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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原生民歌节:在民歌中,有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家园
4场民歌展演,60组民歌节目,来自全国28个省(区、市)涉及21个少数民族,50个传统民歌种类……
这是来自刚刚闭幕的2019中国原生民歌节展演节目的一组数据。两天4场展演中,从东北大兴安岭里的鄂伦春民歌到西北新疆民歌,再到西南地区彝族的阿色调、东南沿海的象山渔民号子……跟着各地民歌,观众们用聆听的方式几乎巡礼了整个中国。
而这些仅仅是中国民歌的一个缩影。在这片幅员辽阔土地上有多少种民歌,最专业的民歌研究者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本文图片由主办方提供中国民歌资源丰富
“这几天很震撼,很多我在台上介绍的民歌,我自己都没听过,都是做了功课才敢说几句。”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张天彤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因涉及民歌种类太多,展演特别设置了“导聆”,在每个节目前,让专业研究者介绍民歌的历史和音乐特征。张天彤是其中两场展演的导聆。她抢救、研究北方鄂伦春、达斡尔、鄂温克、蒙古等少数民族音乐已有15年,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对于全国浩如烟海的民歌种类,依旧不敢说自己了解。
在其他场合,很少听到原生民歌节期间这么多的歌声。选手们台上唱,台下唱,路上也要唱。在选手们集中就餐的自助餐厅里,仅仅半小时吃饭时间,就有四五桌人端着饮料代酒,集体高歌;在酒店乘电梯,也能撞到一群选手突然唱了起来。
主办方给“中国原生民歌”下的定义是“我国各族人民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的、在民间广泛流传的音乐形式”。与通常的歌唱比赛和音乐节不同,原生民歌节的许多参演选手,都是真正来自“田间地头”,从生活和劳动中学会歌唱。
“他们随处都唱,随性而歌。晚上吃饭有点久就开始唱,欢庆的场面唱,聚会也唱,不高兴了不开心了,悲苦的时候也唱,失恋的时候也唱……唱歌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张天彤认为民歌的魅力就在于此,“为什么民歌能打动我们,就是因为歌手一张嘴就能让你感到扎心,让你觉得民歌离你很近。”
传统民歌面临困境然而传统民歌面临困境已久。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发展,许多农耕时代的劳动已经被机器替代,源于劳动的民歌已经逐渐失去了它们生长出来的土壤。
研究民歌的学者对这一点感受尤其深刻。云南省民族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群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搜集基诺族民歌的时候,搜集到了600多首,但2005年,他再次去调研时,只有三四十首仍在传唱。民歌消亡的速度在近几十年踏上了“快车道”。
中国原生民歌节也见证了这一过程。2002年初创的“中国南北民歌擂台赛”是中国原生民歌节的前身,从第二届在山西左权举办时,张天彤就开始参加,每次不落,今年已经是专家委员会成员。
这一次原生民歌节的节目,距离张天彤2004年在左权看了一星期的展演节目,已经有了非常大的不同,“那时候的节目感觉更纯洁,离人们的生活更近,而且也没那么高的艺术化和舞台化,就你觉得很亲近他就是你生活的一个部分,也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就是上台就唱,随心而歌这样的形式。”
张天彤发现,近些年来,原生民歌越来越“舞台化”了,在评审初选作品时,有些本来清唱的民歌加上了伴奏,有些单旋律的民歌被重新改编成多声部,有些独唱被改编成小合唱,甚至加入了情景,“总体上,不管什么地方的民歌,都在向学院派的西方音乐靠近。”
某种程度上,这种改编不可避免。当机械化耕作代替了手工劳作,流行于江南的田歌就失去了土壤;当发动机驱动的货运船普及,纤夫和劳动号子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当草原上的游牧生活演变为定居,苍凉悠长的蒙古长调也就开始消亡……许多传统民歌失去了自然生发的条件,为适应舞台,开始做出各种“包装”,从服装到配乐,再到表演性质的舞蹈。
评审们在初选阶段所做的一项工作就是尽量去掉这种“包装”,把民歌还原到比较原初的状态。
“他们做的东西不太精致,而且在民歌中加了西方的和声,从音律上和我们的民族旋律的音律有差别,听起来不舒服。”张天彤认为对民歌的改编目前绝大多数还处在粗制滥造的状况下,很多年轻人追求学院派的演唱,但没学到家,反而丢掉了原本民歌的风格和味道,真正唱得有味道的还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做作,没有修饰,自然纯朴,天然去雕琢。
开拓市场和保持传统如何平衡?张天彤呼吁“让更多高校的专家学者进入到非遗保护中来”,目前投身传统民歌类非遗项目抢救记录的学者并不少,很多人既有音乐专业素养,对抢救的民歌又有深入了解,也能够对民歌的改编给出建议,“还是要遵循传统,你不能把它改得面目全非。我经常和我的学生说,只有非常好地、非常深入地了解传统、了解自己的历史,你才能正确地看待当下,你才能更好地展望未来。”
抢救和保护一直在进行值得欣慰的是,不论是歌手还是专家学者,越来越多人开始把目光投向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对民歌的保护和抢救,一直在进行之中。
政府层面,很多民歌被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畴加以保护,在国务院已公布的四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1372项中,传统音乐类项目共170项,占项目总数的12.4%。
对音乐非遗项目的扶持,也一直在进行。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梅里斯达斡尔族区从2011年开始每年举办两期传承人培训班,学员全部是当地农民。师资则包括文化馆的专业老师和民间音乐高手,他们作为辅导员。达斡尔族的民间艺术多为女性传承,为了方便学员,培训班选在牧民农闲时期举办,还发给大家补助,已经滚动培训了七八百人。另外,还把培训对象扩大到了梅里斯区的所有小学,教孩子们唱达斡尔族民歌。
64岁的鄂伦春族民歌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关金芳是民间传承鄂伦春民歌的代表,会唱1260多首鄂伦春民歌。她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呼玛县白银纳村,在她的记忆里,小时候,唱民歌就是大家生活的一部分。鄂伦春没有文字,民歌全靠口头传唱,随着鄂伦春人由游牧转入定居生活,民歌也逐渐消亡。“传承就是我的使命。”快嘴快舌的关金芳不希望看到民族文化消亡,她自发组建了白银纳民间艺术团,教村里人唱民歌,说鄂伦春语言,自己作为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补贴,全部都用在非遗培训上。
“他们有民族意识,有守候家园的自觉意识。我能看到他们学习、传承和表演这些东西的民族自豪感。”张天彤认为,在全球一体化的趋势下,很多人不了解本民族文化已经是常态,但并不代表这种民族意识已经消亡,“他们越是深入了解本民族文化就越能产生深厚感情,之后才有自己作为一个族人的身份的认同感、民族的认同感、文化的认同感,这些认同感有了以后才会有自觉性。”
高校对传统民歌的抢救则集中在研究性的保护方面。张天彤带着学生集中以影像和访谈的方式抢救和记录了北方鄂伦春、达斡尔族的600多首传统民歌、20多个传统舞蹈。王群在云南做着类似的工作,通过搜集、整理并结集为《最后的遗产——云南8个人口较少民族的原声音乐》大型系列音像出版物,以CD为主,DVD为辅,内容包括演唱背景、演唱录音、民族与歌词朗读、汉语歌词译意四部分。希望这些努力,在民歌消逝越来越快的当下,保存下珍贵的声音和影像资料供后来者研究,也使民族歌手可以通过这些资料学习和创作民歌。
张天彤把这种记录和研究形容为“考古”,学者在民间抢救性地发现和记录下一个个碎片,像考古学家修复陶罐一样将之拼接修复,复原出这一地区民歌的全貌。
原生民歌是“精神家园”
“我们经常提到一句哲学之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里去。’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未来的发展是离不开我们的优秀传统作为根基的,没有这个根,我们的发展就是无本之木。”
保护传统民歌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张天彤认为,这是我们音乐文化的根源,也是未来发展的道路。她是学西方音乐出身,在高校做了8年老师,教授西方乐理和音乐欣赏。直到她的导师谢嘉幸1999年提出“让每一个孩子都会唱自己家乡的歌”,她才突然想到自己身上。
“我会唱自己家乡的歌吗?东北民歌一首都不会。东北有什么民歌?只听过二人转和评剧。”从那个时候起,她才开始关注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究竟有什么样的音乐。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真的是对自己的东西知道太少了。”几天的民歌展演,让担任导聆的张天彤倍感震撼,许多她介绍的民歌,她自己此前都并未听说过,“比如我介绍的《满江红四盼》、《五姑娘调》,都太复杂了,真正去做研究,有很多值得深入探讨的东西。研究做深了,你会发现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博大精深,真的是几辈子、几代人都研究和挖掘不尽的。”
对于民歌的消逝和保护,不论是主办方还是专家学者,都持比较开放的态度。
“我们现在听到、看到的很多民歌都是逐步积累筛选出来的,不是千百年前就有这样的形式。民歌始终处在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之中,现在看到的很多民歌的表演形式,和50年前、30年前都不一样。”在王群看来,各个民族民歌的形成、发展、繁盛、消亡和很多事情一样,也是历史发展更替的规律,“历史上的《诗经》《楚辞》《乐府》在当时都是用来演唱的,现在这些历史上的歌唱形式虽然已经消失了,但歌唱活动并没有消失,还在发展,以新的姿态重新产生,这就是民歌发展的规律。我们相信,民歌作为一种民族文化象征,在今后还会生生不息,获得发展。”
张天彤则肯定了抢救、保留和传唱传统民歌的重要性。
展演中被搬上舞台的民歌,有些依然在当地广为传唱,有些却已经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完全失去了传唱的基础。
嘉善田歌《搡水草》是江南水乡田间,农人们摇着船搡草的一种劳作方式。张天彤在登台介绍前,特意请教了演员,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劳动。象山渔民号子是渔民们捕鱼起网过程中鼓劲用力的劳动号子,多为即兴编词,为搬上舞台,做了从撒网到满载而归的情景改编……
对于这些已经在现代生活中失去了传唱基础的民歌,抢救的意义毋庸置疑,但保留下资料之后,是否还要继续培养传承人,在舞台上延续它们的生命?
张天彤的回答是肯定的,“这是几代人的文化记忆,保留这些民歌,就是为了告诉后代,我们曾经有这样的传统的生产劳作方式。虽然这些传统生活方式都不存在了,但我们只有认真了解历史,才能正确看待当下,才能更好展望未来,寻找我们共有的精神家园。”
自2002年“南北民歌擂台赛”以来,民歌节已经举办10届,今年是首次以“中国原生民歌节”的形式举办。在这个舞台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民歌汇聚在一起传唱。“这既是以前的延续,也是新的起点。”文化和旅游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研究员张刚表示,“原生民歌是非常重要的音乐体裁,实际上我们都是在本土民歌中成长起来的,希望中国原生民歌节能够在社会生活、音乐生活、非遗保护中发挥作用,让民歌能在我们中国人心中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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