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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百年人民公园:旧的故事与新的邂逅

2019-08-07 19:4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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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一个城市,较简便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加缪

人民公园,位于成都市区祠堂街少城路。在她还叫少城公园的时候,这里是满族正蓝旗的居住地。直到1949年,才正式更名为人民公园。

从清末官家的园林,到而今的人民公园,百多年光阴于成都这座城经过。一杯盖碗茶,一张媒人纸,连同好些硝烟燃成的一捧尘埃,静落于平原。

眼见得高楼起,人声沸,谁来了谁又走,游园的变成了相亲的,相亲的变成了喝茶的,喝茶的生了新一批游园的。

有些东西却一直都在。

一壶春秋

虽说老虎灶上的长嘴茶壶里煮着的是一汪白水,可沸腾着的往往是那些段用以追溯的时光。

鹤鸣与老舍笔下的裕兴茶馆有五分相似。那些一赶早就坐进人民公园内鹤鸣茶社的老爷子们,一杯茶喝一整天,谈笑间或许就讲完了半辈子的故事。时代在他们身上留下刻痕,一如乔木层叠的年轮。

顾炎武有云: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而据成都地方志记载,人民公园内共有6个茶社,其中在原址留存至今的,唯有鹤鸣一家。

茶杯里的倒影

民国年间,居住成都的朱自清,就曾在鹤鸣茶社等待叶圣陶的时候遇到警报。

叶圣陶住在城西,朱自清在城东,少城公园刚好在两者中间。暮春时,他到少城公园鹤鸣茶社等候叶圣陶,一次突遇空袭警报大作,就按事先说定的,约会取消。而当时因为战争而南迁的诸位大师——陈寅恪、钱穆、吴宓等先生,偶尔也要到鹤鸣茶社品茗。

茶客的信息获取方式已经从报纸变成了手机

茶社原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大邑龚姓人家所建,初为两层中式古典建筑,是民国时期少城公园内六大茶馆——鹤鸣、枕流、绿荫阁、永聚、射德会及文化茶园——之首,也是目前成都主城区所有茶馆中历史最久、影响最大的茶馆,2012年被列为成都成都首批历史建筑挂牌保护对象。

“六腊战争”里为谋生而明争暗斗的贫寒教员,渐隐在一众大师救亡图存的光芒里。但人终归是不愿寂寞的:哪怕那湖心亭的游廊瓦,盖了青苔又长了草,不知名的黑鸟在檐上没走几步,就被下面采耳人的采耳叉声震得扑棱到了空中——嗡地一声,在一片嘈杂的鹤鸣,撕开一道小小的裂缝。

采耳已经成为成都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茶馆是成都人生活的缩影。就像是如今的盖碗茶,泡得了各式茶叶——虽然在从前,不同的茶叶都匹配了不同的茶具。

父母在茶馆喝茶,放小孩子在公园里写生玩耍;老年人三两结对,拿着外带的瓜子扑克,可以在竹椅上消磨一整天的时间。报纸变成了手机,茶壶变成了暖壶,采耳郎的牌子,印上了网络支付的二维码。

左边的叔叔阿姨,絮絮念着自家孩子工作婚恋的家长里短,右边的年轻人来自东南沿海,字里行间藏了江浙特有的绵软。那边举着手吆喝茶倌点单的大叔,转眼就躺倒在竹椅上,端着手机专注于游戏,梳着云鬓,长袖翩翩的汉服姑娘,绣花鞋踩着碎步一溜小跑,是约好了朋友一道在茶馆谈天说地。

很多人记忆力的味道,在人民公园内随处可见

鹤鸣茶社内有一对黑漆柱子,上面刻有这么一对烫金对联:“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走东西。”一碗茶喝到末,昨日也就悠悠地过去。

“20年了。”手握折扇的老人如是说道。关于旧日的记忆,只剩下几角钱的消遣,盛水用的是锡壶而非暖水壶,这里的桥翻修了,那里的亭子远非旧日的模样。

“已经完全变样了”。曾经在人民公园里踏青写生的孩子们已然长大,如今讲起变化,异口同声。那个在回忆里充满了趣味与美食的人民公园,而今可供孩童玩耍的娱乐设施,已不及当年的一半。

树影摇曳,风带着蝉鸣飘向更远。高楼自远处拔地而起,保路事件纪念碑在蓝天里露出塔尖。而在地铁口,白衬衫的老人正吹奏萨克斯,于是《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回荡,久久不能散去。

一缕红绳

红绳结成的网,搭在人民公园小树林枝头。关于这座城市的爱情,依旧以最古老的“媒妁之言”这一方式得以延续。

人民公园内的相亲角,每一份相亲简介都有可能成就一段佳缘

成都人民公园相亲角已存在了十多年。《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说:“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也不必撒谎。”但有句话也讲,你穿秋裤是因为你妈觉得你冷。当父母觉得儿女饿了,需要爱了,就会把他们做成一份份简历,放进人民公园的相亲角。

相亲方式的转变,也是城市与时俱进的缩影

小树林里挂着五花八门的“简介”

无论你是金融城的Eve ,还是外资的Steven,被挂在相亲角的那一刻起,年龄身高相貌性别,都是为了觅得良缘而贴上的标签。

在相亲角手握一堆资料的红娘们,会对每个出现在相亲角的适龄青年们发出“灵魂拷问”:

——妹妹耍不耍朋友噻?

——妹妹想看个什么条件的噻?

相亲角里的家长和红娘

接下来免不了一通博弈。有经验的红娘,往往三言两语间就把你的关键信息套了出来。

家在哪里,年龄多大,什么工作,从哪来到哪去,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姑娘大小伙儿,就这么变成了一堆具有各种微妙含义的社会学符号。

“这里都是条件好的,条件好的都被剩下了。”一位红娘这样介绍自己手头的相亲资源。印在A4塑封纸里的男男女女(多数是女孩子),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地,排场很大。

家长和红娘在认真地匹配信息

但又有谁甘心就这么简简单单就被“卖”掉呢?留下联系方式的多是父母的。表明相中了条件,红娘才会掏出自己压箱底的小本子,把更多的信息展露出来。

“挂了这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有的父母愤懑地发出声来。但情绪归情绪,终生大事依旧马虎不得,他们依旧埋头于红娘手中记录着诸多信息的本子。

 挂在相亲角里的资料大多优质,但极少由本人出面。这里是父母们的主战场。面对“不服管教”的儿女们,相亲角成为了一个超越相亲市场的社交空间、疏解空间。为人父母的焦虑,最终被转嫁到这些人为规定的条条框框里。

公园内的锦鲤

但相亲角绝非不近人情。藏在那些繁冗条件背后,是这座城市在时代变迁里所能包容的所有温情。

醒目位置是一位老人为寻找老伴而贴出的媒人纸。有红娘讲,这里早就成了好几段“黄昏之恋”。这些在人生长跑中早已过半的选手们,在为儿女相亲的路上,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只有在这里,“少时夫妻老来伴”才不是一句空谈。

有的红娘,在得知你有心爱的人时,总不忘叮嘱一句“既然耍了朋友就好好耍”。做媒虽是门生意,但终究念的是人情。在成都步履不停的都市化进程中,藏在公园里的相亲角,成为了一个超越相亲市场的社交空间、疏解空间。

人们总讲,时代节奏变快的产物是如同快餐般的爱情。逛公园,压马路谈恋爱的那个年代已随父辈远去,这座城市依旧以自己的方式保有纯真。

一捧尘埃

路通了,地铁通了,人也通了。异国他乡的人不断涌来。

成都地铁二号线天府广场下一站,就是人民公园。在规划图纸上极力向外延伸的地铁规划,让这座城市开始向四面八方伸展肢体——就像健身房,挥汗如雨的白领们,试图把一切拖累自身发展的东西甩在后面。在他们眼中,这座位于城市中心的公园,已然如同它的历史般年迈。

树荫环绕的银杏阁

人民公园确实很老。100年以前,这片园子连同周围的街巷,都是满清正蓝旗子弟的居住地。彼时成都还有少城这个概念,而在此后不短的时间里,人民公园还不是人民的公园,而是少城公园——听起来好像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样子,实际上不过是历史上关于城市规划的一种方式罢了。

不过,还没等少城变成老城,一场由四川人民发起的保路运动,就把末路的封建余孽劈了当柴火。烧起来的火星子,落在广州,成就了辛亥革命的大火。这不,当年壮举的纪念碑,还立在现在的公园里头呢。只不过时间过去了老远,当年栽在周围的小树苗,如今把碑身遮了七七八八,只留一个塔尖尖,戳进天空。

保路纪念碑

一亭一台换了容貌,一草一木荣了又枯。池子里的锦鲤,已然在人们“努力加餐饭”中日渐发福。大鱼的大嘴,竟与三四岁幼儿的拳头一般大小。水中成群结队,像一柄招摇的彩旗。 

每个城市都有一座人民公园,想来也是一种必然。然而在成都,人民二字之于公园,应是比任何一座城都要实至名归。

人民公园临着的祠堂街,是抗战时期人流繁盛的新文化集散处。当年最盛时,曾有180余家书店立足于此,占成都总数近七成;街上历史文物遗迹众多,除了现存的祠堂街38号《新华日报》成都代订处旧址,鹤鸣茶社,四川美术协会估值纪念碑,已迁到金河路的努力餐,也有东西被洪流淹没。民国时期最有名的专业童装店“绮罗”,人民公园东北三门外的某茶楼,二楼就是国民党特务在“成都的最大监视哨之一”,还曾发生过一场枪战。

花园子里的翘角亭,围坐了一圈的老太太,手里的不是绣花线,就是毛衣针。她们之中,有的是已经退休的教师,鬓角的银丝由粉笔灰染白;有的却连字都不大识得全,却能用一口川普,仔仔细细地跟人讲起,那家常的菜要如何做,百里之外的故土,又如何长出新鲜的瓜果。

不识愁滋味的孩童

如今的硝烟,而今化作一捧尘埃。这座成都最早,也是四川最早的公园里,常驻的大爷大妈们,和太古里永远游荡着的漂亮女孩们一样令人生疑。这似乎为某种说法提供了证据——成都是一座慢城,但在天府新区一到五街每日早高峰时,人潮宛如北京西二旗。

老人们在公园里唱歌跳舞,公园内的防空洞已连续几年在夏季对公众开放,用来纳凉;游客们将这里当做城市地表打卡,年轻妈妈推着婴儿在公园里散步,小孩子捏着零钱问卖糖人的阿姨换零嘴。为监测公园噪音的分贝仪,电子屏上的数字,才是这里真实生命力所在。

分贝显示屏

有人曾盛赞人民公园,称其孑遗着一种藏古纳旧随时有物华的美与好,好像一片工业的泥潭,漫过世上所有的大陆小径之后。博尔赫斯小说里讲述的传说,”幸将小径分叉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上个百年,人民公园已随成都经过,下个百年,人民公园还要与成都结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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