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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地方·回顾|我为什么喜欢看城市植物
城市的公共绿化在我接收的信息里总是占非常大的比例。一方面是因为,绿化是公共空间里不可忽略、最显眼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城市绿化不是原始森林,不光是植物生长这么简单。它是一个城市的气候、城市规划、历史变迁、经济发展和文化标志的综合。阅读城市里的植物,也是在阅读城市。
上海新天地附近某旧工厂大楼的屋顶上种满绿植 本文图片均由池勉拍摄、供图
比如在上海,春季的香樟,夏天的白兰,秋天的金桂和冬天的腊梅,会从嗅觉上提醒你,这是一座远东的城市和它当下所处的季节。而原法租界里的法国梧桐和鲁迅公园里的樱花,又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外来痕迹。近几年,上海引进了大量郁金香作为春天的城市景观,每到春天郁金香花盛开的时候,引来大量市民拍照留念,也是一种政府对城市风貌的重视和经济繁荣的体现。
走在路上看植物的过程是挺有意思的。
首先是季节感。城市植物除了帮你定位以外,还提醒你时节。自从草莓从我儿时记忆中的“夏天水果”变成了冬天的“草莓季”以后,全球冷链和温室大棚已经让靠瓜果蔬菜和鲜切花卉来感知季节这件事不那么准确了。但城市景观植物可以,毕竟没有人给他们罩上大棚。
初春的湖南路
我每年都在春分那天特别留意垂丝海棠开了没,以判断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还是晚。看到路边墙头冒出的枇杷树结了果子,会比日历上直白的数字更鲜活地知道夏天来了。桂花香气往往是被一丝有点冷的秋风送到鼻子里的,这个时候总是不免要默默感叹一下,这一年过了大半了呀。然后时间加速,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在满地金黄的银杏树下拍照的那几天,直到冰冷的雨水一直下个不停。在难得的一个晴朗的上午,路过公园,闻到甜美的腊梅香气,朋友开始和你讨论怎么过年,你就知道,这一年又过去了。
冬天雪后的高邮路
在路上看植物的另一大乐趣,是发现的过程对一些刻板印象的打破。忽然发现一两棵原本以为上海没有的植物,开始在脑中构想一个虚拟的故事,是一件好玩的事。为什么图书馆站的地铁口有几棵橡树,谁在常熟路站地铁口种了山楂,安福路小区里的枣树是谁栽下的,高邮路老巷子里巨大的月桂树是不是曾经的外国住户带来的,油罐艺术中心靠江边的大棵橄榄树是不是老板的偏好,复兴金融中心春天在树根下种的虞美人品种真好,默默在心里给这个商场也加了分。城市里的植物都是人为种植的,选择种什么本身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吧。
常熟路地铁站出口的山楂树
又有一些时候,植物带给我的是一种不可描述的心安。在“最时髦”的原法租界历史风貌区,看到庭院里伸出的芭蕉和竹子,以一种自然不做作的慵懒意境出现。即使同入画框的是金发碧眼推着婴儿车路过的母亲,听到的是某种外语,这个时候我仍知道在中国,有种文化上的连接,从皮肤深层蔓延出来,就是这种仿佛不值得拿出来说的细微时刻,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各个文化中都有“文化认同”这个议题下的讨论和创作,就是因为当一个人不能找到自己的文化认同感的时候,就好似飞在空中的蒲公英一样,看似自由,却没有确定的落脚地,心里会空荡荡的。
原法租界小区鸟瞰
这也是今年年初参加“我的地方”项目时,我选择植物这个元素的原因。植物是让我找到“我的地方”的通道。
但同时,我又好像没有那么喜欢近距离地接触城市里的植物。
他们对我来说就像一些朋友,友好而各自独立地存在着,互相为彼此形成一个生态系统。如果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不会像博物学者或爱好者一样去认真地研究植物,就像我不深入探究每一个朋友的背景一样。就这么友好、独立地各自生长在同一个城市里就很好了。
今年的春末夏初,在市政厅的组织下,我和植物达人赛梅带着几位爱好植物和城市的朋友,走了走上海图书馆附近的几条小马路。这个区域以茂密的“法国梧桐”出名,但我们想看看,在我们习以为常的“法国梧桐”的树荫中,还有哪些别的植物。
地铁站附近的橡树
在上海图书馆地铁站进进出出好几年,某个秋天低头走路,看到地上飘落的黄色橡树叶,才发现2号出口处有好几棵橡树。或许你也从诗人舒婷的《致橡树》,小说《飘》里的“十二橡树庄园“,或者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的“7000棵橡树”项目里知道过它。橡树由一颗种子播种,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目前人类已知最古老的橡树,已经在美国加州某处存活了至少1.3万年。它材质坚硬,树冠宽大,在许多国家被视为圣树,是长寿、强壮和骄傲的象征,也在某些宗教里被认为有着特别的气度和神秘的力量。
虽然橡树的许多品种在中国也有广泛种植,但好似并不是上海市区的常用绿化树种,尤其在衡复历史风貌区这片以法国梧桐为行道树主导的区域,看到几棵橡树,也觉得新鲜。
说到法国梧桐,之前某热播电视剧里一句“只有住在梧桐树下,才是真正的上海”的台词虽不见得正确,却一时流传甚广,也说明上海在许多人心目中的经典形象:茂密的法国梧桐林荫道和老洋房。
作为行道树的法国梧桐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法国梧桐”这个叫法是个美丽的口误。事实上,它们既不来自法国也不属于梧桐科,而是伦敦悬铃木,是中亚地区出产的东方悬铃木和美洲桐木的混种,最早发现于西班牙。19世纪中叶,法国人接管上海这片区域的时候,仿照当时巴黎城市的绿化风格,在上海种下了“巴黎同款”的伦敦悬铃木。一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这些悬铃木已经长成大树,春夏季节枝繁叶茂,在许多马路上形成拱形华盖,为行人遮阳蔽日。
从2015年起,上海也开始在秋季时节,尝试着在一些有悬铃木的马路上“落叶不扫”,形成秋季特有的景色,还组织“落叶艺术季”。虽然“艺术季”上的作品见仁见智,但居民们更多还是非常喜爱秋季的街道景观的,纷纷上街拍照合影。
既然“法国梧桐”不是梧桐,那什么是梧桐呢?在复兴西路靠近武康路的马路北边,刚好可以看到马路边的法国梧桐和居民院子里伸出围墙的中国梧桐“同框”。
中国梧桐
中国梧桐也叫青桐,树干高大挺直,树皮绿色光滑,是中国传统的庭院绿化观赏树。我国人民历来把梧桐树视为吉祥的象征,并传说凤凰喜欢栖息在梧桐树上,因此古时宫廷、民宅都爱栽植梧桐树,以求“种得梧桐引凤凰”。古代诗人也喜欢用梧桐意象比拟君子,认为梧桐的高大、笔直和光洁象征着君子高洁、美好的道德情操。在武康路的一处居民庭院里,我们发现了许多棵中国梧桐,和庭院外的法国梧桐遥相呼应着。
中国有许多民间智慧,这也体现在居民如何种植和利用身边的植物上。一路上,除了我和赛梅的领路和讲解,同行的朋友也分享了自己的植物故事。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到居家植物的药用经验 —— 枇杷树的叶子煮水可以去咳化痰,无花果树的叶子煮水可以治拉肚子,桑叶煮水可以降血压。中医说药食同源,西方也有草药疗法,世界共通的民间智慧,都与人和自然的连接有关。
居民区里的枇杷树
我最近才逐渐发现,城市里其实有不少果树。比如,在朋友提醒下,我才知道,经常路过的安福路某处,有一棵枣树。不知多少城市里长大的人,对枣树的概念形成于鲁迅先生写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对枣树的最深印象,是小时候农村奶奶家院子里的歪脖子枣树。看到它在时髦的安福路出现,一下子有种时空交叠的感觉。
风貌区的管理是非常精细的。但我们依然在湖南路的一条弄堂深处,看到了居民自家门口丰富的植物:茄子、萝卜、桃子、柠檬,等等。在其他区域,比如一些大型石库门里弄,总是可以看到从蔬菜到花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种植,容器也千奇百怪,从泡沫箱到废旧洗手池,甚至痰盂和浴缸。但有朋友和我讨论说,这种智慧也可以说是无奈。如果这些居民有自己的种植区域,也不会绞尽脑汁用千奇百怪的容器。当我们以猎奇的心态,去看他们又找出了什么厉害的容器时,是否思考过背后的原因呢?
居民自己种植的茄子
在公共绿化之外,还有很多人想自己种上一两盆东西。所以,走在某些路上,也能看到公共绿化和居民自己的种植盆栽在互相试探边界。虽说看上去像是个管理漏洞,但就是这种“越界”的行为,才让城市的植物景观更鲜活吧。
居民整齐地养在屋外、路边的盆栽
年初参加“你的地方”时,一开始,我想梳理自己居住的高邮路5弄的植物和居民的植物记忆,原因是这个弄堂的植物让我觉得很有归属感,是“我的地方”。但执行时发现,没有想象中顺利 —— 除了九十几岁的邻居奶奶,我几乎找不到愿意开口聊天的邻居。大多数院子铁门紧闭,我几乎没有成功敲开一扇门。弄堂里遇到的邻居爷爷,倒是愿意聊上几句。然而他说,只记得这里从前种了很多薄荷,然后就非常感兴趣我是谁,住在哪里,结婚没有,生小孩没有,为什么买得起房……这一系列问题让我也感到尴尬。
我反思,人与人之间的戒备心是相互的吧。我敲不开邻居的铁门,和邻居问不出我的个人情况一样,都是因为彼此没有任何信任基础。我和我的邻居们,除了共享一个绿化得很漂亮的弄堂以外,暂时还没有别的交集。
居民“散养”在路边养的盆栽
后来,我改变了工作方法,求助于互联网,从网络上征集有着特殊植物记忆的人和他们的故事。互联网确实打破了物理边界,也创造了许多心理上的友邻。渐渐地,我收到了各种自家植物的记忆 —— 记得父亲从工作单位拯救回昙花的胖叔,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养花的湛华,被家里的爱猫吃掉红豆杉的三叶,从海南老家带了黄花梨苗到北京的沉香,因为自己最爱的小树林被拆除而不安的蜉蝣,在爱植物的父母影响下也热爱植物并传递了这份热爱给孩子的小葵……从大家的植物故事里,我看到家庭里代际相传的爱,离开故乡的人的乡愁,生活里的不安与热爱。他们通过一株株植物娓娓道来。而收集到这些故事的我,与大多数故事的主人从未相识。我们就是通过对植物的感情,建立起了一种特殊的连接。
我用从网上征集到的故事编成了小册子《植物/记忆/你的地方》,在“我们的地方”展览中呈现。
组织植物漫步的体验也更像网络征集故事。参加漫步的朋友都是通过网络报名来的,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前提。队伍中还有非常会养花的朋友,说起植物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漫步当天雨下得很大,但大家度过了一个非常开心的下午。大概这是网络时代里,城市的正确使用方法吧——通过网络找到兴趣相投的人,一起进行探索和发现。我觉得这样是很好的,只是偶尔也会想,每天和我经过同一株月季花的邻居们,也闻到了它的香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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