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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无处安放的性与爱(一):迟暮之年,被无视的性谜题
作者 | 陈厚斌 李可程 何思航 卢燕华 唐梓聪
指导老师 | 辜晓进
绪言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老年人早已与“性”绝缘,“性”是年轻的产物,衰老的身体只需要另一个身体的陪伴,而不会因为欲望和诱惑相靠近。
但性作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可能是伴随一生的。性社会学家潘绥铭在《给“全性” 留下历史证据》中提到,在中国,55-61 岁的老年人中,53% 的人每月有一次性生活, 39% 的老年人可以达到每月 3 次。而性学家金赛的研究则指出,94% 的男性和 84% 的女性过了 60 岁仍有性行为。
垂暮之年,他们依然有着性的欲望与爱的能力。但他们在爱与怕中来回摆动,龉龃前行。
胡天是其中独特的一帜,他出现在《和陌生人说话》的一期节目中,对性的追求表述得极致,却还是欲求不满。
在这样的年纪,像胡天这样的人绝算不上多数,但谈及性和爱的失与复,是否存在共通的情绪?
为了找到解开谜底的入口,我们来到北京,走近了胡天。
“要脱鞋吗?”进门前,我们问胡天。
“嗨,不用,乱得跟个垃圾堆似的,脱什么啊。”锃白的门被推开,里屋显得有些昏暗。客厅里杂物成堆,头顶的吊顶灯早就掉了盖,只剩一根光管孤零零地亮着。风一吹, 灯管上挂着的女式玫红色内裤晃晃悠悠。
“要不是你们来,我在家都是光着身子。”今年 64 岁的胡天,身材结实,面色红润, 留着利落的短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他祖籍四川,从小到大都在北京生活, 目前与现年 45 岁的女友交往 1 年多。
一反我们对于老年人普遍衰弱退化的刻板印象,胡天代表的是典型的一类性瘾者人群,随着年岁增长,他们的性欲依旧旺盛。
桌上手机的铃声忽然大响,这是 3 小时内胡天接到的女友打来的第 4 个查岗电话。 女友性格火爆,两句不合就要开骂,但因为“她在性上很疯狂”,胡天忍了。
“疯狂”是他描述自己和女友性爱经历中最常用到的词汇。
胡天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的第几任女友了。3 年前老伴去世,自此,胡天身边性伴不断。 在北京著名的老年相亲角菖蒲河公园,胡天的“性轶事”传唱度极高。
进入老年,年龄受到束缚,身体却被解放,胡天的情爱之途可谓一路顺遂。但他终究也只能成为菖蒲河的一个传说。
胡天凌乱的家 李可程 摄离开胡天,我们在深圳和北京两地进行了走访,选择了老人们的聚集地——公园, 在深圳的莲花山公园、荔枝公园、荔香公园与北京的菖蒲河公园等地,我们采访到了 47 位老人。实际接触的老人远不止这个数字,但对话总是浅尝辄止,老人们皆因对私密话题的不解而果断拒绝。对这些老人的选择并无特定标准,皆为随机访谈。他们分别来自全国 14 个不同省份,年龄从 60 到 91 岁不等,成长于城市和乡镇的不同背景,比例为 2:3,乡村老人多于城市。其中有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大学教授,亦有尚在工作全周无休的清洁工人。
性话题的进入总是稍显尴尬,遑论这是两个年龄层跨越超过 40 年的对话。对于交谈,他们孤独而渴望倾诉;但于性,他们却变得失语又彷徨。太多的欢愉、言语缺乏想象;有更多的无奈叹息,深埋心底。
而“性”这个话题在老年女性群体中更显得寸步难行。47 名采访对象中,女性受访者仅有 9 名,这是生理与心理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由于生理条件的限制,女性通常会更早地退出性行为;而性能力作为更偏向于男性的一种社会资本,性话题在老年男性 心目中的排序明显高于老年女性。相比于男性,老年女性在性话题的谈论上,往往体现出强烈的耻感。
当我们拨开迷雾,一步步踏进老年人的情爱江湖,便如同走进了一座婚姻围城。面对不再年轻的身体和疲惫的婚姻,里边的人困苦挣扎;背负着复杂的关系与沉重的压力, 外头的人小心遥望。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却同样煎熬着,追逐过,或也曾迷失在这条性与爱的路上。
一、性薄西山
“大卫王年纪老迈,虽用被遮盖,仍不觉暖。”列王纪的开始,是一个王的失败,是一种无奈的悲伤:岁月如同大江大河,即便是最尊贵的国王也不能将其追回,而无数被它裹挟前进的老年人,在面临衰退的身体机能、不再青春的外表、以及无法逃避的死亡时,开始在妥协与挣扎中撕扯。
▍迟暮的恐惧
第一次见到睢阳时,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的碎花风衣,踏着一双白色皮鞋,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认为人如其衣,“打扮是一种尊重,我就比较讲究这个。”
时针再往前拨动 60 年,睢阳小学时,人们的娱乐活动并不多,外国的爱情电影更是少之又少,但电影中的情节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男主人在回家之后,妻子接过他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或是妻子推开窗户,两人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影片中夫妻间的温情友爱,深深地打动了她,“电影给我的影响特别大,当我过日子的时候,窗户那儿我从来都不让人放东西。”也许睢阳浪漫细腻的性格也皆是来源于此。
1999 年,睢阳来到了深圳。一个外乡人想在深圳安身并不那么轻松。睢阳忙于生计奔波,城市的压力使她不再有精力去顾及其他。
直面衰老肉体的“残酷现实”实属意外。平日睡觉时,丈夫会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她身上,想办法把胳膊放到她脖子下,“因为他喜欢你。其实喜欢会通过一些方式表达,比如接触。”在丈夫长时间避免接触后,睢阳意识到了什么。
丈夫的冷淡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体,随之而来的,却是止不住的心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胸部干瘪下垂的不成样子,肚子上全是赘肉”, 不仅如此,松弛的肌肤堆积成褶,弥散着褐黄的斑点。睢阳没有想到,衰老让自己措手不及。
无数恢复青春的可能性在睢阳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她无法忍受自己变得 “这么糟糕”。睢阳开始频繁进出美容院,“考察”各类美容服务,美容顾问给她指了条捷径:“拉皮”。所谓拉皮,是指通过电场作用加热皮下组织,从而刺激真皮层胶原质的收缩,使皮肤紧致。睢阳犹豫再三,她想做的不单单是短暂地改变这副“旧皮囊”。在美容院里,睢阳认识了不少富裕太太, 关于各类保健品的溢美之词频频入耳,她动了心。
试用了三个月的保健品后,睢阳很欣喜,狼狈的身躯出现了好转。除此之外,干涩的阴道重新有了分泌物,绝经后的性生活对睢阳来说并不那么友好, 阴道干涩造成的疼痛感使她无法真正获得享受。
睢阳始终坚信,是保健品让她重获青春。保健品的效果是否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神奇,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丈夫的态度确实发生了变化,“他又开始主动粘着你”,生活看似一切照旧,但是芥蒂却已经埋下。对衰老的恐惧就像一颗种子,在睢阳的心里生根发芽,保健品已成了生活的必需品,她再也离不开了。
在深圳荔枝公园湖边坐着休息的睢阳 李可程 摄▍难说再见
步入 80 之后,陈德钦就开始思考如何与妻子告别。
陈德钦总是毫不厌倦地讲述他年少时英雄救美的故事:18 岁来到上海定居,他在那里认识了自己的妻子。两人的最初并不是一帆风顺,妻子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要被分配到新疆工作。身为干部的陈德钦,顶着“被下放”的 “惩罚”,义无反顾地选择与她结婚。那时陈德钦 30 岁, 妻子 18 岁。就这样,两人结伴走过了风风雨雨的 56 年, 这份感情一直维系到现在。
12 岁的差距,在青春正好的年轻人看来可能微不足道, 但对于老年人来说,却可能代表着生与死、相聚与分别之 间的一道鸿沟。
为了能够更长久地陪伴妻子,在 70 岁之后,陈德钦开始接触各类理疗项目。初次见面时,他刚刚完成了一次 生物电疗,等到第二次再见面时,我们又从他口中听到了 “吸氢疗法”这个新名词。一位 86 岁的老人怀揣着极大 的热情和勇气去尝试各种“延寿秘法”,这其中固然有对生的渴望,但或许,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出于对爱人的不舍。
虽然体力大不如前,但让陈德钦欣慰的是,他的身体至今依旧健康。每年的全身检查,不出意外,医生都会感叹他心脏机能的完好程度。
健康的身体给了他自信。年龄只不过是改变了性的表达方式,健康才是影响人们是否能够拥有或享受性生活的关键因素。他毫不掩饰对妻子的爱慕,“如果我老婆心思来了,我绝对会对她配合得非常好,不一定要像年轻时那样,亲吻也能非常满足。”陈德钦自夸是情感专家,而他的经验累积都来自于情感类杂志。
最后再见他时,他带了几本《人之初》,给我们介绍这本被他称为“婚姻圣经”的杂志。《人之初》是以婚、育、 性为主要内容的大众读物,创刊伊始的 90 年,陈德钦就 常参考杂志内容,调节夫妻生活情趣。
除了坚持保养身体,陈德钦还进行着一项更隐秘的行动。
小 12 岁的妻子,在陈德钦看来完全是一个小女孩,“什么也不考虑,整天地胡闹”,在漫长的婚姻中,陈德钦已经习惯为妻子打点好一切。目前, 陈德钦给妻子在银行办理了一张贵宾卡,里面存有 50 多万,另外还有一大笔钱,是准备在自己过世之后留给她的——这些妻子一概不知,陈德钦说:“我把全身心放在她身上,绝对不会让她有后顾之忧。”
虽然陈德钦为妻子的未来做了详尽的安排,但妻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其实是希望他能走在自己后面。
在深圳荔枝公园静坐的陈德钦 何思航 摄▍进击的药丸
比起女性,老年男性发现自己衰老的机缘或许更加直白。
15 岁的时候,刚上初一的王予在偶然间了解到了自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40 岁的时候,王予的身体仍然很有活力,“只消一个念头”,生殖器就能立刻勃起。
但如今,68 岁的王予却面临着勃起功能障碍的困扰。
无独有偶,黑龙江的田刚认为他的性生活消失在 63 岁,“跟以前比已经是两个人了,不能正式地进入她的身体里”。
在深圳莲花山公园接受采访的田刚 李可程 摄性医学专家马晓年在接受采访时谈到,一个人的性能力理论上是终身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老年人的性功能不可避免地会逐渐衰退,但绝对不是完全没有性交能力,更不会完全丧失对性的欲望。
面对年龄增长带来的性功能障碍,虽然有一部分老人选择与身体妥协, 决定压抑自己的本能。但还有另一部分人,为了追求幸福而不断寻找着新的出路。
王予如今经常把性生活安排在凌晨三四点钟,因为晨勃时他的阴茎才能够完全充血,但机会稍纵即逝,只要再清醒一会儿,就又会疲软下去。
更多的时候,王予还是选择依靠药物来维持自己的性生活。“伟哥”( Viagra)是治疗男子阴茎勃起功能障碍的有效药物,虽然被看做是“不正经” 的保健品,但实际上,早在 2000 年它就被批准以处方药上市了。
王予更喜欢从私人药贩处购买保健药物。在医院或药店,四五粒药丸就一百多,而私人药贩十粒只要五六十元。何况在公共场合购买伟哥,对王予来说,无异于当众处刑,羞耻感使他无法放下心中的芥蒂。而小贩则在公园交易,两人一分手,再没第三人知道。王予家离主城区的公园路途遥远,只要他来一次,碰上小贩都会买几粒。
程南更相信香港货,“大陆假货比较多的,管制的比较差劲一点”。70 过后, 为了让每个月两次的性生活质量更高,他常去香港带药回来。程南常买的药是一盒 4 片装,港币 240,他对比过深圳的价格,贵很多。
虽然身体大不如从前,但王予表示,性生活是他一辈子都会有的东西,“人离不开性生活,我就离不开”。这些步入暮年的男人们,在面对本能的需求 时仍然不言放弃,但我们似乎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的对错,毕竟用程南的话说, 他们都是在“红尘中挣扎”的普通人罢了。
在深圳荔枝公园中散心的程南与妻子 李可程 摄二、围城困守——婚内性难圆
身体在衰老,但爱情、情欲是否会随着岁月的延展而褪色?走进一些老人的生活,我们发现,亲密感依然是他们所追求的生活核心。但相比于年轻人,老年人要在婚内寻求性满足是件难得多的事。这些老人面对的是不再光鲜的身体、或轻或重的病痛、疲惫的婚姻、亲密关系的消逝。即使在生理和生活条件限制的情况下,他们还抱有对性和爱的渴望。隐藏在“老”背后的,是亲近与离弃、压抑与宣泄,以及说不出口的实践、感受和体验。
▍狼狈独身:死亡将我们分离
光叔现年 65 岁,老伴一年多前因病去世。身边无人,电视上的负面新闻接收多了,免不了胡思乱想,光叔被“孤单老人死在家里都没人知”的想法吓得睡不着觉,他想的是,“有个人陪着你说说话也好,讲句不好听的,还能电话帮你抢救”。
2010 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 , 我国 60 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中 , 丧偶的老人达到 4747.92 万 , 占比 26.89%。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加速,丧偶数字还在继续攀升。
独身的生活让光叔并不好受,除了不明所以的死亡恐惧,亲密关系突然中断, 光叔无所适从。老年人有固定和内化的生活习惯与行为态度。光叔 22 岁结的婚, 在和妻子 40 年的生活互动中,经由沟通分享或是揣摩暗示的历程,光叔已经习惯了处在这段婚姻关系中的自己。“我们有我们的规则”,光叔说,这规则其中, 便包括性态度的磨合与妥协。即使性的邀约永远是由光叔主动发起的,但妻子的默许,让夫妻的生活始终风平浪静,有条不紊地行进。
在深圳莲花山公园受访时,点起烟的光叔 李可程 摄原本平静的秩序被打破,有些老人会久久沉浸在丧偶的悲伤中,但光叔不属于前者,“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浪漫败给了现实。为了阻止情况的继续恶化,他 很快地调整好生活的节奏,在莲花山的相亲角兜兜转转了一个月,希望再续好姻缘。
光叔身边的聊天对象换了一个又一个,随身携带的折页电话簿上,陌生号码逐渐增多,但婚姻大事哪是三两天就能定下来的。光叔也无奈,自己的生理需求迟迟得不到正当的排解,“有老婆的能找老婆,我们没老婆的就只能找临时的了。” 几乎每个星期,光叔都需要通过“找小姐”来解决。但风月场所只是下策,光叔急着再结连理,这样“见不得光”的事,实在让他提心吊胆,他强调,“一夜情 容易得病,固定的才安全”。拿着微薄的退休工资,光叔抱怨,就连性交易经费也跟着深圳的物价水涨船高,越往市中心,“人工费”翻倍地涨。
同样惧怕染病的风险,熊大爷更倾向于找“熟人”,“一般都是平常见过一 两面的,有熟悉的更好”,在小区里,或者在公园,“你是哪里的”,都是这样 聊起来的。妻子去世后,熊大爷来深圳投奔女儿,结识了不少异性老乡,并与她 们中的一些逐渐发展成“老相好”。
通过熊大爷之口,我们了解到,这样的老人并不在少。对于性生活求而不得的老年人群来说,建立熟人关系,这种“互惠互利”的行为“合情合理”。 现实生活中的固定伴侣不好找,68 岁的王予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权宜之计。最近他在网上下单了他的第 4 个充气娃娃。“这回是个大的,全身的。”
半年前他就买了三个,一个塑胶充气娃娃,两个模拟人类生殖器的硅胶玩具。全身娃娃的价格并不便宜,王予想了很久,但最后还是被客服的描述打动了,“说是有互动功能”,货被送到家后, 王予也没研究透。王予的娃娃用了没多久,就开始漏气了。
王予正在给自己的充气娃娃盖上被子 李可程 摄娃娃平时就放在床的右侧,王予给她准备了个枕头,入梦之前还会给她掖好被褥。王予性子孤僻, 朋友没几个,离了老伴之后,夜里寂寞,他还会跟枕边的充气娃娃说说话。偶尔遇上谈得来的女性朋友,领到家里,王予会提前把娃娃收好,他觉得这事儿不大光明,“想得通的倒没关系,想不通的忌讳”。
王予还有个女儿,住在北京的另一头。我们问他跟女儿多久能见一回,他停下了咀嚼,筷子晾在半空,“一年能来两次,算不错了。”和王予见面的第二天就是他女儿的 39 岁生日,“好几年都没跟她在一块儿过生日了,按理说今年 39 应该过一过,没有说 40 给过的。”但他想了想,自己也过不去,女儿现在怀孕一个多月,公公婆婆都过去照顾了,“她嫌我去了还要照顾我,不让去就不去吧。”
王予有两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春节,“得是什么滋味,能体谅吧?”
▍颠沛分居:南飞的候鸟
林叔和儿子挤在南头二十几平米的出租屋内,今年是第 7 个年头。狭小的空间被分割成两块,林叔心疼儿子工作辛苦,让他睡独立的卧室,晚上将客厅折叠的沙发拉开,又是一张床。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林叔 2012 年随其后,来深打工补贴家用,两人省吃俭用计划在老家的县城买上一套房。
林叔才 60 出头,想要在深圳“压榨”完自己最后的剩余劳动力,为新家添砖加瓦。每天 4 点半出门,工作 12 个小时,全周无休,他是一所社区医院 里年纪最大的清洁工。医院几年前就停止录用 60 以上的老员工,林叔和医院求了情,做事愈加细致认真,领导通融,便没辞退。
林叔的妻子留在家中照顾八十多的老母亲。林家兄弟六个,一年内轮着照看。林嫂空闲下来,有时会过来和他生活一段时间。
日子过得平淡忙碌,林叔也没别的心思,每天勤勤恳恳地忙着繁重的清洁任务,回到出租小屋,有时和儿子谈谈家乡的老话,更多的时候,儿子在外加班,林叔也省了晚饭,洗洗干净,早早地睡了。
林嫂总在夏季七八月来小屋照顾爷俩的生活。第三个人的到来,让原本狭窄的屋子显得更小了,但林叔总像小孩似的盼着暑假,林叔说,“那时才像个家”。有林嫂在,工作时有家的念想,回家有定时的饭菜,当然还有回归常态的夫妻生活。等到儿子的房门紧闭,在夜晚的沙发上,局促的空间, 他说,“我们很快就能解决问题”。
林叔没打算让这样尴尬的窘境持续太久。不久前,他已经见到了县城的家, “120 个平方,三个房间,两个卫生间,一个敞亮的客厅,还有一个大阳台。” 他急不可待地想要辞掉清洁工作,立刻回家。
像林叔这样离家打工的老人还有很多,他的身后,是庞大的移居一线城 市的老漂族,一些老年人或主动或被动地跟随移民潮子女远离家乡,退出原有家庭主导的“家长”地位,成为暂居的“候鸟”。
以深圳为例,据深圳市人口管理部门提供的数据,截至 2015 年 12 月,深 圳市 60 周岁以上户籍人口总数 23 万多人(占比户籍总人口约 6.9%),60 周岁以上非深户籍常住老年人口却有 95 万多人,远超于本地户籍老年人口,而 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
候鸟避冬,但并不是所有的来深老人都是“享清福”的。深圳市性学会会长陶林提出了另一种现象,教育的缺失和沟通的断裂导致了很多“人为的 隔离”。在大城市的生活重压下,年轻夫妻双方都忙于工作,一旦生了孩子, 大多需要老年人帮忙照看。但他发现,父母都来照顾孩子的,其实很少。在深圳这个移民城市尤为明显,一是狭小的房子“显得不太够用”;另一方面, 母亲在照看孩子、做家务上较有优势,父亲可能就被留在老家。
在性这一话题上,性学家彭晓辉认为,不仅夫妻间需要沟通,代际之间也需要交流。这种人为的分居可能是子女无意识的结果,在人们的潜意识中, 性生活是年轻人的事,老年人的性需求是被直接忽略的。陶林解释道,“现在很多中年人对老年人不理解,因为中年人还未到老年,自然不懂。”即使 子女意识到了,但羞于去提及这一话题,外加现实条件的无奈,所以保持沉默。 “老人有老人的无奈,在传统社会中,上辈对子女的照顾天经地义,很难拒绝。”为此,“如果年轻人有这个意识,就应该注意要能让老年人在一起生活。” 陶林指出,这实际上也是对老年人健康的一种负责。
▍同床异梦:摇曳的婚姻
从退休生活到性话题的切入,老何短时间内便将自己全盘托出,“老年人到了 60 岁以后说没有的,那他说的是假话。现在生活好了,而且很强烈的, 我不骗你。”
与此相对的是,老何的妻子对性相对冷淡,事实上,“40 岁之后就不行了, 我们后来基本上都是昏昏沉沉地过”。
“昏昏沉沉”是大多数老年夫妻生活的真实写照,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归咎于对性的搪塞态度。在我们的采访中,夫妻中的一方检查出糖尿病、心脏病等,性生活便会终止;另外,老年男性普遍反映伴侣在更年期后身体素质 下降,性态度冷淡,性生活逐渐减少。
不管是出于双方性意愿的落差,还是病痛对正常生活的摧残,对老何来说, 夫妻之间亲密行为的减少加速了关系的消磨。
2004 年,老何的妻子确诊为乳腺癌,切掉了双乳,几年后又查出了心脏病。 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老何感受到了抵触,“时间长了,从厌烦,变成了厌倦, 最后是厌恶。”老何得出结论,“她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医院的心脏病确诊报告出来之后,老何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必须得抑制自己多余的念头。 有时夜半,欲望像潮水涌来,老何一口接一口的白凉水灌下去,他担心意外的发生。
5 年前,老何 60 岁那年,妻子以调养身体为由,提出独自回武汉的老房子住,他同意地很干脆,两人开始分居生活。“她也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她”, 老何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沉重,倒像是松了口气。对这个 65 岁的男人来说,婚姻的裂缝带来的不是暮年的失意,它成了一种解脱,成了寻求快乐的正当理由。 老何明白,40 年前的婚姻是父辈的选择,“说实话她还不如一个朋友,因为 朋友可以非常理解你,支持你,但她都不能。”可能是意识到对婚姻的抱怨过于激动,老何侧过身,短促地轻咳了一声,耸了耸搭在肩上的西服褂。
老何并不是个例,他提醒我们,身边的同龄朋友大多都在经历婚姻的幻灭。从小乡镇迁徙到大城市,光怪陆离的生活冲淡了他们平淡乏味的记忆, 新鲜的生活方式、鲜活的诱惑轮番上演,幻想和一个人一起变老的图景分崩离析,现代生活教会他们的首要道理,就是“认识你自己”。
我们注意到,多数伴侣在离休期,甚至在空巢期后,就开始划清经济界线和生活界线,独立的经济和独立的活动空间都让彼此更加自在。公园中形单影只的老人要多过携手的老年夫妇,他们大多不愿再多花精力照顾对方的衣食住行,更懂得如何享受不在一起的悠闲时光。
自从妻子搬走后,老何尽量避免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外的时间总比在家的时间长,他想方设法地填补自由的黑洞。老何办了张老年卡,交通优惠,地铁出游成了新的娱乐项目。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先把深圳所有的站点走遍。
事实上,老何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公园,公园之外在他眼中都是年轻人的世界,他显得格格不入,公园是他的安全区,目之所及皆是同龄人。从武汉来到深圳,他的交友圈也仅限于公园的面积范围内,身在其中,老何却有些不屑,“这些人都是插科打诨,混日子的。”他得依附着他们,却也耻于与之为伍。
谈到这儿,他一阵沉默,接着目光落在了我的身后,扭转不停,“我们往这边走”,他用手比划着说道。
和老何说话没法儿在一处久坐,他解释自己的不自然,是顾忌遇上不正经的朋友,惹上不必要的闲话。上次的谈话结束后,“目击者”歪曲事实, 造了老何的谣,老何背负着玩弄年轻姑娘的骂名,成了众老头无聊生活的新谈资。“你和老头接触过就知道,一件事没完没了地说。”老何不想多解释, 也“没这个必要”,他很清楚,没什么能立得长久,“下一阵风”来了,他的故事就会被淡忘。
(为保护隐私,除专家、学者外,受访者均为化名)
编辑 | 王迪
本系列将于8月9日、10日、11日连续刊出,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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