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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价值最大化”之梦
作者 | 周亚波 设计 | 范晓雯
对江南来说,2019年很难称得上顺利,甚至堪称失败。
这本该是江南手上的IP“满载而归”的一个夏天。《龙族》小说改编手游《龙族幻想》上线,电视剧《九州缥缈录》开播,电影《上海堡垒》上映。当前环境下,在一个作家目力能及的商业版图中,囊括了影视游三大变现手段的集中亮相,是堪称阅兵式的“能力展示”。
但结果看来,“阅兵”的效果是偏向负面的:《龙族幻想》手游甫上线便陷入雷同争论,《九州缥缈录》毁誉参半,热播期间网络播放量未能进前十(8月15日VLinkage数据),《上海堡垒》更是遭遇票房口碑双重滑铁卢,成为全网群嘲的对象。加上原生读者最关注的《龙族5》的连载早已被贴上烂尾的标签。2019年,大众对江南的审视,也可能出现了一个新的节点。
江南的事业主线并不缺少明确节点的划分:从世纪初《此间的少年》连载与出版为开端,到“九州”团队彻底决裂为第一个阶段,在这期间,他完成了前四卷《九州缥缈录》系列的创作;此后,江南的身价一路走高,在2013年登顶福布斯中国作家财富榜,直至2015年成立灵龙文化,这是第二阶段,这一阶段,《龙族》的连载出版开始;在这之后,以灵龙文化为轴,江南构建IP矩阵、“缔造中国第一幻想世界”的计划摆在前台运转,直至今日。
在节点变换的过程中,江南身上的种种矛盾点从模糊到清晰。经历上,从理科高材生到畅销书作家,从作家再被“贬为”商人,江南的人设几经变化;性格上,江南的自卑与自恋均易于察觉,其与今何在旷日持久的纠葛甚至演化出了互联网亚文化分支;内化到作品上,以“少年感”为小说文本特色的江南,洒脱与纠结又往往相映出现在故事情节当中,套路化写作之不变,不断挖坑弃坑之变,都成了读者怨念的内容。
另一方面,作为矛盾的统一体,江南身上又有着一条“追逐价值最大化”的暗线,这几乎成为了江南所有行为的动机,也是他的终极“梦想”。在逐渐变化、推进的时代载体下,并非“商人江南”寥寥四字可以概括。江南并不掩饰自己对利益的渴望,也明确表示过好的作家就应该同时实现对文字和商业价值的追求。落实到实践当中,“价值最大化”变成了不断食言、不断推翻设定、不断否定既往的过程,江南不吝把所有矛盾暴露,甚至主动展览,这种对价值最大化的追求反倒多了几分单纯与质朴,像极了自己笔下的莽撞少年。
8月11日,《上海堡垒》导演滕华涛发布道歉微博,称“对不起大家的期待”,也感谢了许多人的支持。江南转发了这条微博。他写道:
“感谢每个参与电影的人,很多都曾是我的读者,努力过,看到了;致歉于那些不喜欢电影的朋友,辜负了你的等待。今天之后需要安静一段时间,先坚持把目前的连载告一段落。”
有人在评论安慰江南:“影视作品莫测的因素太多”,“作家能够说了算的唯有自己的作品”,却很快被反驳:《上海堡垒》电影和此前的《九州缥缈录》电视剧,江南均亲自“下场”担任了编剧。实际上,江南不仅参与了《上海堡垒》的编剧工作,还有真金白银的投资:天眼查公开数据显示,《上海堡垒》电影的投资方包括了江南旗下的两家公司,共投资1600万人民币。
这或许是触动到江南的重要原因之一。熟悉江南的人能够察觉,这样一段话从江南口中说出并不容易。过往,江南面对的指责非议乃至纠纷都不算少,但正面回应已不常有,道歉更是罕见。
如果以2000年开始创作《此间的少年》算作起始到现在,江南的事业主线已经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每一个阶段都伴随着成功之处与争议之点。
2005年7月,酝酿数年的《九州幻想》杂志正式创刊,江南、今何在、大角(潘海天)为创始人。以“九州创世七天神”:今何在、江南、大角、斩鞍、遥控、水泡、多事为首的核心作者团队也正式确立。他们聚集在一起,以《九州幻想》杂志为载体,开启同题写作的连载,意图创造一个中式背景的、“龙与地下城”式的幻想世界。
今何在在创刊号当中写道:“九州是一个梦想,是天空里的第一滴水,我们希望它能变成海洋。”打动无数人。
“七天神”当中,江南和今何在的名气最大,两人被看作是《九州幻想》的核心。对江南而言,《此间的少年》书中的少年英气和细腻情感在《九州缥缈录》当中得以延续,虽然题材从校园变成了中式奇幻,但江南的天赋与笔力在此刻集中体现,到2007年,江南分两批写成了前四卷《九州缥缈录》,它至今被许多人认为是江南的创作巅峰,也让江南收获了名气与口碑。
然而《九州幻想》创办后不久,内部的裂痕便开始显现,不到两年后暴露在公众面前。2007年4月,今何在发布“告别信”,海洋的比喻在末尾再度出现:“但现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成为大海,却已经没有了水滴的洁净。那么,不如让这个小泥坑轰轰烈烈的灭亡,在一场新的暴雨之中。”
“变成海洋”的计划便分崩离析,江南的赚钱方式和账目问题成为了矛头所在。
在直接对话失败后,今何在隔空对话江南:“不想用你那种方式赚钱,”并在九州论坛中直接抨击其“拿公司的钱做自己的事情”,用私自加插广告页等形式攫取利益,且“账目不公开,很多东西无法查证”。在论坛的回应中,江南强调合伙人之间的分工,强调新创公司资金来源的重要性,但是,江南2006年在北京创办的《幻想1+1》杂志,事实上和《九州幻想》形成了竞争关系,等等事实,是江南一直无法解释的。
“兄弟反目”的戏码足够让人唏嘘,大角的挽留让今何在继续担任《九州幻想》的主编,而江南在2011年创办的《九州志》杂志,更被看做是南北九州正式分裂的一个标志。
如果说“矛盾冲突”的形式和展开是戏剧体裁赖以生存的根本,那“九州散伙人”这出戏,就有着足够多的矛盾冲突和足够复杂而精彩的展开。江南和今何在等人的争吵与纠葛,也从当时绵延至今,诞生了无数的梗,甚至形成了一种圈层文化。“五黑框”、“冒学”、“过年打孩子”等等经典的梗,成为了关注者经久不衰的谈资。
著名网文作者匪我思存便是“江今”的CP粉,她曾说过:“我写过无数虐恋情深,每个故事都比不上现实的他们。”
在起初构建的九州的虚拟历史中,有一个称为天驱的组织,这个组织以“铁甲依然在”作为组织的口号和象征,“天驱不死,铁甲依然在”的描述也反复出现。但到如今,对不少读者而言,“铁甲依然在”这句象征着初心不改、团结对外的话术,已成了一句讽刺多过燃情的口号。
在九州尚未分崩离析之时,江南就开始涉足矿业、影视等多个领域。对商业方面的过多追逐,是今何在、大角们攻击江南的一个点,但纯粹从利益的角度,江南的“利益最大化”方针,在这一刻时期已经显现。
与今何在等人的决裂并没有挡住江南的财路,依靠着作品的畅销和版税市场的繁荣,江南在2013年登顶福布斯中国作家财富榜,这象征着江南在传统图书出版行业的“商业巅峰”,而在这个阶段,“IP改编”浪潮的苗头出现,有着敏锐嗅觉的江南开始建立自己的后端变现团队,2015年,以“追求国民级IP”的“灵龙文化”正式成立。
在第二阶段,江南依旧高产,虽然用了四年的时间完结《九州缥缈录》最后两卷,但也诞生了如《上海堡垒》这样江南“最满意的作品”。在这个阶段,江南开启了他的新“史诗巨作”《龙族》系列的连载,并再次在销量上缔造神话:截止2016年五月,龙族前四册每本销量超过250万册、整体超1500万册,创下中国图书出版业的多项记录。
但也同样是在这一阶段,江南身上“开新坑”、“弃旧坑”以及“推翻设定”现象开始愈来愈多地出现,读者对他不满日益激增。以《龙族》为主切面,人们对江南作品的文字质量的诘难变多,而为迎合低龄读者和下沉市场刻意降低笔力,让《龙族》愈来愈像一部糅合了《哈利·波特》与《小时代》的杂烩式作品,在不断的抗议声中,原先就有的“商人江南”说法,逐渐成为主流。
一份号称是江南分发给旗下作者的“江八条”流传甚广,几乎成为了抨击江南的写作意志较为集中的体现:
1、男作者女读者,情节要有细腻处和抒情处,增加对于女读者的吸引力
2、结构上不要设置阅读障碍 指结构
3、拒绝文艺腔
4、要有提供代入感的主人公 推荐大家写一群华丽高亢的男人
5、主题简单明了 可以用一些词概括,如理想、信念之类
6、强调场景镜头感。强化漫画化场面描写
7、主角要美型……供花痴用
8、控制字数 适合杂志并适合出版10-14万字
尽管江南矢口否认曾经写过这样的“参考意见”,但人们发现,其中后期的写作风格着实参照了这样的指导思想,《上海堡垒》、《龙族》系列就有较为集中的体现。这八条写作手法,也确实可以看做是江南“商业化作品”思路的一个成功总结。从文学作品的后端收入角度看,依照这八条“经验”的生产作品,迎合了年轻读者团体,易于激发共鸣,也为二次创作与影视改编降低了门槛,不失为一种成功的策略。
2015年创立的灵龙文化正逢“IP改编”的大热浪潮,公司也先后获得奥飞娱乐和腾讯的投资。在这之后,以灵龙文化为轴,江南构建IP矩阵、“缔造中国第一幻想世界”的计划摆在前台运转,直至今日。
在2015年之后,越来越多的商业谈判和影视工作内容占用了江南的时间和精力,《龙族5》的连载对书粉而言已经是一个无比纠结的存在:他们一边心心念能够继续看到连载,在江南的微博下变换着方式玩关于“五”的梗,又会时不时冒着被江南拉黑的危险,抗议书中一些崩坏的起承转合与设定更改。
直到《上海堡垒》陷入口碑和票房双重危机,江南不得不转发微博之前,对这些读者而言,情况似乎并没有好转的迹象。而对江南来说,自己占据着创造超级IP的几大要素,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首先,在作品侧,题材和写作手法都已经对市场最好的迎合,易于改变;其次,在运营侧,早期版税收入的财富积累也力助了新公司的成立,谋求后端变现能力增强;最后,在环境侧,后端变现的入口长期存在,在书籍出版偏向存量市场的情况下,它依然是更有效的变化。
然而,影视投资有着长周期、低资金运转效率的特点,还是没有跟上“流量+IP”模式的式微速度,剧情改编和艺术表现乃至宣传发型的崩坏,让江南在电影《上海堡垒》上的投资最终失灵,再加上《九州缥缈录》和《龙族》手游的预期落空,“商人江南”的人设在经历过成功之后,也开始面临松动和挑战。
如果把眼光从江南的“事业”转回到“个人”,更能发现更多的矛盾之处,而这些矛盾,几乎都有着最大化利益的动机。
江南,本名杨治,成长于安徽舒城的一个公务员家庭,算得上半个“小镇青年”。从小成绩优秀的江南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随后前往美国名校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分校,师从质谱科学代表人物迈克尔·L·格罗斯(Michael L. Gross),身为“理工科学霸”的江南,却因“不愿意看一眼到头的生活”,在没有系统学习的基础下开启了作家生涯。
性格上,江南是自卑与自恋的统一体。不论是在其作品的人物塑造上,还是在个人与读者的日常交流过程中,都可以感受到“小镇青年”江南对普通出身人群改变命运的渴望,以及在成功之后强调浮华生活的虚荣。知乎用户“兰特马利欧”评价江南时就说:“本来江南可以成为中国的乔治马丁、JK罗琳,但是他选择了做北大的郭敬明。”作为通俗文学作者,江南表示过对传统文学的轻视,但当《九州缥缈录》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他难掩被主流文学接纳的喜悦,回复质疑时充满了嘲讽。
从回忆北大生活的《此间的少年》成名开始,江南便有着一套独特的模板和体系,宏观结构和微观细腻情感的结合,是江南的拿手好戏。江南既能把控恢弘的史诗,又能调度少男少女的细腻感情,很容易击中青春期少年的心,诸如“少年追女神,女神对他若即若离,少年追之而不得而产生心理波动”的情节,更是在《九州缥缈录》、《上海堡垒》等作品中多次出现,《龙族》中更为典型。这种贯穿始终的模式,起初是他获取市场的利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因愈发套路化的写作,让越来越多的人不满。
江南一方面不掩饰对利益的追求,一方面又对“商人江南”的说法表示出抗拒,还曾亲自发微博表示自己是稍显懒惰的“艺术家”。然而,江南实际上比许多作家都勤奋,“懒惰”也只是比“逐利”稍显好看一些的托词。
江南曾亲自表示,有时未完结只是“写到爽的地方就行”。这里的“写到爽”,则又是利益最大化的又一写照。江南曾与其“义妹”沧月合写两部奇幻小说,故事背景和人物原型化用了《君主论》的主人公凯撒·波尔金,江南的作品叫《荆棘王座》,沧月的作品叫《风玫瑰》,最终结果是,《风玫瑰》已出版十余年,《荆棘王座》并未写完。这还不够,此后,江南又将《荆棘王座》小说修改成了以机甲战斗为主题的迎合年轻粉丝的“炽天使”系列,结果同样没有写完。从2012年起,江南就数次通过微博表示一定要在短期内将《龙族》完结,但每次均最终食言,至今未曾实现。
《上海堡垒》初版小说里中,男二男三分别叫曾煜和潘翰田,暗示今何在和潘海天(今何在原名叫曾雨)。九州分裂数年后,江南在修订上海堡垒小说时更改了两人的姓名,但又在电影版里改回了初版。对江南来说,九州分裂这件看似痛点的经历,甚至可以用来制造热点,这样的例子在江南身上屡见不鲜,每有新作品或大事,江南都会在微博上尝试制造热点,对九州分裂这件事的利用,也并非首次。
归根结底,江南有着商人逐利的信念,却在某些方面锋芒有余,城府不足。江南一直强调文字性和利益两方并重,但在精力日益分散的现实中,也让对作品质量把控力的下降,逐步成为了自己的命门。“江八条”写作套路和与老九州团队的矛盾爆发原因和形势,勾勒出了江南在写作和经营两方面力有不逮的现实。
江南为什么没有成为马丁和罗琳?或者,他与唐家三少、南派三叔乃至今何在的最大不同之处,或许并不在题材、笔力,而仍在于他“要得太多”。
从成名至今,江南有着自己的一套“利益最大化”逻辑,而他的言行也一直遵循这这一逻辑:这一曾经具有前瞻性,在自身的能力加持下,运行了十余年而不需要太大的更新, 而这种“要得太多”的终极追求,往往又会暴露出相当多的矛盾。除却前文提及的矿业,2016年,VR技术火热之时,江南的公司就曾被其所吸引,最终无功而返;甚至鹿晗关晓彤恋情公开之时,江南还在编剧群里兴奋地表达着“我用了鹿晗”,只见热点,而不顾及这其中的隐患。
空间上的“要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刻意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错失商业中的承诺与克制,反而不是一个精明商人的体现。如“七天神”中的多事所说,江南“并不是一个成熟的商人”。
而在时间上,曾经将江南捧到如今位置的读者已然长大,对他们,江南试图榨取IP的最大化价值,却忽略了网文和影视剧受众的差异性;而在作品创作上,江南又试图用低龄低门槛化的手法去迎合新的市场,却又让自己的口碑亦在受损。某种意义上,他像极了自己笔下的少年:带着人们的不解,势要在各个山头立下旗帜,这种单纯热血的追求,能够塑造恢弘的史诗,也蕴藏着被荆棘吞噬的风险。
回到2006年4月刊的《九州幻想》封面,是江南、今何在、大角、水泡四人的合影。在题为《那些男人》的刊首语,江南深情写道:“世上总有一些男人,他们梦想时有如孩子,而当他们站在一起,就变得坚硬如铁。”
现在,“四十岁的少年”江南,或许真的需要“安静一段时间”,来重新审视“梦想”的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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