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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下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她说：电影就是人生

2019-08-15 16: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从1848年至1855年，这七年间因为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淘金热，使得大规模华人开始移民到这里。但随后这些已经历经艰辛，好不容易在这里安顿下来的华人们，又因为1882年美国历史上针对自由移民作出的最重大限制之一，《排华法案》的颁布，而在这里生活的倍受歧视，法案还通过监禁和驱逐的惩戒方式残酷地控制住了许多华人劳工们。

《排华法案》的第一页图片来源：Ourdocuments

不过1906年因旧金山大地震而引发的一场大火又让许多华人有了机会。这场火灾摧毁了市政厅和档案室，很多档案纪录在瞬间化为灰烬，无数的身份在这些火星中消失，但也让许多华人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新身份。很多人私下偷偷交易着伪造的出生纸，以假造美籍华人儿女的身份进入美国。据估计1910年至1940年之间，在进入美国的大约17万5千华人中，有百分之八十多的人都是以这样的“纸儿子”或“纸女儿”的身份来到了美国。

紫禁城夜总会宣传画图片来源：Deep Focus Productions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华人刘英培（Charlie Low）在旧金山华埠创办了“紫禁城夜总会（Forbidden City nightclub）”，这里提供全由亚裔进行的表演，活力十足的劲歌热舞，华丽的服装，色彩绚丽的舞台，西洋声光中混合着中国风情，迷倒了众多华人观众，也迷倒了这座城市的许多其他族裔人士。

上海夜总会也是曾奕田在《美国紫禁城》一书中记载的华裔美国人所开的夜总会之一。ARTHUR DONG COLLECTION

《美国紫禁城：唐人街夜总会 1936-1970》一书的作者曾奕田（Arthur Dong）曾说：“那个时候的亚洲人角色，不管是不是美国人，都会在荧幕上说洋泾浜英语，就好像他们永远都是外国人。但是，自从四五十年代亚裔美国人的夜总会在旧金山兴起后，情况开始有所改变。它为反抗种族文化障碍的新一代亚裔美国表演者们开启了一扇大门来追逐他们的演艺梦。”

杨圆圆+卡罗·那瑟斯，《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照片墙》，2019年，家庭照片，拼贴，家庭自制DVD，墙纸，彩色灯泡，尺寸可变图片致谢艺术家

1962年，作为20世纪华埠夜总会中的女性舞者之一，柯比·余（Coby Yee）和她的家人买下了“紫禁城夜总会”，成为了这家传奇夜总会的最后一任老板。

柯比·余，这个名字并没有就此停留在那个闪耀的历史舞台上。直到今天，92岁的她依然活跃。而在各种机缘巧合的促成下，柯比也出现在了艺术家杨圆圆和她的搭档卡罗·那瑟斯（Carlo Nasisse）一起拍摄制作的影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Coby and Stephen are in Love）》中。

杨圆圆＋卡罗·那瑟斯，《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阶段性呈现），2019年，单频彩色高清有声录像，46分29秒，剪辑：阿历克斯·文克，主演：柯比·余，史蒂芬·金，感谢唐奂奂与上海外滩美术馆对本作品的支持图片致谢艺术家

一个是经历了旧金山华埠夜总会年代的退役舞者，一个是经历了美国六十年代的反战运动，从未实现电影梦的导演，影片记录了如今92岁的柯比和74岁的史蒂芬晚年在舞池相爱后的日常生活。

但凡一同外出，他们从头到脚都会身着由柯比制作的情侣装，柯比成了史蒂芬的造型师，她更新了史蒂芬的衣橱。而史蒂芬则成了柯比的档案管理员，柯比毕生积攒的舞者职业照不仅令他着迷，甚至重燃了他的创作动力：史蒂芬不仅用摄像机记录二人的生活，同时也用照片做拼贴。二人以独特的方式维系感情，通过创造来表达对彼此的情感：他们裁剪、缝补、粘贴、拼接着布料与图像，然后将创作展示给世界。

作为这部影片的导演，杨圆圆、卡罗·那瑟斯与两位被拍摄对象——柯比和史蒂芬的关系，以及他们自身的文化背景，都成为了这部影片复杂的种族和身份肖像的一部分——尤其在旧金山独特的历史语境下。

“我一直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影片的创作者之一杨圆圆1989年在北京出生，现在也工作和居住于此。2013年她获得了伦敦艺术大学，伦敦传媒学院的摄影本科学位。杨圆圆的艺术实践包含多样的形式，以摄影为主，同时也跨越录像、表演、文字等形式。

“在过去，我更多使用摄影、艺术家书、影像装置或表演等多种媒介讲故事，构成这些故事的元语言皆为图像与文字。通过结合真实与虚构的元素，我希望在作品中挑战固化与传统的历史诠释，关注被遗忘、消声及曲解的人物与片段。”

杨圆圆＋卡罗·那瑟斯，《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照相馆》，2019年，单频彩色高清有声录像，5分钟图片致谢艺术家

而杨圆圆的搭档卡罗·那瑟斯1994年出生于美国乔治亚州阿森斯市，现在居住和工作于纽约。“我观察着、寻找着那些能让我对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感到无比兴奋的人与故事。它们就像连接一切的开关，一触即发。电影制作就如同对世界的一种回应，而摄像机可以实现高度的聚焦。这是有关观看与情感的呈现，它使得你与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之间的边界慢慢交融、模糊。我寻觅着那无与伦比的瞬间，而这个在平凡世界中被放大的瞬间,将被展现在一张更大的图像之上。”

杨圆圆＋卡罗·那瑟斯，《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照相馆》，2019年，单频彩色高清有声录像，5分钟图片致谢艺术家

杨圆圆与卡罗是如何相遇成为搭档的？他们又是如何与柯比和史蒂芬结识？影片的拍摄是怎样开始的？正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展览《百物曲》中展出的阶段性呈现版本，经历了什么样的拍摄过程？YT专访艺术家杨圆圆与卡罗·那瑟斯，听听讲故事的人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今年6月在拉斯维加斯杀青的合影” 图片致谢艺术家

YT：是什么样的情境下你知晓了柯比与史蒂芬，了解了他们的故事？

杨圆圆：2018年的4月，我在亚洲文化协会的奖助金支持下来到美国，进行为期半年的驻地与交流。在此期间我逐步展开了一个与华裔女性有关的项目。在搜集20世纪华埠夜总会中的女性舞者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了柯比。6月，一系列机缘巧合让我在拉斯维加斯的“艳舞大会”(Burlesque Hall of Fame)与她相遇，并在之后的一周在旧金山第一次拜访了柯比与史蒂芬的家。

YT：又是什么契机促使你想记录拍摄下他们的生活?

杨圆圆：打从初次走入他们的家门后，我就被他们充满色彩和照片的家吸引住了。其中，史蒂芬将风景照与柯比结合的照片尤其将我吸引，而他所说的那句“在现实中，柯比是不可能同我一起爬山的。只有拼贴的世界中，她才可以伴我走到山顶”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8月，我在纽约的UnionDocs参加了一个为期三周的电影驻地项目，并与我的搭档卡罗·那瑟斯相识。9月，我引领包括柯比在内的16位来自旧金山的华裔一同前往哈瓦那，卡罗作为我的DP（摄像指导）同行。也是在哈瓦那的旅途中，我们决定合导一部关于柯比与史蒂芬的爱情故事。

杨圆圆+卡罗·那瑟斯，《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照片墙》，2019年，家庭照片，拼贴，家庭自制DVD，墙纸，彩色灯泡，尺寸可变图片致谢艺术家

卡罗·那瑟斯：我与柯比和史蒂芬在古巴的哈瓦那相遇。当时我作为摄像指导以及制作的翻译，和圆圆正忙于另一个同样有柯比参与的项目。那时圆圆、柯比、史蒂芬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常会外出一起探寻夜色下的哈瓦那。我们四人的连接是如此的迅速与微妙。那是一段非常美丽而有趣的时光。我还记得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家俱乐部里，史蒂芬扯着嗓子，用试图盖过音乐声的嗓门，近似叫喊地在我耳边讲述了一段精彩无比的故事。我意识到他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就如同一部部影片闪过我的脑海，我突然有了一种我们要将所有的这些制作成一部电影的想法。我和圆圆在第二天就讨论了起来，几周之后，我们在旧金山开拍了。

YT：你对爱情的理解是什么？

杨圆圆：无法描述的谜。王菲《我爱你》的歌词挺好的：多简单爱情 / 像就做完的梦清楚模糊。

卡罗·那瑟斯：我也说不清。这也许也是爱情其中的一个特质吧，它很难用语言去解释。

YT：有没有跟柯比与史蒂芬学到一些舞蹈动作？

杨圆圆：有，但是根本记不住！卡罗比我更有跳舞的天赋，他拿摄像机时移动的步伐都像是在跳舞。

卡罗·那瑟斯：有，柯比可是个好老师！

YT：很多人在观看这部影像作品时，更多的是感受到柯比和史蒂芬彼此感情的连接，你觉得这会与你影片要从他们表象生活下探究种族、身份肖像的想法有些偏离吗？

杨圆圆：首先我想反问，何为“表象生活”？何为纪录片？摄像机对于现实的捕捉，是否可以刺穿生活的“表象”，揭露其背后的本质？在一个具有高度文化复杂性的地点，一个92岁与74岁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的情感联结，是否仅仅是情感联结这样简单？

卡罗·那瑟斯：爱、种族以及身份本就是相互交织在影片中的，它们错综复杂，是不可分割来看的。

YT：你之前在旧金山居住过吗？这次在旧金山的拍摄之旅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杨圆圆：2010年的圣诞节期间我曾经和朋友在加州公路旅行，并在旧金山停留了几日。那时我刚满20岁，还在英国读本科。对于旧金山的印象是多变的天气与过山车一般的道路。如今再次来到旧金山，站在一个更为绵长的时间轴上看待这座城市，感受十分复杂。这座城市在60年代曾有着如此多元而辉煌的过往，而在如今高度绅士化的当下，曾经活跃的社群（包括柯比与史蒂芬）都被一步步挤压到城市的郊区，正在逐渐老去。

卡罗·那瑟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去旧金山看望家人了。我的父亲讲了许多有关20世纪60年代海特-艾许伯里（Haight ashbury）的故事，在当时这里吸引了众多热爱嬉皮士文化的多元群体。所以在我成年之前我就已经知晓了许多有关这座城市的传说和秘闻。

当我独自漫步于这座城市时，特别是在飘着薄雾时的夏季，我仍然可以感受到曾经的兴奋和活力。但遗憾的是这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而快速的中产化使得像柯比和史蒂芬这样的人们很难再继续这里的生活。我很难将这种悲伤与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分开。

YT：这段拍摄经历、这件作品、柯比和史蒂芬的故事给予了你什么样的影响？

杨圆圆：过去一年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我因一份探寻走上一段不可思议的旅途，这段旅途逐渐繁衍出拍摄人生中第一部电影《Esther》的心愿，而在心愿逐渐成真的过程中，却首先完成了另一个名叫《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的短片。实在难以描述这一切经历给我造成的影响。造梦的旅程即是编织电影，电影就是人生。

卡罗·那瑟斯：这部电影的拍摄让我认识了两个如今让我深爱的人。柯比和史蒂芬现在就像我的家人一样了。和杨圆圆一起拍摄的精彩经历同样令人难忘。她是一个坚定的人，同时也是一位极有天赋的艺术家。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一起构思这部作品，开始分享我们创作的世界。制作一部电影也是建筑一个世界，我们从现实中截取灵感的砖瓦再重新赋予其生命。在这部电影的最后，我想我已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们在柯比和史蒂芬家的墙上” 图片致谢艺术家

YT：你认为影像这一创作形式的特殊性在哪里？又为什么会选择它来作为你的创作形式之一？

杨圆圆：我在去年开始拍电影，这似乎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自14岁起，音乐、电影与文学就是我的挚爱。然而，过去这些年一直没有契机去尝试电影，作为没有经历科班训练的艺术系学生，也一直对于尝试电影缺乏勇气。与影像艺术不同，影像装置可以被多变的容器承载，而电影最终的归宿就是电影院的荧幕，电影的观看局限且具有仪式感，一个要求观众从头到尾需要全程专注的旅程，这是多么具有魅力又充满挑战的创作形式。

“百物曲”展览现场，2019年，上海外滩美术馆。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在去年，当我强烈意识到这次的故事难以通过其他形式来讲述后，我决定尝试电影。然而对我来说，真正开始电影是在遇到搭档卡罗以后。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们一起在哈瓦那结束了第一天的拍摄后，回到住处，我在电脑荧幕上看到拍摄的素材后的感受：此前，我一直在脑中幻想着这部电影，而直到这一刻，我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这部电影。

杨圆圆+卡罗·那瑟斯，《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照片墙》，2019年，家庭照片，拼贴，家庭自制DVD，墙纸，彩色灯泡，尺寸可变图片致谢艺术家

卡罗·那瑟斯：我非常喜欢影像记录中的社会性。它可以让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去了解一些人，去了解一个地方。你可以浸没于一个新的世界中，又带着全然改观的经验归来。做着这项不包括任何虚构的工作，是充满热情的，也是有关信任的。在我看来，这其中蕴含着一种不可见的力量，它让我时刻睁大双眼，留心着身边那些无法言说，美妙而微小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