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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大道 | 反义词与同类项
北方大道 李静睿
近年来,理想国作为一个孕育多元梦想、秉持人文理念、拥有开放胸怀的创新性和前瞻性兼具的出版机构,在时代的进程中,不断拓展自我的边界,出版了一大批既具有人文深度,又颇得市场青睐的佳作。
在我读过的由理想国出版的书籍里,有大家耳熟能详的柴静的《看见》、有被无数作家尊崇的阿城的《棋王》、有令人无法忘怀的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有20世纪最好的传记作家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有年轻作家蒋方舟的散文评论集《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有生于汾阳如今蜚声国际影坛的贾樟柯的《贾想I》、有刻画壮阔的西伯利亚冻土带人物群像的埃斯塔菲耶夫的《鱼王》、有我一直敬佩的陈丹青老师的《退步集》和《陌生的经验》、有杨照老师用轻盈而古典的笔法讲授的《经典里的中国》、有文笔时髦而俏皮的荞麦老师的《郊游》、有难得而珍贵的非虚构作品《正午故事》、有编辑向我约评的西班牙作家乔莫.卡夫雷的《河流之声》和帕哈雷斯的《螺旋之谜》......这些充满智慧与洞见的灵魂,无一不是构筑我精神城池的砖瓦。
虽然我并不了解李静睿这个作家,但2017年出版的《北方大道》我早已有所耳闻。在买之前,得知这又是一本理想国出版的书,我毫不犹疑就下单了。在我心目中,早已将理想国这个品牌看作品质的保证。这个品牌出版的书,也一定不会让读者失望。
“这个时代大概有它火热的主题,我却只想呆在一旁,做一个冷冷的反义词。”这是李静睿《北方大道》自序的最后一句话。“反义词”,让人生出诸种想法:不合时宜、背向潮流、逆势而动......一个“反”字,无需多言,就是一种“抵抗”的姿态。
在《北方大道》的语境里,这个“反义词”的边界面目模糊,我们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作者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在”流淌的日常里奋力逆行”。从纽约到东京,从东京到北京,作者在辗转的都市间描绘异乡人的孤独、在坍塌的废墟上刻画失败者的幻灭、在迷离的时空中构建现代人的困惑,她不放过任何深入生活内部的机会,孜孜不倦地探索现代人的内心图景,以无比酣畅且极富弹性的语言,不断抵达那些情感与人心交错的晦暗地带。
为自己的短篇小说“打标签”,对于某些作家来说,可能会是一件挠头的事情。你可以将描写学生时代的小说统统归为“青春文学”一类,可以将几个年轻男女的情感纠葛归为“言情小说”一类,另外一些,诸如“科幻”类、“武侠”类、“治愈”类也有与之对应的小说。而在作者这里,分类的意义是失效的。读李静睿的小说,如同在拥有无数条岔道的密林中穿行,每一条都丛生遮蔽、每一条都晦暗不明,每一条,都指向一个不确定的途径。
李静睿为她笔下的主人公取得体而合宜的名字,这些名字同我们真实生活里的同事、亲朋的名字没有区别,他们穿得体而恰适的衣服,拥有得体而庄重的工作。表面上看来,他们的生活毫无漏洞,但无一例外的,他们早已陷入了某种软弱、犹疑和挣扎的境地。波平浪静的表象下,内心的航线已经偏离,倾覆只在一念之间。
在自序中,作者这样写道:“书中既有历史和人心的混杂产物(《北方大道》《椰树长影》《永生》),也有完全纯粹的情感故事(《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更有一些无法定义的故事(《盐井风筝》《柠檬裙子》)。”恐怕这样的定位于作者来说也只能给读者一个大致的轮廓。在这部短篇集的8个形态各异的故事中,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作者没有写在自序里的《AI》。
如果说,开篇的《北方大道》是宴席的前菜,这道前菜让人倍感惆怅的同时也留下无穷余味,瞬时将读者引入“正餐”的序列。《AI》这篇小说,作者化身为一个在爱人和情人间犹疑不定的男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将私人情感中的责任与暧昧之困境巧妙地嵌进国家的危难时刻与时代的褶皱之中,让主人公经历情感的拷问和时间的淬炼,最终抵达内心的清明。
“你要不要再摸一下?”小叶问我。这个《AI》的开篇不仅是对“我”的征询,也是对读者的试探,而且,隐隐地,还带着一种情欲的挑逗意味。小叶是“我”的妻子,确诊乳腺癌,刚刚完成了左乳的切除手术。这一幕,是两个人在病房中的对话。我独爱这个短篇,大概是因为在这个故事中,有一部分的人生是残缺的(作为妻子的小叶,可能对丈夫的出轨一直不自知),但这种在女性看来身体与情感双重的残缺,在小叶的身上,却体现的并不明显。她很独立,有着体面的工作,也很理解自己的丈夫。而另一部分的人生,即“我”的情人林夏(所谓的第三者,也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却不像第三者惯常的狰狞面目,反倒是像“我”和小叶的一个从未谋面的朋友。两个女人,两种毫无交集的人生,从始至终,也没有过针锋相对地相遇。这本来是一个比较虐心的情节,作者却写出了生活的深沉质地,她没有直抒妻子和情人之间的焦灼,也没有大书“我”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摇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连“情欲”都被过分稀释。
“我”跑到日本东京的涩谷为妻子小叶筹钱买低价药,在那里与林夏相遇;于是回忆在时间的回溯中渐次展开:“我”回忆起与林夏一同经历的地震的劫后余生(那时“我”和林夏都是记者)。之后,“我”的叙述继续在回忆的泥沼中穿行,作者用这样的语句描述“我”那时的心理状态:“我们没有一直维持关系,中间有几次,她和前男友和好,我们就断了,她和前男友分手,我们又恢复,目前处于她和前男友的分手期。事情就是这样慢慢拖到了第七年,拖成一片我们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泥沼。”作者的叙述是这样的节制、诚恳,带着无法排遣的无奈与不予辩驳的勇气,她将现代人情感中的所谓的“不堪”一角撕开,直视其中的污垢。后来,“我”跳槽,做了一个创业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林夏也升职,成了一个公司的公关总监。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东西在改变,但“我”、小叶和林夏的关系命中注定不会改变。作者用了一段话:“我们这种混沌关系里唯一清晰的就是定位:我不会和小叶离婚,林夏不会和我结婚。我们偶尔会替对方分析情感生活,她分析我和小叶,我分析她和前男友......”一幅“其乐融融”而又“真诚无比”的画面。现代人的情感模式里,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真实坦然的理解。
所以,讲述行进到这里,读者大概会理解我为什么偏爱这个未被作者提及的故事,因为它在一个看似不是那么太正确的设定之下,却写出了一个最为普遍、最为真实的人生境遇:一个有责任且有能力支撑家庭的男人,在情感和人心的选择面前,所表现出的复杂的深度。
值得关注的一点是:作者的小说里没有碧空如洗,也没有琴瑟和鸣,落在纸上的文字看似随性,但实则充满了隐喻。《北方大道》的开头那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一次次使我们坠入无措的潮湿梦境;《柠檬裙子》里少女的裙摆成为缠绕男主人公一生的梦魇。虽然用词并不出挑,但词语组成的句子结构和独特的讲述方式,却让每一个故事成为隐藏于灰色沙砾中的钻石,闪闪发光,直逼人心。
在火热的时代,冷眼旁观,冷静体察,精准下笔,切中要害。我想,这大概就是李静睿所谓的“反义词”的真意。作者用这种方式探测时代,并且获得了“越发清明的勇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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