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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陈绛先生︱陈绛谈螺洲陈家
陈绛(李媛 绘)
2019年8月20日凌晨一点,陈绛先生因病去世,享年九十岁。2013年12月22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曾刊发访谈《陈绛谈螺洲陈家》,现予重刊,以纪念陈先生。
近代以来,由于经历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化,中国历史出现重大转折,传统中国所尊奉的宗亲家族,既在伦理层面被否定,事实层面上亦遭瓦解。这样一来,中国文明的链条在宗亲一环上发生了断裂。事实上,讲究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旧式家族,正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中坚、人才的渊薮。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上海文史馆馆员陈绛所出身的福建螺洲陈家,明朝以降便为地方显族,到了清代,更位育了活跃在近代史舞台上的众多人才。我们要讲的文化世家的故事,即自陈家始。
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
福州螺江陈家是福建的名门望族,您能谈谈陈家祖上的情况吗?
陈绛:陈家在唐末从河南固始南迁福建,明洪武年间定居螺江,人称“螺洲陈”,下传到我这一代已十九世。不久前中央电视台播放《中国百个名镇》系列片,螺洲也在其中,陈家是影片中的重要内容,片名《耀世陈家》。陈家在明嘉靖十一年六世祖陈淮第一个成为进士,从此先代常有人由科举而进入仕途。从陈若霖起,开始显达,陈宝琛更是位居太傅。陈若霖之后,五代都有人中进士、举人,综计明清两代,陈家中进士二十一名,中举人一百一十名。
陈若霖(望坡)是十四世,陈宝琛的曾祖父,乾隆进士,道光朝当过湖广、四川总督,官至刑部尚书。福建有个地方剧叫《陈若霖斩皇子》,是闽剧的保留剧目,解放后还曾到过上海演出,说的是一个民女被皇子奸污自尽,陈若霖时任刑部尚书,接受控状后,设计录下皇子口供,第二天向道光皇帝请旨:“皇子犯法怎么处置?”道光回答:“与庶民同罪。”皇帝这么一讲,陈若霖马上把皇子杀了。他知道触犯了皇室,遂告老还乡,半路上病故天津。这件事情只是民间传说,史书上没有记载,但反映了人们心目中他是一个刚正不阿、不怕权贵的清官。因为事涉皇室,我们家里都避而不谈。陈若霖去世后,以他的官阶和政绩,却没有得到皇帝赐给谥号。九十年后,一直到1921年陈宝琛负责编纂《德宗实录》全书告成,溥仪要加给他太傅衔,他上疏请撤销,改为追授陈若霖谥号,结果陈若霖追授“文诚”的谥号,太傅衔仍然加给陈宝琛。
陈宝琛的祖父、十五世祖陈景亮(弼夫)官做到云南布政使,我们后人都叫他“布政公”。他和陈若霖一样,为官正直,不畏强势,早年任兵部职方司总办,管理武官八旗都统、副都统以及参佐领以下官员有关弹劾的事。担任都统、副都统的多是亲王、郡王,人们往往不敢遵守法规,对他们依法处理。有一个担任都统的亲王保荐一名武官试箭,没有中的,讨论处分他时,同僚暗示陈弼夫说,这个人是亲王保荐的,要从宽处理。他说:司官只有依照定例办事,若果因为是亲王保荐,便违例处理,怎么能够服人心?同僚笑他“太戆”,他说:“我心口如一,不知其他。”他几次官员考察(京察)都没有通过,当时北京官场中流传:“陈弼夫素好倔强,得罪了王公,现在中暗箭了。”有人暗示他引退,他不听,表示:“我守职尽责,不为利害欣戚。”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他在兵部已十五年,当总办也已八年,兵部的尚书、侍郎等几个头头商量说:“陈弼夫在部内工作多年,至今还一缺未补,我们要专折奏请给他补缺。”大家都同意,告诉他,要他先自拟一篇奏稿。他表示不可,说:“夙夜办公,是司员的职责,此事断不可行。朝廷定例乃天下之公,不是为一人而设。现在因司员一人而破例补缺,人们以为是我钻营的结果,我何以自辩?我此后更难当差了。”同僚都赞叹他:“宁可辞掉荣誉而不肯悻进,真是古人之风,难得难得!我们无不佩服。”陈若霖、陈弼夫这种梗直风骨遗传在陈宝琛身上,使他在晚清咸丰、同治年间成为清流派的一名主将。
陈宝琛的父亲、我的曾祖父陈承裘(子良),去世后封“光禄大夫”,我们后人叫他“光禄公”。他出生时正好陈若霖在湖广总督任上按狱,道光皇帝赏赐黑狐马褂。皇帝赏赐在过去是很大的恩典,于是就给他取名“承裘”,小字“楚恩”。他是咸丰进士,人们原来以为他会利用祖父和父亲的人脉关系,在官场上一显身手,可是他却不慕仕进,淡泊名利,辞官回到螺洲,养亲课子,为乡人排忧解难,调停争讼,评判曲直,举办公益事业,如办育婴堂、义仓、义塾、社学等等,慷慨解囊,接济贫穷的乡亲,常常弄得家中举债,但在家乡威信很高。他喜欢古董,在关中做官时收集许多文物,满屋满床都摆放着这些金石书画,陈宝琛后来把金石部分拓印出版为《澄秋馆吉金图》两册,罗振玉给书写了序言。中法战争后陈宝琛贬官降职,他安慰陈宝琛说:“我担心的就是你官升得太快。”他的六个儿子都中举,邻里熟人向他道贺,他却沉痛地说:“我的母亲临终时握我的手说:"你不要追慕做有钱人,能够好好读书,做个好秀才,我便瞑目了。"曾祖母临终这句话影响了他的一生。他爱才好善,就是不喜欢有心计的人,时常背诵前人诗句“一私坏尽世间人”。他自己写了两副联语,一副是:“忠孝只嘉名,非愚无以尽实际;聪明原美质,守正方不入歧途。”另一副是:“创业历艰辛,安享当思能负荷;处盈防满溢,吃亏还算占便宜。”我们都把这两副联语作为家训看待。
陈承裘一共有七个儿子,前六个是正室林夫人所生,陈宝琛最大,我祖父是第六,后来偏房张夫人生了第七个。七个儿子,除了一个夭折,其余六人前三个进士,后三个举人。
您祖父辈中最有名的当然是宣统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家里出了一个帝师,肯定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您小时候听到过吗?
陈绛:近人著述中写到陈宝琛的不少。家中关于他的传说并不多,不过都敬重他早年在京敢言直谏,不顾触忤慈禧,晚年劝阻溥仪出关当日本傀儡,保持了民族气节。我父亲曾经跟我谈起,当年陈宝琛教溥仪读书,溥仪比较轻佻,坐时喜欢抖腿,陈宝琛常常提醒他:“树摇叶落,人摇福薄。”也就是教导他做人要稳重,举止要端庄。1908年慈禧太后病死,第二年陈宝琛应召出山,1911年补授山西巡抚,当时庆亲王奕劻当政,贿赂公行。他上任前照例要向庆亲王奕劻辞行,亲王府的看门人向他索要红包,被他严正拒绝,他山西没有去成。这件事张佩纶的孙子、他的女婿张子美姑丈编他的《年谱》有记载。后来陈宝琛改派为溥仪的师傅,山西巡抚由陆钟琦接任,辛亥革命中陆被阎锡山率领的新军杀了;很幸运,他的晚年由此改变。陈宝琛眼见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人心不古、道德堕落,十分痛心。我们兄弟辈多以“纟”旁取名,族人向他请示下一辈用什么偏旁取名,他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学会做人,就取"亻"旁吧。”所以他的曾孙取名“倜”“供”等,我的两个儿子取名“任”“传”,都是单人旁。
陈宝琛的夫人王眉寿是光绪状元王仁堪的胞姐,她可以说是福建第一个女教育家,曾在家乡创办女子传习所。
当年溥仪送给陈宝琛很多东西,除了每年生日都送匾额,还送了很多珍贵的书画文物,您老家那边都挂出来吗?后来这批珍宝下落如何?
陈绛:这不晓得,因为是他们长房里的事,我们没有过问。福建博物院三年前出版该馆藏扇面精品特辑,共收扇面二百一十件,其中几乎有一半上款为陈宝琛、陈懋复父子,晚清和民国初年的作者有郑孝胥、严复、林纾等。我写了跋尾说:这些螺洲故家旧物,“不知何时何地又如何散落坊间,楚弓楚得,今皆入藏福建博物院,化私为公,亦可谓得其所哉”(《〈摇曳丹青〉跋尾》,《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3月17日)。
陈宝琛兄弟六个,三个进士,三个举人,很厉害啊!您能说说您祖父和其他几位伯祖的情况吗?
陈绛:弟兄七个,有一个很早就过世了。前面三个中进士,包括我祖父陈宝瑄在内的后面三个,中了举人。他在光绪癸巳(1893年)恩科中举后,有人对我的曾祖母说,可以挂“五子登科”的匾额了,曾祖母说:“不,还有一个儿子没中举呢。”一年后,也就是甲午战争那年,七叔祖陈宝璜(砚樵)也中了举人,家里厅堂上才挂上“六子科甲”的匾额。
大伯祖陈宝琛很早就中了进士,一般中进士要在二十八岁左右,他二十一岁就考中了。而二伯祖宝瑨(仲勉)却要到四十二岁才中进士,比他哥哥迟了好几年。曾祖母当时很着急,二伯祖考中后,曾祖母高兴地说“石臼终于飞上天了”,人家说“鸡毛能飞上天”,指其轻而易举,而石臼能飞上天,就是很难的事。二伯祖宝瑨是和三伯祖宝璐、二伯祖的大儿子懋鼎三人同时考中光绪庚寅(1890年)恩科进士,家里就挂出“父子兄弟叔侄同榜进士”的匾额。
祖父1893年秋中了举人后,次年去北京参加礼部会试,回到螺洲,不幸染上了当时福建流行的时疫,被医生误诊病故,去世时才三十四岁,留下我的父亲和伯父,只有十来岁。所以陈宝琛悼念他的挽联写道:“上有老父,下有藐孤,年盛才长胡可死;田舍汝劳,刀圭汝误,天穷人厄愧为兄。”我的祖母是王有龄的孙女。王有龄当浙江巡抚,太平天国的时候,李秀成攻破杭州城,他在衙中自缢,后来谥“壮愍”。当时李秀成进了衙门,看到这一情况后说,这个人,各为其主,有忠心,厚殓了他。我小时候听父亲评价李秀成,说这个“乱臣贼子”还不错,懂得忠义,能够优礼忠臣。
还有几位呢?
陈绛:二伯祖宝瑨后来做到云南曲靖府的知府,不久辛亥革命爆发,他就回老家了。他和陈宝琛年龄只相差一岁,两人都活到八十多岁高龄。我读过陈宝琛给他的信,觉得六个兄弟中,他们两人年龄相仿,相处最久,也最相近。1907年陈宝琛为建造福建漳厦铁路到南洋向华侨募款,回来后写信给他,谈到旅途景况:“此是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处,幼时与吾弟尝引噶罗巴、苏门答腊以为笑语,不意衰年乃得躬历。归来可缕述之,以证《海国闻见录》诸书。”可以想见他们幼年一起读书的欢乐。三伯祖宝璐,学问很好,名气不如陈宝琛大。他中进士后,当过礼学馆顾问,福建致用书院山长(院长)。1913年初去世,只有五十六岁。陈宝琛说他“治古文辞垂四十年,博极群籍,而尤肆力于经”。他对《易经》特别有研究,有《艺兰室文存》,很多人都推崇他。四伯祖宝琦二十岁在北京去世。五伯祖宝瑀早夭。七叔祖陈宝璜,是陈宝琛的异母弟,中举后当过江苏试用知县,四十四岁去世,好像后来也没做过什么。
他们有姐妹吗?
陈绛:陈承裘的长女、也就是陈宝琛的同胞姐妹陈伯芬嫁给福建盐运使兼闽海关监督刘鸿寿,刘鸿寿的儿子刘腾业和刘骏业兄弟又各娶陈宝璐之女陈鉴贞和陈宝琛五女陈褧贞(逸华)为妻。刘骏业子刘广京是美国华裔著名史学家,台湾中研院院士。陈宝琛的异母妹陈芷芳,嫁给台湾淡水候补知府林尔康。板桥林家是台湾的富室,厦门鼓浪屿菽庄花园过去就是林家的产业。林尔康和陈芷芳的次子林熊祥娶陈宝琛四女瑜贞,他们的次女林慕兰嫁给严复的三子严琥(叔夏)。严琥的长女严倬云,是汪辜会谈中辜振甫的夫人;另一个女儿严停云,笔名华严,是台湾著名作家。这样,我的姑婆陈芷芳与姑姑陈瑜贞,和嫁给刘家的陈伯芬与陈鉴贞、褧贞堂姐妹一样,都由姑侄而成婆媳。
这就说到第二代,也就是您父亲这辈了。
陈绛:陈宝琛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太有名,留学日本、美国的都有。最小的一个陈懋随(立鸥)留学美国,当过南京政府的外交官,后来在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当教授、中国语文系和日本语文系主任,在旧金山创办美亚电视传播公司,成立华语电视台,传播中华文化。他曾回国捐资在福建师范大学设立陈宝琛教育基金,福建师大还将陈宝琛从前捐赠师大(前身协和大学)的图书集中起来,专门设立“陈宝琛书室”。2000年夏天在美国病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哈佛大学,杨联陞教授告诉我,他曾对陈立鸥说:“历史上把皇帝当马骑的,只有你一个人!”因为两人幼年时是玩伴,溥仪在宫里寂寞了,就叫他进宫一起玩耍,溥仪比他大几岁,他骑在溥仪身上,在地上爬来爬去,所以才这样说。
二伯祖宝瑨的长子陈懋鼎(徵宇)是第一个将《基度山恩仇记》翻成中文(文言)的人,稿子前几年交给出版社,至今还没有出版。他还有本诗集叫《槐楼诗钞》。他和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是同乡,也是知交。《槐楼诗钞》中有些诗写到林旭。他学问非常好,也非常聪明,和清末民初一些文人有诗词酬唱交往,郑逸梅的掌故笔记提到他,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好像也说到他。他在晚清当过外务部主事、出使英国参赞、外务部员外郎、弼德院参议,在袁世凯北洋政府当过济南道尹。后来在家里做居士,自称“修三居士”。他研究《易经》几十年,是学问精湛的易学家。著名易学家、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潘雨廷的《读易提要》一书收有《陈懋鼎〈修三居士易稿〉提要》。他1940年过世。陈懋鼎有个幼弟陈懋解(夙之),出生时正值陈懋鼎中光绪己丑(1889年)恩科解元,所以取名懋解,二十岁(1909年)在美国柯克学堂(Cook Academy)毕业,入康奈尔大学学土木工程,1912年毕业,胡适在那一年才入康大。他曾笑着对我说,“懋解”的英文名字简写MK,班上同学就叫他“猴子”(monkey)。他后来做过华北水利委员会的委员长、南京中央大学工学院的院长。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和茅以升、张含英等发起组织“中国水利工程师学会”,被推为董事。商务印书馆的总经理原是王云五,后来是朱经农,王、朱都和国民党关系密切。上海解放前夕要推一个无党无派的总经理作过渡,1949年1月李拔可、陈叔通等商务董事讨论后,便请陈懋解继任总经理,但他只在1949年初到1950年代上半叶做了短短一段时间。他原来住在中山公园附近的兆丰别墅,上海解放前夕,为了避免战争炮火波及,便迁到市中心王云五原来住的静安别墅。陈和张元济是很好的朋友,那段时间我见他常常去淮海路上方花园张元济的家,商量商务馆的事。他的夫人是著名文人李宣龚(拔可)的妹妹。他很侥幸,1966年夏天去香港探亲(那时他儿子在香港,后来去美国),躲过了“文革”浩劫,再也没有回来,原来替他家看房子的女佣在里弄却代他受到造反派的批斗挨打。他的两个儿子陈纲、陈约和女儿都在美国,他晚年移居美国,多年前病故。
陈懋鼎、陈懋解的妹妹叫陈懋恒,字穉常,我叫她十八姑,是我们陈家的才女,燕京大学毕业,顾颉刚的学生,著有《明代倭寇考略》《中国上古史演义》等,前年福建省文史馆还为她编辑出版了《陈懋恒诗文集》,我写了序言。她在“文革”中在里弄被迫劳动时,不幸去世。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谭其骧先生曾对我说:“你的姑妈十分有才气,可惜走得太早,未尽其才,不得施展所学。”
三伯祖陈宝璐有两个儿子:陈懋豫(用刚)和陈懋咸(虚谷)。他们两兄弟都中了举人,各娶晚清福州籍著名外交家罗丰禄和实业家罗臻禄的女儿为妻。陈懋豫即著名经济学家陈岱孙的父亲;陈懋咸在晚清科举废除后考入京师法律大学堂,毕业后曾任南京最高法院推事,他虽然资格老、学问好、能力强、做官清廉,却因不肯加入国民党得不到提拔,一直是刑事第一庭的首席推事,不能提为庭长。日伪时期,他受重庆国民政府任命为上海法租界第二特区地方法院院长,日本宪兵队怀疑法院中有人与重庆方面有联系,把法院一批十余人全部逮捕。他在狱中受辱,日本一个军曹审问他。双方语言不通,用笔谈。军曹叫他写出简历,他写了举人出身,京师法律学堂毕业。军曹说,你是几十年老资格的法官了,为什么不接受南京政府(指汪伪政府)的任命?他答:我受本国政府的任命,怎能背叛?军曹问:如由日军直接任命,你能接受否?他答:你我为交战国,如我国占东京,任命你,你能接受否? 军曹写了“正义”两字作罢。
那您父亲呢?
陈绛:我父亲陈懋丰(来章)在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前年,考上秀才,当时大伯祖就说“你赶上了关城门”,也就是今天说的末班车。科举出路走不通了,我父亲就去日本留学,他1913年在日本大学商科毕业,回国以后在清政府新设的衙门度支部里面当个小京官,辛亥以后就不肯出来做事了。他在福州靠祖产生活,把房子租给人家,完全不用干活赚钱。他既没有做过事,也从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无党无派,所以没有任何“政治问题”。他临终前交代我:“我身后你们可以叫我‘度支公’。”说明清朝京官这段经历是他抹不去的记忆。解放后居委会的干部到我们家里批评他一生不做事,没给国家做贡献。我父亲很得意地回答说,我养了十七个儿女,就是给国家做贡献!我母亲幼年丧父,跟着祖父吴维允,吴维允是咸丰亚元,当过福州船政局和广东水师学堂提调,是晚清重臣沈葆桢的妹夫。吴家也是福州大家,他家半野轩是福州名园,后来在日本的围棋国手吴清源是母亲的堂弟。
我祖父去世后,财产分给我父亲和伯父两兄弟。父亲分到钱庄,伯父分到当铺。结果钱庄在一次“滚票”——福州人对挤兑的说法——的时候垮了,而当铺总是稳赚钱。父亲就把橘田和一部分房子给伯父,让他垫款应付挤兑,帮父亲渡过难关。所以后来我们家就靠房租和几个哥哥的工薪收入,没有地租。也算是“因祸得福”,解放后评定家庭成分,我家没有被评为 “地主”。我的伯父靠当铺和地租生活,被评为地主兼工商业者。
陈懋恒之外,您的几个姑妈呢?
陈绛:我的姑妈中陈懋恒比较突出。其他的姑妈,除前面已经提到的嫁到台湾板桥林家和福州光禄坊刘家的姑妈外,陈宝琛的二女婉贞(师班)和六女勤贞嫁给林则徐曾孙林炳章(闽海关监督)和其子林崇墉(台湾中央银行顾问),三女娴贞(师孟)嫁给王仁堪的儿子王孝总,七女南贞嫁给草题巷何家何心儒,八女容贞(师颂)和九女京贞(师周),都住在上海南阳路,也都已去世。容贞适林,好像是同治进士、光绪朝监察御史、当过云贵总督林绍年(赞虞)的后人,师周嫁给张佩纶的孙子张允侨(子美)。不久前子美姑丈长子张恭庆院士和弟(恭慈)妹(张怡)两人将张家收藏的珍贵古籍和近代名人尺牍无偿捐献上海图书馆,上海各报都有报道。三伯祖陈宝璐三个女儿都嫁给沈葆桢的曾孙。福州各大家之间婚媾关系错综复杂,我在《“螺洲陈”在三坊七巷的姻亲》一文(上海《近代中国》第二十一辑)已详细述及,就不赘述了。
现在说到您这一辈了。
陈绛:我父亲有十七个儿女都是同母所生,我最小。我有八个哥哥和七个姐姐,还有一个很早就过世了。
陈岱孙是哪一房的?您和陈岱孙先生来往多吗?
陈绛:他是三伯祖陈宝璐的孙子。他名叫總,我们这一辈多以“丝”旁取名,因为总字总是和当兵的“老总”连在一起,他不喜欢,所以不用这个名,而常用字“岱孙”。我和他来往不多。我每次到北京,都去看他。有一年我去美国前他主动写信给我,介绍我去见费正清。他知道我要去哈佛大学,哈佛是他的母校,而且他和费正清是朋友,他希望我到哈佛,拍一张他住过的那座大楼的照片给他,说明他晚年还是很想念哈佛的。
其他堂兄弟呢?
陈绛:陈宝琛孙子中,有一位陈絜(矩孙),早期中共党员,在燕京大学和姚依林、黄华等都是“一二·九”远动中的骨干,后来任福建省委社会部部长,凭借他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在福建从事策反和情报工作,有“福建潘汉年”之称;另一位陈紘(甲孙),1949年福州解放前夕,领导福建省银行香港分行起义,生前是中国银行(601988,股吧)董事兼香港分行顾问、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民代表、香港特别行政区第一届政府推选委员会委员;还有一位陈繁(伯时),是电气传动和电气自动化的著名学者,上海大学工业自动化系主任、博士生导师,电机与控制工程研究所所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电工学科评议组成员、欧洲电力电子学会国际指导委员会委员。他们都是我的堂兄。
您那些姑妈的小孩,也就是您的表兄弟呢?陈懋恒的两个儿子,赵之华和赵之云,都是围棋界的杰出人物。
陈绛:赵氏兄弟比我年纪轻。他们不光围棋下得好,文史功底也非常好,研究围棋史。陈懋恒在家里教他们学古琴、作诗词、下围棋。既懂文史,又精棋道,今天这样的人才很难得了。表弟媳许宛云,1965年获全国少年女子组围棋冠军(聂卫平获男童组冠军),她先嫁给哥哥之华,之华病故后嫁给弟弟之云(也已病故)。我在《陈懋恒诗文集》的序言中称赞她“古道侠肠,今人罕觏”,有“沪上侠女”的美称。
邵循正也是您表兄?
陈绛:邵循正是北大教授,著名历史学家。他是二伯祖陈宝瑨的大女儿的儿子。我的大姑嫁给曾任贵州巡抚的福州同乡邵积诚的后人,邵循正和我算是姑表。
陈懋鼎伯父有两个女儿,嫁的女婿,也都是著名的文史专家:堂姐陈绚,嫁给姚从吾;陈缇,嫁给朱士嘉。他们都已过世。
我这一辈里还有两位表姐都是作家。一位是现在美国的何艺文,是陈宝琛的外孙女。何艺文早年在台湾主持广播电台一个节目叫“夜深沉”,很受听众欢迎。一个就是前面提到的严复孙女华严,出了二十几本文学作品。不久前,我得到她们两人的近作:华严的《约园回梦》,何艺文(蓝明)的《繁花不落》。
说说您自己的情况吧。
陈绛:我的一生经历很简单,十分平凡,没有过大的浮沉荣辱。从家门入学校,二十一岁在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毕业,考入复旦经济研究所。后来分配到中共中央华东局统战部,1957年申请调到新建的中国科学院上海经济研究所(后改为上海社科院经济研究所)。“文革”中号召上海干部四个面向,即:面向边疆、面向工厂、面向农村、面向基层。我和经济所几位同事被遣往黑龙江最北边的呼玛县农村插队落户整整七年。“文革”结束后,黄逸峰主持上海社会科学院恢复重建工作,他和姜铎到我家里,希望我回去,我太太不愿我回去,因为她对经济所造反派很感冒。她在中学教书,经济所有个造反派到她学校,声色俱厉要动员她也去黑龙江。她的学生有的知道后,就贴她大字报,还贴到校门外五原路马路上。这样,我便去了复旦——我的母校。关于我自己的情况,最近一期《史林》刊载台湾中研院近史所林志宏先生对我的访谈(上海历史所张鼎先生整理),现在就不多谈了。
以上所谈螺洲陈家的情况,只限于我的曾祖光禄公(陈承裘)派下后裔。螺洲陈氏族人在近现代还有很多著名人物,我无法一一缕述。譬如:海军首任轮机中将陈兆锵,抗日名将、解放战争中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国民党海军中将陈庆甲,公路工程专家、南京国民政府福建省建设厅厅长陈体诚,中国科学院院士、天体物理学家陈彪,金属物理学家陈篪,英国皇家医学院院士陈伟,等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觉民就义前写给妻子感人的诀别书,他的妻子陈意映也是螺洲陈家族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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