”,头戴僧伽帽,身穿袈裟,礼佛诵经,跪拜稽首。最后,都同样导致了亡国。
他们都是亡国之君,结局同样悲惨。巧还巧在,他们败降之后,有分别遇到了宋太宗和金太宗两个同样凶狠、毒辣、残忍的对手。
也许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相似之处太多了,有人就传说宋徽宗是李后主托生的。有人写诗:
闻说重光有后身,道君耽艺岂无根?
谁知百五余年后,也作降王拜女真。
李煜字重光;赵佶笃信佛教,称“教主道君皇帝”。李煜死后一百五十二年,赵佶父子也做了金人的俘虏。
这当然属于无稽之谈,但宋徽宗与李后主由于才非所用,最后导致灭国亡身的悲惨命运,却是千真万确的。关于这位南唐后主,宋太祖赵匡胤有个十分恰当的评价:“李煜好个翰林学士,可惜无才作人主耳!”清代诗人郭频伽也咏叹他:“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本来不是君王的材料,却偏偏被拥上“九五之尊”,这实在是一场历史的误会。
历史不容假设,但我也曾偶发痴想,假如李后主、宋徽宗,当初没有当上皇帝,而是从其所欲,专心致志于所擅长的专业,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我们按照“如愿以偿”的思路,分配赵佶去当宣和书画院的院长,李煜出任金陵的诗词学会会长;或者把权力再扩大些,让他们分别担任北宋和南唐的文联主席或文化部长,充分用其所长,那么,就不仅能够确保其个人才智充分发挥,为泱泱华夏以至整个人类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而且,可以在更大的时空中扩展他们的积极影响,润育当时,泽流后世。而这两个朝代,也会因为少了一个无道昏君,生灵免遭一些涂炭。
宋徽宗《瑞鹤图》
历史上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南怀瑾老先生曾引述过他的塾师所作的一首七绝:
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做相公。
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位名士一文雄。
还有唐朝的几个皇帝,比如那个具有卓绝的音乐、戏剧天才,创办过“梨园”戏校的唐玄宗;那个酷嗜象棋、而且棋艺甚高的唐肃宗;那个马球技艺娴熟、自称如果“应考球进士,一定能考得头名状元”的唐僖宗,如果都能让他们从其所愿,能够在艺术、体育方面做出应有的贡献,那该多么理想啊!
当然,也不妨做如是想:如果他们能够从心所欲,不是沦为阶下囚,而是在安富尊荣中尽享文园艺海之乐,那么,他们还能成为”以血书写“,写出令人心碎、传颂千古的《燕山亭》《虞美人》词吗?苦难造就了诗人。韩愈言:“欢愉之言难工,愁苦之言易好。”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即使是千年后,我们读起他那首绝命词《虞美人》,仍为作者心中无边的愁云和悔恨所笼罩:忧愁是那样的深,那样的广,那样的无穷无尽。除了赞赏他的旷世奇才,我们又不能不充满憾恨地说上一句:“南唐才子真无福,不做词臣做帝王!”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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