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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大赛获奖者谈|余同友:为什么要记住一场多年前的海难?
编者按:2019年7月19日,首届“澎湃·镜相”写作大赛颁奖典礼落下帷幕。本次大赛于2019年1月23日启动,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今日头条联合主办,旨在挖掘极具价值的时代标本,培育优秀写作者,并长期孵化纪实类佳作。学术评审、业界评审两轮匿名制交叉打分,最终决选出“镜相”特等奖1名,一等奖2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4名,优胜奖、提名奖若干。
“镜相”栏目将陆续刊出对大赛前十名获奖者的访谈,挖掘他们创作背后的故事,探讨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和展望。今天的访谈来自特等奖得主余同友,他的获奖作品是:《村里有座庙——对1990年安徽东至“1·24海难”民间记忆的打捞》。
文|薛雍乐(澎湃新闻)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一·二四海难”、“安徽东至1990”的关键词,几乎搜不出任何有效结果。在信息一刻不停从四面八方轰炸而来的当下,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一起造成112人遇难的撞船事故,曾需要近半年时间才传到同省的县城,然后就被淹没于混沌的未知之中。在首届澎湃新闻“镜相”写作大赛中,凭借《村里有座庙》获得特等奖的余同友三次重返事发地,采访幸存者、遇难者家属及救援人员,打捞起这段被遗忘的往事,还原出逝者鲜活的面貌和生者绵长的回忆。终审评委评价称,本文“题材厚重深邃,有着强烈的社会关怀意识。同时,文字冷静克制,没有丝毫的过度渲染……细节充沛,立意深远”。
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余同友表示,每一个平凡的个体都值得被记录,自己有责任用文字为那些逝去的生命立一座纪念碑。他也从职业作家的角度,对加强非虚构的沉淀和文学性提出了建议。
上海作协党组书记王伟为特等奖作者余同友颁奖。为生命竖一座文字纪念碑
澎湃新闻:请简单介绍一下您的专业背景和写作经历。
余同友:我出生于70年代,学的是财务管理,跟写作没什么关系,后来在机关做公务员,再到当地报社做了十年的编辑和记者,2009年调到安徽省作家协会,属于半个专业作家。我从小就有一个写作梦,在学校里就开始写了,一开始写诗歌、散文,后来开始写小说。
澎湃新闻:您为什么会想写“一·二四”海难?
余同友:这起事件发生在1990年1月,我当时在老家的一个乡镇做实习生,离事发地点大概有七八十公里。那时资讯很不发达,外面知道这起事件的人很少,但慢慢就口口相传,等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后来过了几年,我到市里的报社上班,碰到县里的人,在偶然闲谈间听他们说了,我才第一次知道那时竟然死了那么多人,很震惊也很疑惑,就一直惦念着。我特别关注这个题材,可能跟个人经历有关。我少年的时候,母亲就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所以,对死亡的理解、对逝者的惦念,我可能比别人体会得更深。
虽然我很想写,但采访难度非常大,一开始没打算自己写。大概从十年前开始,我就把这个选题不断推荐给其他写作的朋友。可能他们觉得有难度吧,我前后问了两三个人,他们都没写。
2017年,有一家我认识的文学类杂志开设了一个非虚构栏目,我跟编辑吃饭的时候又聊到这件事。对方说:那就你写吧。我就准备试试,专门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了事发地。
写成非虚构是定下来了,但怎么写我心里没有底,一直写了三稿,几乎都是推倒重来。我写中短篇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有为一个故事写过三稿。第一稿,我是以寻找真相的视角去写,写得很不满意。第二稿我把自己的情感带进去写,发现也不行。最后一稿才改成现在这个样子。
澎湃新闻:您有没有想过把它写成小说,为什么要把它写成非虚构?
余同友:我觉得这不适合写成小说,或者说,我不知道怎么将它作为素材写成一个小说。这起事件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觉得最大的意义在于为遇难者立一座文字的纪念碑。标题是《村里有座庙》,我就想用文字来搭建一座庙,来表达对这起事件的关切。
澎湃新闻:您是怎么找到那些受访者的?三次寻访您分别做了什么?
余同友:找人其实费了一番功夫,毕竟事情过去了将近30年,对地方上来说也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所以我把困难预估得比较充分。好在我有一些当地的文友,所以一开始是通过他们来联系。但行政层面是绕不开的,后来我找到县里以前的一位宣传部领导,他参与了整个善后过程,在那里待了20多天。我就请他带我去了。
当时的幸存者和遇难者家属,有的现在都不在当地了。2017年我第一次开车去,在县里的各个乡镇一共跑了三天,只要有线索,我们就赶过去。我们是通过村委会去采访的,一开始我没把意图说得太明白,只是跟当事人聊天,慢慢说服了他们,被他们接受了。
第二第三次我都是单独去的。第二次是想去核实一些细节,包括到现场江堤上寻访当时立的一块碑。我完稿后给了那家文学期刊,他们不太敢发,另一家文学期刊也想要,最后还是没发。今年初我刚好看到澎湃的非虚构大赛,就想试试。
所以在2019年初,我第三次去了当地,为修改稿件找了一点感觉,没有进行采访,就是走走,感受一下村庄、田野的气氛。
粗糙的碑刻文字。余同友 图澎湃新闻:您有没有用什么技巧,让受访者尽可能多说一点?
余同友:他们的伤痛在表面上已经看不出来了,但随着交谈的深入,巨大的伤痛其实一直都存在,就像人身上的伤口一样,看上去愈合了,可一遇到天气变化就会疼痛。我想,到特定的那个日子,每一户当年出事的人家肯定都会很伤感,那种阴影想完全去除干净是不可能的。
我第一次采访选在一个村民组长的家里,就是文章里失去弟弟的张华柏。因为是中午,说着说着,一些吃饭的左邻右舍就聚过来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们就愿意说了。
其实还有好多人有线索,但他们不愿接受采访,也有些是我不忍心去采访。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有一个老太太的媳妇和女儿当年在船上,都没有了,老太太后来过得很辛苦也很贫困。她听我们大家说话时一直没开口,就在那里流泪。我想问她的时候,村民组长把我拉出来,让我不要问她,因为她太苦了。后来就算了。
澎湃新闻:您除了实地寻访之外,做了哪些案头工作?
余同友:可供参考的几乎没有,我查了一些报纸和档案,所能查到的资料基本上都在文中呈现出来了。我找了一本当地出的《东至文史》,但也就是短短的几十个字。还有一份不公开的政府纪要,我是托朋友帮忙找的。
澎湃新闻:您如何弥补历史信息的残缺,又如何还原无法亲眼看到的情景?
余同友:我找到了逝者的亲属、亲历的幸存者,以及救援人员、当时的县长,从各个阶层建立一条证据链,一环一环来互相弥补,力求从整体上还原当时的情境,不能光从片面去调查。
在很多地方,我直接引用了当地人的方言。像他们说“看一看”,不是说“看”,而是“望一望”,还有“把肝都哭出来了”等等,我觉得一般人也能理解,所以就直接引用了原话。我还写了一位找不到儿子的中年女子,她在除夕夜很痛苦,一直在哭,母亲跟她说:你锅上也哭锅下也哭,哭坏了怎么搞?“锅”指的是乡村里面的锅灶,上面炒菜,下面烧柴火,我也拿来引用了。
在还原场景方面,我基本没有想象,大都是根据受访者的说法,除了个别地方会渲染一下气氛。比如我写雾像“炸裂”开来,这是文学化的语言,跟事实也不矛盾。我总体是尊重采访得来的原始素材的,因为我觉得受访者说得比我描绘得更好,有些东西是想象不出来的。
将心比心杜绝猎奇写法
澎湃新闻:灾难是很痛苦的,我们为什么要记住它们?对于过往的灾难,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余同友:这是一种使命。1995年日本发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那里的纪念碑上有一段碑文,我觉得可以很好地表达我的想法:“1995年1月17日5时46分的阪神淡路大地震,震灾夺去了生命、工作、团聚、街景、回忆。人类是多么渺小,我们甚至无法预知一秒钟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震灾留给了我们温情、关爱、互助、友人,这个灯火,连接着被夺去生命的每一位逝者和我们的追思。”
这么多人的生命半途夭折了,如果没有一点记录,我觉得那是对生命的冷漠和不尊重。有一家媒体开设了名叫“逝者”的小栏目,让普通人写他们逝去的亲戚朋友,我经常会读,因为它表达了对平凡生命的关切。
当然,我们也不能每天都沉浸在悲痛当中,但有一些经验和教训可以汲取。事件中的人可能是无辜的,该记录的还是要记录,我们有这样的一个责任。
2019年1月,日本各地举行阪神大地震纪念活动。东方IC 图澎湃新闻:您在创作手记里面写道,决定不从猎奇的角度去写,而是如实地记录,这两种写法的区别在哪里?
余同友:我觉得,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抱有猎奇的态度,哪怕是写游记,对于相对欠发达或落后的地区,如果作为闯入者去写,我觉得非常不妥当。写作首先应该怀着真诚的心态,将心比心——如果别人向我猎奇,我会很难受,所以我作为一个作者,肯定不能抱着猎奇的态度。
在这篇文章里,其实有人给我讲了很传奇的一个细节。船要开的时候,有两个人打起架来,就离船上岸了,我写到这里就中止了。但其实有人告诉我说,那两个人起初在打架,看到船开走了、沉没了,觉得逃过一劫,就抱头痛哭,后来结为兄弟。我想,一来找不到当时的人求证,二来这不太可能是真的,因为那时大雾满天,他俩怎么能看到快到对岸的那艘船沉没的情况?如果我这样写了,肯定会吸引眼球,但我还是放弃了,不能写,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澎湃新闻:您在采写过程中,还有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些细节?
余同友:还有一些细节我没写进去,比如陪我第一次去采访的那位领导说,当时工作队进驻到村里,睡在一个闲置的仓库里。仓库里有很多老鼠,他的脚就被老鼠咬了,当时也不能请假,回去后脚上一直流着黑水,还住院了,黑水流了大概半个月才治好。这些细节跟主题没关系,或者不够精炼,所以我都删掉了。
澎湃新闻:您采写中最大的难点又是什么?
余同友:难点是很难进一步挖掘。我采访的幸存者、受难者家属总数不是很多,如果要写得更深入一点,还得多找一些人去采访。但确实有人不愿接受采访,也有人是我不忍心去问。比如有逝者留下来的后代,现在在大学里读书,我找到了其中一个的联系方式,但考虑到是学生,我始终没敢采访,怕年轻人受不了。如果我找到更多联系人、做更多采访,估计会写得更好、呈现的面貌会更丰富一点。
非虚构应重视沉淀和陌生化
澎湃新闻:您之前接触过哪些非虚构作品,有没有对您影响比较大的?
余同友:像美国彼得·海斯勒写的《江城》、《寻路中国》、《奇石》,我都看过,他给我们打开了非虚构的思路。后来我也读了得诺贝尔奖的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一些作品,还有卡波特的经典著作《冷血》等等。
国内的纪实文学我认可的主要有几部,一部是钱钢写的《唐山大地震》,还有以前刘心武讲足球的《五一九长镜头》,时间比较久远了。媒体方面,像南香红、李海鹏的作品,我基本都读过。还有国内这几年比较新的平台,澎湃镜相我是很早就关注了。
但影响我这篇文章写作的,可能没有哪一部具体的作品。我当时找到了马尔克斯《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但没有读,怕读了会对自己有干扰。
澎湃新闻:您自己之前有没有写过其他非虚构或纪实作品?
余同友:写得不多,今年3月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出了一本书,40多万字,标题是《一条大河波浪宽:1949-2019中国治淮全纪实》,讲的是淮河治理。我们写的时候想偏重文学性,也做了一些探索。
澎湃新闻:您平时也写小说,怎么看待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关系?余同友:虚构和非虚构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想抵达社会生活的深处。当然它们也很不同,通俗一点说,虚构就是以假话来推演现实,非虚构是以真实来求证现实。比如写青蛙的鸣叫,小说可以虚构出一个池塘,青蛙在池塘里鸣叫,但非虚构必须得真有池塘才能这么写。
我觉得虚构和非虚构彼此会相互促进。举个例子,去年我在写淮河治理的书,沿着淮河四个省走了很长时间,有一天来到淮河边的一座村庄,因为国家治淮,全村都搬走十几年了,但还有一对老夫妇在坚守。其实国家也给他们安排了房子,他们不愿去住,就两个人在那里,没有水电,自己买了太阳能的发电板、打水井生活。
后来,我依据这个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台上》(因为淮河边的庄子叫庄台),发在今年第五期的《安徽文学》,最近被《小说月报》选载了。我几乎完全是按照人物原型来写的,如果稍微变一下,就是一篇非虚构。
所以这两者相辅相成,虚构可以表达出某些非虚构无法表达的东西,而非虚构会让作家走出象牙塔,迫使他们去采访,更接地气。
澎湃新闻:许多文学杂志也刊登长篇散文,这和非虚构有什么区别?
余同友:我的理解是,非虚构和散文有时边界很模糊,但还是两个不同的文体。相对散文来说,非虚构可能更注重新闻性,或者说是当下性。比如有些散文写很久远的事情,看上去是真实的,但和当下联系得不太紧密。
非虚构的话题也需要是公共性的,或者呈现出一个开放性的姿态,让大家都可以参与讨论。散文可以只是写给一个人看的,但非虚构如果只写给一个人看,恐怕不太合适。
澎湃新闻:文学界和新闻界的非虚构,侧重点会不一样吗,如何取长补短?
余同友:我觉得确实应该取长补短。文学界这边的缺陷是,作者缺乏丰沛的生活经验和去现场的自觉性,容易悬在空中,落不了地。而新闻界的非虚构作品可能新闻性很强,但文学性不够,或者说是沉淀得不够。
打个比方,我觉得尤其是我们很多国内平台推的非虚构,很多只满足于照相式的写作,好像到了现场后,“啪啪啪”拍了很多照片就发出来了,没有沉淀。我觉得,好的非虚构不应该是照相式的写作,而是整个身心都融入进去。在情感上不要一味猎奇,不是只关注流量和新闻性。
还有一个是表达上的问题。我们很多非虚构作者在表达手法上比较单一,缺乏结构和语言上的追求,从文学上来说没有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唱歌是说话的陌生化,跳舞是走路的陌生化,那就是艺术。我们的非虚构在这方面可能还有所欠缺。在文学性方面,李娟获得《人民文学》非虚构奖的《羊道》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我有一个观点不知道是否正确:一篇好的非虚构,现在能看,10年、20年、30年以后还能看,这恐怕就是衡量非虚构优劣的最大的一个尺度。
《人民文学》。东方IC 图澎湃新闻:对于业余作者,您有什么建议?
余同友:一是肯定要写自己熟悉的题材,二是要深挖。比方说,我有一个朋友提前退休了,回到山里种了两亩田,亲身种水稻。每天待在那儿,看他是怎么播种、怎么管理农田的?稻秧每天又是怎么生长的?如果一点一点如实记录得特别到位,是不是就是一篇很好的非虚构?我觉得还是要从自己身边最有生活的地方、最熟悉的领域去写。
澎湃新闻:您有没有关注到其他一些参赛作品,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
余同友:有一篇印象很深刻的是讲电信诈骗的《电话那头的克苏鲁》。《小厂之春》也不错,很有时代气息。
澎湃新闻:您将来是否会继续去写非虚构,有没有特别想写的话题?
余同友:估计不会很多,但还是会尝试写一些。我已经有一些题材想写了,但还没有采访。其中一个是动物保护,长江江豚据说现在总数已经比大熊猫还少了,种群生存非常艰难,我可能会对这方面有所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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