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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亚观察丨克什米尔族群问题与印巴僵局
位于印度和巴基斯坦边境的克什米尔地区,如今由印度、巴基斯坦以及中国分别辖有,每当有任何局势变动,都会牵动区域政治乃至国际关系的神经。过往印巴两国曾经因为克什米尔的主权问题大打出手,而随着印度方面民族主义势力的抬头和执政,在建制和族群等议题上都复杂异常的克什米尔,也免不了在莫迪及其势力强化印度民族主义的种种举措中被加以利用,并再次影响该地区的平衡。就在8月5日,担任印度内政部长、印度人民党(BJP)主席的阿米特·沙阿提出了两项议案,分别是:废除宪法第370条,取消印控克区“查谟和克什米尔邦”(Jammu and Kashmir)的自治地位;将原查谟和克什米尔邦中的拉达克地区剥离出来,分别组成“查谟和克什米尔直辖区”和“拉达克直辖区”。议案通过并生效后,包括印度国内局势,以及印巴关系都出现了震荡。巴基斯坦已经将两国外交关系降级;而在国际上,美英等国也发声,企图稳定当地局势。
克什米尔的族群纷争由来已久,尤其在局势风云突变的20世纪,该地区的族群关系和政权更迭更是多变;而如今印度废除宪法370条以及国际各界的“介入”,又将对该地区的走势产生什么影响呢?
当地时间2019年8月9日,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克什米尔居民参加抗议印度政府撤销有争议的第370条活动。视觉中国 图从殖民时代到印巴分治:现代克什米尔的族群问题
在1947年以前,克什米尔是当时英属印度的一个土邦,即查谟-克什米尔土邦,土邦的统治者们属于信奉印度教的多格拉种姓(Dogra)。在此之前,查谟克什米尔土邦已经建立一百年了,1846年结束的第一次英国锡克战争,让当时的锡克帝国失去了对查谟克什米尔地区的控制,原先在克什米尔地区握有大权的古拉卜·辛格,在锡克帝国时代持续在宫廷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在英属东印度公司和锡克人开战时,古拉卜·辛格也逐步倒向最终获胜的英国人。战后的一番交易使得查谟克什米尔地区从锡克帝国中脱离,成为英属印度的土邦,英国人和锡克人也都承认古拉卜·辛格对这一地区的合法统治地位。当时的查谟-克什米尔土邦包括了今天巴控克区的一部分,以及印控克区的查谟克什米尔以及拉达克地区。此后多格拉家族在此地的统治较为稳定,在1857-1858年间的印度起义中,他们也站在了英帝国殖民者一边,并在起义失败后试图进一步扩充查谟克什米尔土邦的版图。
今天的克什米尔地区除了主权争议颇多、内部建制复杂之外,族群关系也并不简单。一般来讲,考虑到印巴两国各自的政治现实和族群导向,克什米尔的族群关系似乎可以简单地划分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两大阵营,不过实际上,虽然这一划分有理可据,但自查谟克什米尔土邦版图大体确定以来,该地区的族群成分就相当繁杂。1941年,英国人曾经对该邦进行了一次人口普查,其中,穆斯林人口占据77%,总人数超过31万人;印度教徒则有20%上下,包括统治土邦的多格拉种姓,印度前总理尼赫鲁也是克什米尔婆罗门出身;拉达克一带则有不少佛教徒和锡克教徒。而即便是穆斯林群体,在克什米尔地区也有着纷繁的构成,例如克什米尔谷地的穆斯林一般被称为“克什米尔人”,而位于西部的查谟和靠近旁遮普一带的穆斯林群体,则包括了阿拉因人、贾特人等族群,他们基本上信奉逊尼派,并和今天印度和巴基斯坦一带的穆斯林多有往来;另一方面,拉达克地区除了因为靠近西藏一带,生活着相当数量的佛教徒之外,其穆斯林在民族构成上则多为蒙古人种的巴尔底人(Baltis),与查谟等地的穆斯林不同,拉达克穆斯林多为什叶派。
作为土邦的查谟-克什米尔一直在这块敏感地盘上维持着自身的独立性,同时保持着柔软的外交身段。1925年哈利·辛格(Hari Singh)在其叔父去世之后继任土邦大君,也曾经实施小学义务教育、禁止通婚、开放宗教场所给低种姓印度教徒等举措。不过多格拉家族多年来的统治也让高种姓的印度教徒拥有了土邦绝大部分的土地,这种财富分配不均在克什米尔内部也引起不满,出现了谢赫·阿卜杜拉(Sheikh Abdullah)这样呼吁土地分配公平并建立民选政府的政治人物。谢赫·阿卜杜拉是出生克什米尔谷地的穆斯林,他曾经在旁遮普大学等教育机构接受现代教育,并且目睹了各地底层民众对自身权利的捍卫行动,立志为受压迫的克什米尔民众争取应有的权利。在友人的参与下,谢赫·阿卜杜拉在1932年成立了克什米尔第一个现代政党,“全查谟与克什米尔穆斯林会议”(All Jammu and Kashmir Muslim Conference)。不过尽管标榜着穆斯林的名号,谢赫·阿卜杜拉却没有放弃过争取其他族群的政治团体的合作;他也一直强调,这个政党旨在为全体克什米尔人争取权利,无论他们是穆斯林、印度教徒、佛教徒还是锡克教徒。谢赫·阿卜杜拉还接受了来自尼赫鲁的建议,在1939年把政党的名字改为国民会议党(National Conference)。哈利·辛格大君对于谢赫·阿卜杜拉的政治活动十分警惕,据称他也因此对于印度国大党和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怀有一定的敌意,同时对当时印度的穆斯林政党及其“两国论”感到不满。当时的查谟-克什米尔土邦制宪会议依然受到来自大君的左右,谢赫·阿卜杜拉也曾被捕下狱。
到了1947年印巴分治成为定局之后,原来印度各土邦都面临加入印度或加入巴基斯坦的选择,在非此即彼之外,哈利·辛格依然试图维持查谟克什米尔的独立,此举在当时的印度联邦和巴基斯坦自治领,以及克什米尔内部都引起了反弹。当时的印度在尼赫鲁的领导下,希望将克什米尔纳入印度联邦,毕竟这也是总理的出生地;而宗教色彩浓厚的巴基斯坦自然也希望拥有众多穆斯林人口的克什米尔能够成为巴基斯坦的一部分。克什米尔战争,也就是第一次印巴战争就此打响。大君哈利·辛格仓皇逃离克什米尔来到印度,寻求印度的支持;而尼赫鲁也和谢赫·阿卜杜拉的国民会议党达成协议,由印度出兵干预,并在局势安定之后由印度方面允诺在克什米尔实行民主公投。战争一直到1948年底才最终结束,双方的停火界线事实上成为印控克区和巴控克区的分界线,原本的查谟克什米尔土邦在印巴分治之后不再完整,遑论独立。这个历史上由大英帝国、锡克帝国和满清帝国交汇之地,最终成为今天支离破碎的火药桶地区。
巴基斯坦人占据了原来查谟克什米尔土邦西北部靠近旁遮普一带,今天称之为自由克什米尔(Azad Kashmir);印度人除了拥有靠近旁遮普地区的查谟,还占据了克什米尔最为富裕的克什米尔谷地,并占据拉达克。即便如此,在第一次印巴战争之后,克什米尔周边及内部的战事依然不减。哈利·辛格在随后的时间里,仍一度担任印控克什米尔(“查谟和克什米尔共和国”)的元首(后来降格为总督),但晚年却被赶下台并在孟买度过余生。
宪法370条的存废与争议
在宣布加入印度后,克什米尔一开始与印度当局迎来了一段蜜月期。近日引起极大关注的宪法370条,在当时就是印度和印控克什米尔亲密关系的见证。身为“查谟和克什米尔共和国”总理的谢赫·阿卜杜拉和他的国民会议党在克什米尔开启了梦寐以求的土地改革,同时印控克区还享有各种等自治权。但土地改革这一举动让原本身居查谟特权阶级的高种姓印度教徒感到不满。此后,查谟和穆斯林人口占据多数的山谷地区之间的对立日益加剧,谢赫·阿卜杜拉试图发动克什米尔独立公投,结果受到尼赫鲁当局的介入,国民会议党被架空,谢赫·阿卜杜拉被捕入狱。在此之后,宪法370条也不断修改,直到60年代,370条只剩象征意义,印控克区与其他印度诸邦的地位实质上是等同的。
到了70年代,第三次印巴战争的爆发以及印度的获胜,让软禁中谢赫·阿卜杜拉等人开始重新寻找出路,在独立基本无望的情况下,克什米尔国民会议党和时任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展开合作,并在1975年签订了《德里协定》,被迫承认了此前370条的全部改动,包括克区领导人头衔一降再降,只剩“首席部长”,当然此举换来了印控克区将近十年的稳定期。但随着1983年印控克区首席部长法鲁克参与反对派,试图挑战英迪拉·甘地政府,最终反对势力遭到当局打击,也使得印控克区遭受牵连,风云再起;两年后,印度国大党主导了印控克区的议会选举,并引发了印控克区民众的极大不满。此时,大批印控克区民众开始迁往巴控克区乃至巴基斯坦境内,除了试图在那里重获正常的政治生活状态之外,不少人还接受了武装训练,这股力量最终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引爆了克什米尔内战。
可以说宪法370条是印控克区在印度独立后,政治地位沉浮的风向标,而印控克区地位的变化,也往往反映出印度当局在不同时期的政策导向和意识形态。宪法370条内容的变动,牵动到克区谷地的分离主义势头,以及印巴边境的和平与稳定。但如今莫迪当局看上去却是决意要将印控克区彻底归置到中央政府的管辖下,不再赋予查谟和克什米尔以任何自治权利。莫迪在8月8日宣称此举将让印控克区摆脱恐怖主义势力的叨扰,而这一举动虽然来得突然,但也并非无迹可寻。
如今掌控印度政府的印度人民党一直拥抱民族主义,其政党意识形态包括印度教至上主义。在2014年重新执政后,该党持续发展壮大,宣称党员人数已经破亿。印人党的很多支持者还鼓吹在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克什米尔谷地一带开始修建定居点,用以安置印度教徒,此举被认为是效仿以色列处理内部族群关系时的做法。传统上,查谟一带的印度教徒在过往经历了土邦时代的特权生涯,到了谢赫·阿卜杜拉担任克区总理时,则屡屡感到自身族群的边缘化,既得利益也受损,在民族主义和印度教至上主义声势日益浩大的情况下,印控克区的印度教徒也成了印人党进一步加强对克区控制、建立印度教至上主义国家的操作对象。连同废除宪法370条的,还有对印控克区土地购置限制的撤销,如今非克区居民也可以在印控克区购置房产和土地,预计这将引发更多印度教徒的资金涌入印控克区,打乱当地的族群构成,并加强印度教徒在当地的渗透。
莫迪当局对克区民众的反对也并不是毫不担心。在8月2日开始,印度安全部队就大规模入驻印控克区的谷地一带,并声称中央政府并不会对370条进行改动。但在370条被废除之后,当地安全部队迅速切断了谷地与外界的通讯,印控克区的主要政治人物基本被控制。在《华盛顿邮报》的一篇专栏评论中,乔治梅森大学的学者布特(Ahsan I. Butt)提到,印度政府废除宪法370条的举动看上去不是对外部局势的反应,而更像是内部政局和意识形态共同推动导致的结果。信奉印度教的右翼民族主义者们对于中央政府要持续赋予一个穆斯林占多数人口的地区以特权地位(尽管这一特权更多只具有象征意义)感到十分不满,就像莫迪随后的发言提到的,这批右翼人士认为继续这样维持印控克区的自治状态,只会助长分离主义和恐怖主义。
过去每逢宪法370条有所改动,都意味着印巴局势面临动荡,不过这次莫迪当局的举动却在印度国内引发了更大的反弹。截止到8月9日,印控克区也有不少反对声音流出,并有民众开始集会反对中央政府的独断做法。而反对废除宪法370条的意见不仅来自地位再度降格的克区,也来自印度国内其他阵营。一部分观点认为,印人党此举是在破坏印度的民主和法治。直接废除宪法370条,事实上已经违背印度宪法的不少条文,预计将会被反对派提请交由最高法院审议,不过印人党对于法理层面的操作似乎信心十足。而作为一个联邦国家,上一次印度中央政府在80年代直接操作印控克区的民主选举就引发了大批民众不满,甚至引发了内战,而此次虽然印度方面已经有所准备,但在一个实行民主制度的联邦制国家,采取违宪的措施直接干预自治地区的事务,也被不少媒体批评带有专制色彩。在《南华早报》的一篇评论文章中,印度独立智库的负责人C. Uday Bhaskar直言莫迪此举虽然可能让印人党及其理念大获全胜,但却会让莫迪及其势力的政治声誉严重受挫。印度国内的主流中左英文媒体《印度教徒报》(The Hindu)则担忧莫迪政府会借助打压恐怖主义和分离主义的机会,进一步壮大其右翼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在对印控克区的相关军事行动中,以反恐准备为名,最终催生出军国主义势力;该报称如果真是这样,那莫迪当局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弄巧成拙”了。
克什米尔难题与印巴僵局
不过尽管此次克什米尔局势多由印度执政的印人党所主导,但这并不意味着外部势力在此次宪法370条的废除中完全缺席。今年7月2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会见巴基斯坦总理伊姆兰·汗的过程中,出人意料地提到了要出面帮助印巴解决克什米尔争端,引发舆论关注。特朗普甚至表示,此前印度总理莫迪已经向他寻求帮助了。但随后印度官员否认了特朗普的有关说法,又让美国总统的这番言论显得不具有公信力。
美国并不是第一次想要参与调停印巴在克什米尔的争端,但整整六十年来,他们从未成功过。正如印度方面放出的消息所说,克什米尔问题的解决只有可能通过印巴两国正式会谈才有可能寻觅出最终的解决途径,任何第三方的介入乃至主导,都不会推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据称特朗普是在G20会议上收到来自莫迪的邀请担任克什米尔“调停员”角色的,但似乎印度方面并不打算这么做,而从言辞上看,莫迪也不想因此得罪美国人。《外交政策》在分析美国和印度的关系时,指出两国关系正处在过去一段时间以来最好的状态中,但反过来,特朗普当局和印度之间依然有着一定的贸易摩擦,这也让双方都对彼此有所戒备。
如今的事实是,至少到目前为止,美国并不打算卷入这一次的克什米尔地区争端中。在美的印度裔居民不断呼吁美国参与对印控克区问题的调停,并要求美国当局支持印度政府的决定。但美国政府给出的回应,先是呼吁印巴双方开展直接对话,避免将印度内政事务升格为地区争端乃至局部战争,同时,美国国务院发言人也在媒体面前强调,美国坚持认为克什米尔当地的“所有政策都没有改变”,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应该保持克制。如此看来,美国充当印巴克区争端调停员的说法,或许只是特朗普又一次的出尔反尔;而一如《外交事务》的判断,美国在当前并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够让他们参与到克区争端之中,换言之,当下的美国无力解决印巴边境的难题。
巴基斯坦方面则在印度当局宣布废除宪法370条之后迅速采取应对手段,但包括将两国外交关系降格在内的举措,似乎都让地区安全局势显得更加紧张。伊姆兰·汗试图向联合国安理会求助,他表示,巴基斯坦方面担心印度军队进驻印控克区、取消查谟克什米尔的自治地位之后,会助长当地的印度教至上主义,并且在军队提前驻扎之后,会在通讯不畅的情况下,引发官方默许的种族屠杀等一系列人道主义危机。
如今印巴两国的关系已经彻底陷入僵局,巴基斯坦接连中止了和印度的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过去巴基斯坦一直以整个克什米尔地区的多数族群是穆斯林为由,强调自身对于掌握克区主权的合法性地位,但此次引发争议的又是印控克区地位的变化,国际各界大多以此举为印度内部事务为由袖手旁观,惟巴基斯坦依然需要做出足够力道的表态。尽管按照半岛电视台的报道,巴基斯坦方面将不会选择“军事手段”来应对此次事件,但考虑到过往两国的交战历史,以及克区的血腥内战史,此次宪法废除风波会在多大程度上左右克区局势和印巴关系,依然值得进一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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