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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大赛获奖者谈 | 刘文:挫折是写作者的养料
编者按:2019年7月19日,首届“澎湃·镜相”写作大赛颁奖典礼落下帷幕。本次大赛于2019年1月23日启动,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今日头条联合主办,旨在挖掘极具价值的时代标本,培育优秀写作者,并长期孵化纪实类佳作。学术评审、业界评审两轮匿名制交叉打分,最终决选出“镜相”特等奖1名,一等奖2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4名,优胜奖、提名奖若干。
“镜相”栏目将陆续刊出对大赛前十名获奖者的访谈,挖掘他们创作背后的故事,探讨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和展望。今天的访谈来自二等奖得主刘文,她是作品《遗忘还是战斗:被美国校医性侵犯的中国女学生的自我救赎》的作者。
2019年普利策新闻奖将调查性新闻奖授予了《洛杉矶时报》对南加州大学妇科医生丁铎(George Tyndall)的指控报道。报道称,丁铎涉嫌借妇科医生职务之便,对女性患者性骚扰,且受害华裔女性占比高。
作为其中几位受害华裔女性的朋友,刘文感到痛心与无力的不只伤害本身,还有她们在维权中面临的种种困境:因屈辱而沉默,亲人、爱人的反对,在陌生的法律体系里抗争的艰难……她努力找寻更多在报道中失声的华裔女性受害者,希望她们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
对社会议题的关注一直贯穿在刘文的非虚构写作中。她是闯荡世界的自由作家,而在“镜相”开设的非虚构写作专栏中,她将观察世界的角度从爱情、旅行转移到不被关注的边缘人群:被美国夫妇收养的中国孤儿,无家可归的洛杉矶流浪汉,争取堕胎自由的女志愿者……她期待能作为成熟的女性,用文字把不一样的声音与思考带给更多人。
以下为对刘文的专访:
澎湃新闻:您为什么想写这个选题?
刘文:其实我想写这个话题比较久了,因为我是南加大毕业的,校医又是主动在找中国留学生下手,我身边被他性骚扰的女性朋友其实有好几个。这件事情让我很愤怒,对于这些女生来说,在国外留学,交了很贵的学费,本来以为学校会好好对待她们,却遇到这样的问她。而他又是校医院唯一的全职妇科医生,等于说如果我们要去看病或者做妇科年检,基本都是会找他。
南加大建筑 刘文 图事情发生后,她们维权也遇到了很多困难。因为不熟悉美国当地的法律系统所以去找律师,有的律师甚至连律师资格也没有,只是想骗代理费。对于她们所受的伤害,我身边也有男性觉得这不是一件大事,被问了一些问题,被摸了一下,或者说医生没有戴手套,直接用手指检查,他们并不觉得很严重。
作为女性想要跟社会上一些传统的声音来抗争的主旨,其实是一直贯穿在我的写作中的,这个话题酝酿许久,正好有比赛这样的契机把它写出来。
澎湃新闻:受到侵害的女性,往往对讲述有所顾虑,写作者也会顾及采写边界的问题,您怎样处理这个难题?
刘文:我认识一些女性朋友,最后的选择是不上诉,或者不出来发声。我觉得她们很多人的顾虑是,现在已经回国了,要找工作,找男朋友,结婚,生子。回国后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曾经被性侵犯,往往要承受一些偏见和打压。正因为社会环境如此,导致这些受侵犯的女生不愿意站出来,担心受到歧视。
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所以最后愿意跟我谈的女生都是年龄比较大的,30来岁吧。一来比较自信,不太在乎那些外部评价了。二来她们已经在美国定居工作,有了男朋友和新生活,压力就会没那么大,愿意对我敞开心扉。
澎湃新闻:您觉得相比于现有的新闻报道,您在采写方面的增量与创新在哪里?
刘文:我也看了《洛杉矶时报》的文章和其他新闻报道。说实话,我的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或多或少涉及在这件事情之中,也接受过《纽约时报》的采访,但是《纽约时报》的记者说,他们很少遇到中国学生愿意接受采访。受害者中有不少中国学生,这个是医疗记录可以证明的,但是公开出来讲的可能是印度人、越南人,或美国白人女性。无论是因为语言沟通障碍的原因,文化差异的原因,或者对于外国媒体的不信任也好,中国受害者在媒体报道中的声音是缺乏的。
所以我就在思考,她们到底经受了什么,在想什么,有什么顾虑,她们的人生还在继续,有没有克服之前的阴影。我也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开始挖掘我身边被忽略的中国女性受害者。
在采访中,当我把受害者,律师跟记者等提供的所有信息和证据结合起来,就能感觉到这其实不光是单一的性侵犯案件,还涉及到很多方面。比如说传统社会观念对于男性女性在性方面要求的双重标准,导致很多女生觉得被性侵犯是她们自己的问题,是她们的一个耻辱,所以她们不愿意站出来发声,也不愿参与诉讼。而参与诉讼的这些女生,她们可能很勇敢,但也必须要面对美国漫长的诉讼流程,还有很多严峻的问题,比如对方请的律师非常高明,而她们就必须要在不熟悉的法律体系里做斗争,她们没有很多资历,在美国不认识什么好的律师,也不认识厉害的记者,更没有政府关系,只能凭自己很微小的力量来进行对抗。就采访的群体和写这个对抗过程,都是比较独创的东西吧。
澎湃新闻:采写过程中最打动您的是什么?
刘文:事件本身已经有非常多的报道,所以我只是简单讲了关于这个事件的一些关键信息,主要还是在写人。她们被侵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们为什么决定要站出来?站出来之后,她们的律师怎么看?朋友怎么看她们?家人怎么看她们?有些人为什么会坚持下去?有些人为什么会放弃了?这个事件很宏大,但是我想以事件为背景,写其中个体的挣扎、犹豫与反复,作为作者,人性的复杂性,更有书写的魅力。比如我有写到女生在诉讼过程中跟男友分手,因为牵涉进这个案子,对自己的名声也不太好。赢的话有可能得到赔偿,可是输的话可能就会输掉名声。分手之后这个女生反而觉得憋了一口气,想要坚持打(官司)下去,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权利。
我觉得这样的细节很动人,她们遭遇了性侵犯,接着还要面临生活中同学,朋友,男朋友给的压力。在这么多的压力中,她们可能反悔,犹豫,退却,但是最后还是选择要来面对。这一点是很打动我的。
澎湃新闻:受害者是自己非常亲近的人,写作中会纠结吗?
刘文:很纠结,正是因为这种深切的关系,我会愤怒,会不甘,会觉得凭什么这样的事情降临在我朋友身上。但是作为一个作者要想写好的话,必须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看这个事情。如果本身太过情绪化,出来的作品会比较偏颇,更像是情绪上的宣泄,而不是能够让读者去评判的中立的丰富动人的文章。
之前有位编辑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说你写一篇文章,当时可能很有触动,写完之后你放上两三个月,等到你本人没有这么情绪化之后再去看,再去修改就会好很多。所以我是花了很长的时间,跳出陷入到这个事件之中的视角,去到一个更高的高度。
我在一、二月份的时候开始进行资料收集和采访,说实话当时我的情绪波动也比较大,我写的草稿自己也没有很喜欢。等到4月份截稿前一周我开始重新修改,把一些宣泄情绪的言辞给去掉,而是从中提取一些细节,希望通过这些细节与对话,让读者可以有他们自己的评判和思考。
我觉得如果我告诉读者这些女生经历如何不幸,维权如何勇敢的话,是很苍白的,而读者读完之后,他们当中如果有人也受到过类似的侵犯,骚扰,或歧视,他们能够感同身受,从中获得一些力量的话,这就是一篇成熟的文章。
这篇文章我发给了一些朋友看,她们也纷纷给我讲述她们遇到的骚扰,有人说,我曾经工作中被我的领导骚扰过,有人说,我小时候在电车上有人在我边上手淫,有个朋友很开朗,但是她也坦诚地跟我说,她上大学的时候被教授强吻过。她想去告教授,但教授说,告的话学校不会让她毕业,但是不告的话,就可以给她全优的成绩。这真的比我们想象中常见。但是她们至今很难讲出来,怕老公觉得自己被玷污了,怕同事觉得自己是有所企图地靠这个跟领导发生关系。
支撑我写作这么多年的一个信念,除了想要讲故事以外,也是希望可以影响一些人,我希望我的一生可以给一些人的生活带去正面的积极的变化。我希望通过这篇文章告诉那些有类似经历的人,他们并不孤单,他们的经历也并没有错,也希望他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到跟自己的和解,这是更深层次的一个诉求。
澎湃新闻:公共事件往往有许多新闻报道,那么在进行非虚构写作时,怎样从新闻报道中找到一个适合的角度?
刘文: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诺是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她的书我都看过。她写切尔诺贝利核事故,采访了一个消防官兵的的妻子,妻子描述说,她去给丈夫收尸的时候,丈夫脚都肿了,不能穿鞋,然后他的手臂,骨头跟组织都分离了,我觉得这就是非虚构,要从一个新闻报道中冷冰冰的数字里面找出来有温度的个人,书写个体的悲欢离合。这也是非虚构的魅力,它给你一种真实的震撼的力量,但是它不是通过数字来震撼你,而是让读者知道,感受到,这些人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跟他们处在同一个世界里,因此能够去同情、理解这个人物,如果有类似的经历也许能从中汲取力量。你可以采访这起事件中的个体,他们可能不能够代表这个群体,但其实你在意的就是他们个人在这个大背景下的命运,这个和新闻报道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花城出版社/磨铁·铁葫芦,2015澎湃新闻:您在“镜相”栏目发表的非虚构作品,多着眼于边缘人群,会觉得采写有难度吗?
刘文:我觉得难点是,首先作为一个人,要有很好的同理心,可以理解你的采访对象;第二是你本人必须要是一个非常自由、开放的人,不能够去评判别人。
我之前也在“镜相”发过一些作品,无论是采访流浪汉也好,还是孤儿,性侵犯受害者,他们很多都非常敏感,会有一个自我防御体系,很多人对他们指指点点。我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必须放下你本人所有的成见和判断,要带着一个非常开放的心去接近这些人,然后理解他们所做的事情。
我自己其实也有一段时间过得比较不顺,跟很多人合租在一个房子里,房租很低,租客又多又杂。有酗酒的男生,有怀孕之后跟男朋友分手、自己搬出来租的女生,还有未婚妈妈,也有从秘鲁来美国打工、想要实现美国梦这样的人。
但是你跟他们朝夕相处后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很可爱的人,有的人有可悲的地方,有的人遭遇了不幸的事情才导致这样的现状。跟他们相处之后我才发现,我所拥有的东西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很多人他们过得不好也不是他们的错。我慢慢抛下对他们的成见,不再通过收入高低或者职业上的高低贵贱来评判一个人。而后我发现,当你放下成见,对方是能够感知的,他自然而然地会愿意跟你倾诉,而当他觉得你是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们,当然不会愿意对你敞开心扉。
采访中也可能遇到很多问题。这篇大赛作品,我其实采访了很多人,作为职业写作者是有任务的,要写很多文章,要拿奖,是有私心的。但我觉得必须要把对人性的尊重和关怀放到私心之上。我采访的时候,有受访者在电话那头讲了一半突然不想讲了,也有受访者后来说能不能不要把我写进去,有很多非常值得写的细节不能写,比如说受访者的一些回忆可能存在偏差或者没办法核实,律师说写进去可能会对诉讼有影响。其实这些细节都会让这个故事更有戏剧性,但是我不能让他们的案子、他们的生活被影响。有一个受访者我打了很多个电话,聊了好久,到最后问我能不能不写她,因为她谈了新的男朋友,不想让他知道她的过去。
我觉得比写作更重要的,是做一个人,做一个懂得关怀的、有同理心的人,我们可能看到的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故事可以不写,但是别人的人生是更重要的,他们要一直过下去。在我采访了很多人之后,这是我学会的第一条准则,这也可能也是非虚构的一个难点所在。
澎湃新闻:我觉得您会在写作前明确故事的思想传达,希望读者能通过这个故事扭转一些刻板印象,或者收获一些思考。
刘文:其实不如说是生活中有一些微小却动人的细节,那么我就希望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更具体地传达出一种感情,或者表现一种社会现象。
我觉得作为写作者,还是要传达一个观念或一种信念给读者。我会通过一些很小的细节,或者平凡人的故事,潜移默化地传达出一些我认为比较积极的价值观。比如说,面对人生挫折的一些思考,对于女性生育的思考,或者亲子关系不好时怎么去处理或者怎么与自己达成和解,我希望自己是可以将这些思考传达给读者的,那么我的方式就是发现那些打动我本人的细节。
澎湃新闻:您的作品场景感很强,经常能捕捉到一些别人很难发现的细节。
刘文:有一个技巧就是,你要尽量多用动词而不是形容词。
比如说,我在“镜相”的一篇文章,写一个受到家暴的女生逃走(原文:《格斗课上,三个暴力受害者的抗击与和解》),那么我会在采访中问,你准备了什么?准备之后是怎么逃走的?逃走的时候心里慌不慌?那天是什么样的一天?天热不热,冷不冷?你收拾东西的时候穿了什么衣服?通过这些动作,可以塑造出一个比用单一集中的词语堆砌更生动的场面。
如果我跟读者讲她逃走的时候很害怕,你可能很难想象这个害怕是有多么害怕。但是我如果跟你讲她穿了一件怎样的衣服,走过一个教堂,走到一个房子门口然后听到了狗叫声,读者就好像亲身经历了这样一个逃跑的过程,他们也会觉得害怕。这个害怕是他们自己感受到的,不是我讲出来的对吧,这是写作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技巧。
澎湃新闻:您在朋友圈里写道,“七年前然后拿了香港青年文学奖的冠军,现在还是成为了一个比七年前更成熟更好的作者”,觉得成熟主要体现在哪里呢?
刘文:首先是我一直在写,写作和弹钢琴画画一样,弹钢琴可能一天不弹就手生了,写作也是一样。
第二点是,你看有的演员接受采访就说,我觉得我既然很难过,就把难过的感情给储备起来,以后,可以演一个很难过的人。作者也是这样,肯定经历了很多高兴、不高兴的时刻,认识了很多人,也听到了很多故事,我把他们都存在了脑海中的一个图书馆里,作为将来创作时候的养料。我觉得这个很重要,就是说作为一个作者就不能够害怕去经历挫折,我觉得太顺的话,反而可能会缺乏人生的养料。
如果可以让自己经历一些挫折,去看这个世界,去认识不一样的人,哪怕你不赞同他的观点,但是会思考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这对于作者来说也是很宝贵的知识储备。
澎湃新闻:您对哪一类的选题更感兴趣?
刘文:我会比较关注女性视角。其实我写女性议题常常会收到读者的质疑,发表出来也看到了一些反对的评论。但我以前写爱情故事的时候,往往会收到很多称赞。我觉得,已经有足够多的爱情故事被发表出来的,而女性被强奸、被伤害后是如何找到新的出路,没有很多人关注,比如说她们也可以冲破生理上的限制,变得很强大很自信,也没有太多这样的作品。
而文学创作者中还是男性居多,女性的一些遭遇或者微妙心理,同为女性,感受可能会更深。当我把完成的作品给男性作家朋友看的时候,他说,其实我看到了这样的问题,我作为男性可能无法深入地感受女生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你可能更有感触,写作也会更生动一些。我也收到了来自平台,评委和朋友的鼓励。我觉得我一直都不会说去讨好读者,如果要讨好读者,我还是会写他们更喜欢看的东西,或者去运营一个公众号。
“镜相”这个平台蛮好的,给我们很多空间去写社会议题。我希望更多的人来写非虚构,来关注社会议题,通过写作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和谐更美好一些。“和谐”好像是个很大很抽象的概念,可是社会上、网络上有太多的戾气,比如好像现在女权和男权是对立的,可我觉得完全不是,它也不是一种零和游戏。我希望女生不被强奸、不被性侵,或者受伤害之后也能够寻找到新的出路,也是希望男性他们的母亲、姐妹、妻子、女儿可以过得更开心,更平等,更有追求,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是现在我想去做的。
澎湃新闻:您对今后的非虚构创作有哪些想法和计划?
刘文:我想接下来能够用英文创作,人与人之间的很多对立情绪是源于互相不了解,我在镜相发表的很多作品都是我对美国的观察,我也希望美国人能够对中国的文化与社会习俗多一些了解。像纳博科夫也是一位双语作家,用英语和俄语写作,我希望我的作品也能以一种积极、正面的方式影响更多人,包括国内,也包括英语国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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