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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找回爷爷军人荣誉,癌症晚期的他又活了四年
原创:
止小戈
口述:葛洪志
采写:尹广料
编辑:刘一霞
插画:李锦涵
排版:岩温香
史实审查:康明
“爸爸,长大以后我想去当兵。”
2019年5月30日,11岁的儿子对我说。
我看着年幼乖巧的儿子,心中万般不舍。也许我已等不到他成年了,否则我一定亲自送他去军营。
我带着儿子到了莒南革命烈士陵园,指着烈士英名墙,告诉他,墙上最新刻的一个名字,是他的太爷爷。
我吓坏了,赶紧跑去找母亲。我和母亲赶到家时,只见父亲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大声说:我们家不是叛徒。
母亲走过去搀着父亲,默默在一旁抽泣,劝慰着父亲:不是,咱们不是,他们侮辱我们家,我们一定能把公道找回来。
和所有孩子一样,父亲总是坚强而伟岸,无所不能的人。那次父亲大哭,我并不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心里知道,这对父亲的伤害很大,我恨极了那些伤害父亲的人。
从此以后,记忆中父亲总在昏黄的灯光下,伏在桌上写信,母亲在一旁守着,然后父亲又将信寄往全国各地,隔一段时间,父亲就会出趟远门。
每次回来后,父亲都会摇头叹息,又不停地写信、寄信、出远门。父亲一直郁郁寡欢,他很少笑,也无暇顾及我的成长,记忆中父亲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也不敢多问。
1983年,39岁的父亲病逝,那年我13岁。父亲临终前,将我叫到身旁,嘱咐我:以后你有能力了,一定要将你两位爷爷找回来,他们都是军人,你爷爷已经在部队病逝了,三爷爷还生死不明。
越骂越不堪入耳,我气得直哭,一路哭着回家,找到大爷爷,揪着他要去跟人家讲理。
大爷爷带着我找了回去,爷爷质问对方:叛徒、逃兵是你定的?你亲眼看到了?国家都没说,你说的算狗屁。
大爷爷和对方吵得非常激烈,差点要动起手来,看着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吵得面红耳赤,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找到失踪的三爷爷,查明真相。
回到家以后,我开始追问大爷爷他两位弟弟的事。
大爷爷兄弟三人出生在莒南县岭泉镇前葛家集子村,我爷爷葛振发排行老二,葛振康排行老三。1935年,由于家里穷,14岁的葛振康便离家闯关东去了,后来到了辽宁的凤城,在一个地主家做长工。
1945年1月,爷爷参军入伍,那时父亲刚满1岁。从那以后爷爷便再也没回过家,直到1950年才收到他寄回家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军功章。
爷爷的革命军人证书那时家里才知道,爷爷曾参加了解放战争,还立功受奖。在部队开赴朝鲜战场前,他将自己的军人荣誉证明寄来给家人。
第二年,家中又收到了一封从广东汕头寄来的邮件,很像爷爷之前寄回来的荣誉报喜信。打开信封的时候,家里人都惊呆了。
信是三爷爷寄来的,里面有他的参军证书、军功章和嘉奖喜报。家里人这才知道,他和爷爷都是1945年参加了解放军,都同样在战斗中立下了大功。
那时候,葛家一下出了两位解放军,全村都觉得葛家了不起,全家都是军属。
我从小就看着爷爷的军装照长大,我觉得爷爷是我的骄傲,我们家是革命家庭。爷爷的军装照也一直放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看着英气逼人的爷爷,我十分崇拜军人。
家里有爷爷的照片,但没有三爷爷。我一直在想,三爷爷到底去了哪呢?
爷爷的军装照(照片为后来复原,领章有误)几年没有三爷爷的消息,村里传言三爷爷怕也牺牲了,但家中并未收到烈士证明,全家都不相信,部队还没说三爷爷牺牲了,那他就还活着。
只要活着,他就会回来的。
三爷爷失踪的时间长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就多了起来。有人说三爷爷投敌了,传言越说越详细,爷爷怎么投敌、怎么缴械、怎么当逃兵,他们都说得像亲眼所见一般,村里把各种能编的谣言都编透了。
迫于各种谣言的压力,1955年大爷爷找出20年前三爷爷在家时用过的一些生活用具,还有几件旧衣物,为两个弟弟立了衣冠冢。
这些压力,都压在父亲年幼的心上,成年后,他便开始寻找三爷爷的下落,于是不断的写信询问。
后来三爷爷有位江苏徐州的战友,带来信息,说三爷爷已经牺牲了,等父亲辗转奔赴徐州时,三爷爷的战友已经去世。
我的父亲父亲去世后,只留下治病欠下的几千元债务,和一个未完成的遗愿。关于两位爷爷,父亲留下的信息实在太少,我只能重新开始。
初中毕业的我,重新走上了父亲未走完的那条路。我只想知道三爷爷究竟去哪了。
那是1988年秋,离家前的那天晚上,母亲给我煮了20多个鸡蛋,还准备了几个大煎饼,母亲支持我,但也很担心我,就默默的坐在那里哭。姐姐一路送我到车站,再三嘱咐我:你一定要回来,妈妈在家等你。
火车慢慢启动,车声隆隆,夹杂着吵闹声,姐姐的那句“你一定要回来”一直在脑中盘旋。从山东到广西,车票要60多元,我没钱,只买了到郑州的票。我最初想坐一段,到哪算哪,后来我发现,每一个站,都会有人来查票。
我暗自算着查票时间,要查票时,我就躲在厕所里不出来,一路躲在厕所里,40多个小时才到柳州。
出了柳州车站我一打听,部队根本没在柳州,而是在柳城。当地人告诉我,沿着铁路一直向北走,五六十里就到了。我又连夜出发,赶往柳城。我高一脚浅一脚就着铁路的灯光往前走,那时年轻也不觉得困,整整走了一夜,天亮了才到,这才发现鞋跟都磨掉了。
我找到了三爷爷的部队,但部队却没有查到三爷爷的档案。他们给了我几位老兵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告诉我老兵可能知道详细情况,临行前,部队还给了我200元路费。
我根据部队提供的线索,一路找到了广州,找到了两位三爷爷的老战友,其中一位还是副军长,我从他们口中证实了三爷爷的身份,三爷爷是41军122师364团的解放军。
只是由于时间太久了,两位老战友提供的信息不多。临走他们又各资助了100元钱,要我继续找下去。
但后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我去查档案,几乎都是查无此人。去访问老战友,他们的回答像商量好似的,都说时间久了,没印象了。我又去41军的几个烈士陵园,每个陵园都去了无数次,仍一无所获。
寄回军功章的地址是在汕头,所以每次寻找,我都会经过那里,仿佛某天,我就能在街头遇见三爷爷。
三爷爷的立功证明书1990年,我被分配到了厂里工作。从那以后,我的基本任务就是:工作,省钱,找爷爷。结婚后就带着妻子一起找,每攒够一些路费,搜集到一些信息,我们就上路。
通过电话,我联系上了贵阳的于敬武老先生,他知道我在寻找葛振康后,为我提供了几十名战友的信息,我再次踏上了征途。
2003年我从柳州军部开始寻找,我带着4岁的女儿,桂林、汕头、潮州、梅州、澄海......一个月跑了多少地方我都记不清了。一次次无功而返,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失落极了,在澄海火车站的饭馆里,把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第二天,擦干泪水,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坟。
8月中旬,我收到了三爷爷的战友范垂礼的来信,他还给我们写了一份证明,并盖了他们原部队政治部的公章,那时我才知道三爷爷去了朝鲜。但他说三爷爷已经牺牲,我不信。
爷爷战友提供的证明三爷爷个子不高,作战很勇敢。多次受到部队嘉奖,立过好几次战功。辽沈战役结束后,又经历平津战役,北平解放时所在部队在西苑机场接受了中央领导的检阅,后又转战广西、广东。
范垂礼老先生告诉我,解放鞍山时,敌军一个连驻守在砖窑场内。战斗很焦灼,营长打算用炸药爆破,传令时任五连司务长的三爷爷,把炸药送到营指挥部。
等了许久也没见炸药送来,天快亮时,砖窑场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这才知道,三爷爷直接把50斤炸药“送”到了敌军阵地,最终部队取得了胜利。
完成“任务”后,三爷爷又自己回到了连队,没当回事。至于是听错了命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三爷爷的战友也说不清,三爷爷也没和战友说。
“司务长是负责后勤的,不管战斗,葛振康解决了战斗自己还没受伤。”这个出人意料的战果,让很多战友记住了三爷爷,也对他另眼相看,这也就导致了三爷爷获得第二次大功奖励。
三爷爷的立功证明书和喜报下半年,我又去了丹东鸭绿江边,在爷爷的埋骨之地呆了一个多月,我不知道是在陪爷爷,还是在等三爷爷。只是爷爷的墓地已找不到,我只能望江跪拜。
离开那天,我去了丹东无名烈士陵园,取了一小瓶土,带回来洒在了爷爷的衣冠冢上面。爷爷的热血曾洒在这片土地上,我要将爷爷带回家。
一位41军的老兵告诉我,三爷爷所在的部队不是成建制入朝作战,自愿报名的人员作为补充兵力,分配到入朝作战减员最厉害的部队,编制分散后就与他们大部分人失去了联系。
部队本来不打算派三爷爷去朝鲜,是三爷爷自告奋勇去抗美援朝的,他们营一共去了20人。可是去了朝鲜后,三爷爷的消息就中断了。
我和三爷爷的战友说:别人都传言三爷爷当了叛徒,当了逃兵。
没一位战友相信,他们坚决地说:葛振康绝对不可能。他是很爱惜荣誉的,那时候立大功是非常了不起的,他立了两次,当时41军就只有一个人立了三次大功,还获得了一枚毛泽东奖章。
两位爷爷做出了相同的决定,把证书和喜报寄回家,给家里留个盼头,也给自己留个念想,也许,他们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爷爷的立功证书和军功章兄弟俩人同唱一首歌,跨过鸭绿江,也许曾擦肩而过,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彼此就在身边。
我拿着两位爷爷的信息,在烈士陵园的墓碑上,英名墙上逐个找,可是连一个重名的烈士都没遇到过。
我寻遍丹东十几个烈士陵园,没有葛振发,也没有葛振康。
病死的爷爷没有墓碑,失踪的三爷爷没有档案,我想不通,两个获得军功奖章的军人,怎么能消失不见呢?尽管有战友说三爷爷牺牲了,我不信,国家没说他牺牲,他就可能还活着。
看着爷爷的埋骨之地,回想这十多年的寻找历程,我蹲在鸭绿江边,泪如雨下。
但我没法死心,这不仅是我的事,是我们整个葛家的事,我不能让我的子孙后代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家族历史。我办了护照准备去朝鲜找,但多方打听,去朝鲜只能参加旅游团,而且旅游线路固定,并没有烈士陵园相关的地方,在经济条件限制的情况下,我不得不放弃。
爷爷的战友告诉我,爷爷所在的38军112师334团,解放战争时期先后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北平战役,后来晋升为营里的教导员。我才惊奇的发现,原来爷爷和三爷爷在解放战争中,曾一起并肩战斗,只是爷爷没去南方。
松骨峰战斗(资料图)进入朝鲜后,1950年第二次战役,爷爷所在的部队还参加了松骨峰战斗,后爷爷在战场上被机枪扫射,腿上中了9枪,后来转移到国内治疗,在鸭绿江边就病故了。
我不知道我图什么,我只想证明两个爷爷都是顶天立地的军人,是立了功的军人。
外出寻找爷爷的时候,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2016年1月,感觉腰疼腿疼,我还以为是腰椎间盘突出,治疗了一段时间。祸不单行,春节后,我被确诊肺癌晚期,医生宣布我的生命只剩半年。
医生说,这是常年积郁导致的。医生和全家人都劝我放弃,配合治病,不能再操心了。
这30多年,母亲一直支持我,她说不出大道理,但明白那是父亲没有完成的心愿。妻子一直陪着我找遍大江南北,那怕花掉我们的大部分积蓄,从不抱怨。我不知道是心愿未了,还是医学奇迹,我竟然幸运挺过半年危险期
,历经20多次化疗,30多次放疗,我活了下来。只是现在我每天仅能睡三个小时,每天凌晨三点就得起床吃止疼药。
三年间,为了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我和妻子把房卖了看病,如今还欠下几十万的债务。医生说,如果停药一周,那我可能就不在了。
我和妻子(杨帆 摄)但既然我还活着,这件事我就得做。
大爷爷终身未娶,三爷爷也没有家世,我不去做,那就没人去做了。爷爷在战场上去世时,年仅33岁;父亲为了寻找他们,积郁成疾,39岁早逝;今年我49岁,癌症晚期。
我想在我这辈了结,不愿将恢复先辈名誉的压力再传给儿子。
2019年4月2日,三爷爷的老战友范垂礼告诉我,向沈阳抗美援朝烈士纪念馆咨询一下,他们于2014年新增加了一些失踪烈士名单,是由国家民政部和中央军委政治部提供的名单,国家正在为他们恢复名誉,让我看看有没有三爷爷的消息。
我打电话给沈阳抗美援朝烈士纪念馆,询问有没有葛振康的信息,当我听到他们说有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一下子懵了。
沈阳烈士陵园补录了三爷爷的名字第一反应竟然是,难道是重名的?
随后我跟他核实,葛振康去朝鲜前,是不是41军122师364团的,他们告诉我,在抗美援朝英烈网上面就能查到,是同一人。
当天晚上我就买了火车票,第二天早上我就拖着重病的身体赶到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查证三爷爷的信息。
三爷爷进入朝鲜后,编入12军31师92团,还参加了战绩辉煌的上甘岭战役。1953年在转移的时候被美军轰炸而牺牲在了朝鲜。
上甘岭战役(资料图)后来我才知道,在朝鲜战场上失踪的志愿军很多,有的牺牲了,也有一部分被俘虏后去了台湾。直到八九十年代开始,两岸政策宽松,名单逐渐公布,志愿军失踪人员不在被俘去了台湾名单的,一律追认为烈士。
随后我又打电话给莒南民政局,希望能在烈士陵园为爷爷正名,民政局将这些信息转到了退役军人事务局。
等了半个多月没有音讯,我有些着急。对于癌症晚期的我来说,每一天都弥足珍贵,我便向国家退役军人事务部提起了诉求,经过一个多月的核实,三爷爷终于“回家”。
2019年5月30日,在临沂市莒南县退役军人事务局等部门的主持下,举办了一个简短而隆重的仪式,将葛振康的名字刻录到莒南革命烈士陵园的烈士英名墙上。
莒南烈士陵园(杨帆 摄)葛振发、葛振康,他们同生,也共死。同年参军,一起参加解放战争,兄弟二人都活着,又进入朝鲜作战,同年牺牲。如果他们不死,可能他们会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11岁的儿子终于明白,他有两位太爷爷的军人,是英雄,小小的他仿佛一下继承了祖辈的荣誉感和自豪感。他告诉我,他长大后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也要去当兵。
我和儿子自从确定三爷爷在朝鲜牺牲,我有种强烈的愿望,想到两个爷爷并肩战斗过的地方去看看。今年10月有一批志愿军后代去朝鲜祭拜先辈,如果身体还行,我想带着儿子同去祭拜英烈。
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现在只有两个愿望:将三爷爷的遗骸找回来,为他立一块墓碑,让全村人知道他是英雄;另外就是能将儿子亲手送进军营。
文中照片除资料图外,由葛洪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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