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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一树真理
打下L键,词条第一排就跳出了“炼”。二十多年,我大概写过一万遍炼红。我们读研究生时候认识,她比我小一岁,因为直升了王老师的研究生,提前跟着我们一起听课。有一次,她拿了几个鸡蛋敲我宿舍门,说亲戚家的鸡生的蛋,白煮的,分给我们。这样就熟起来,我去她宿舍串门,看她的书都干干净净包了书皮,回来跟倪伟他们说起,大家都感叹,炼红好孩子。
炼红的好,接触过她的人,分分钟就能感受到。而在我自己鸡飞狗跳的青春期,对于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人,满腹狐疑。那时汪跃华也跟我一样着迷于后现代的不干不净,我们穿过学校后门藏污纳垢的大摊小贩,还没进校门,就建立了共识,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人,她在掩盖什么。那时我俩真的是无耻,我们彼此对炼红进完谗言,然后就在自己浑噩的人生里继续心安理得。
这么多年过去,有时候我会悚然一惊,如果没有遇到炼红,我可能已经成了一个坏人。这不是夸张,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只对坏人坏事感兴趣,而且特别愿意去挖掘坏人的心灵,难道《苔丝》中的亚雷就比克莱该死?让拉拉饱受痛苦的科马罗夫斯基至少比拉拉的丈夫安季波夫更懂拉拉的美吧?年轻的时候,有大量的错误可以犯,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不走点曲线还配叫人生吗,荷尔蒙狼奔豕突的时候,只想自暴自弃把自己挥霍掉,而且自以为这样挺酷的。但是,炼红不这样。
张炼红,2008年8月,摄于华东师范大学。认识炼红二十七年,她发型几乎没变过,但她又绝不是不修边幅的人。我们调侃炼红,她唯一的缺点是,喜欢迟到。老罗老倪于是经常发出天问,她为什么总是迟到?炼红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搞得我们只能想象,她是临出门又去换一件衣服,又换一件,终于。
不过,换与不换,炼红的美学始终是:舒服。她最爱用的形容词,也是舒服。她出现在饭桌上,从来不弹眼落睛,但从来斯文大方,她的刘海在舒服的位置,衣服是舒服的颜色,她坐下来,一桌人都舒服下来。她来了,并不多说一句话,但是她不在,连老罗都意兴阑珊。所以,一起出门,只要炼红在,就是一支队伍,炼红不在,就是散兵游勇。她照顾你的身体和情绪,抚慰你的焦躁和落寞,我和老罗都是那种特别经不住饿的人,一旦饿意泛滥,再好的风景也不如一块红烧肉,我们从西安到延安,沿路说去看黄河,可是因为司机不认路,错过饭点,我俩就大呼小叫,煽动了一车厢的人都开始骚动,这时候炼红拍拍我,递给我一块巧克力,递给老罗一块巧克力。吃了巧克力我俩熄火了,罗岗继续讲帝国理论,大家做回文明人。
是这样的炼红,我们的韩国师妹卞敬淑回国工作前,才敢电视剧一样对炼红说,她准备把孩子留在上海请炼红当监护人,炼红居然也同意,后来让孩子的校长给否决了,卞敬淑怀着对上海的无限惆怅把女儿带回了首尔。这种事情,大概只有炼红才会遇到,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也只有炼红才会答应。我们这群人,酒足饭饱,畅想未来,因为有炼红,大家都对退休生活充满了期待,虽然最大的薛毅也不过就比炼红年长五六岁,但是在我们的愿景里,我们老了,炼红会把我们一个个推到太阳底下晒着,然后一个个为我们送终,把我们埋在一张牌桌的距离,好让我们来世继续吃饭喝酒吵架大怪路子。文学专业出身的我们,人人都有点虚无倾向,伤感也好卖萌也好,我们都无数次地跟炼红说过,等我死了,你要帮我们决定用哪一张遗照,决定谁来致悼词,反正,必须比活人漂亮必须让大家开心。每次,炼红都笑着答应下来。斗转星移,只要炼红在,这个世界就还是好的。她是帮我们抵挡太平洋的堤岸,她也是帮太平洋抵挡我们的堤岸。
毛尖和张炼红,2018年11月,摄于上海金山。在差不多年纪跟着王老师读书的我们,至今还愿意在一起做事,炼红的影响很重要,虽然她也在我们师门造成了一些不太好的风气,比如抢着买单,搞得大家在账单尘埃落定前都有点地下党员的紧张感,连卞敬淑都学会,把钱塞在高帮皮鞋里,地咚地咚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单给买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她召唤了我们身上公共的面向,放大了人性中的光亮,使得我们这群在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还能毫不猥琐地俯瞰世事,因为我们自问身上有公心。跟着后现代的逻辑走,我们可能早就成了冷漠的自私鬼,所以,晓忠说,是炼红骨子里的少共精神逼出了最好的我们。
回头想想,能在青春时代遇到炼红,比遇到爱情还重要,尤其后者多少关乎痛苦。遇到炼红以后,我才感受到,朴素是真理。我们山穷水尽地做了那么多假动作,到最后,其实都不如一句实话更有用,而当我自己把身上矫饰的、有毒的东西掸掉,意识到“舒服”的好时,已经三十多岁,这些年,终于炼红也常常会表扬我,“你这件衣服看着舒服”。可是,一个一直放在我心里的问题是,为什么,炼红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能如此自然地跨过花里胡哨的潮流,直接正果了。
一个方便的说法是,炼红出身农村庭训朴实,但我们这一代出身的,不管城市还是乡村,其实都还算得上朴实,大家家境差得不厉害,社会风气也并不鼓励虚头巴脑的东西,不像现在,朋友圈里都有无数虚线各种陷阱。后来,是看了炼红的《历炼精魂:新中国戏曲改造考论》,才真正理解她。
2001年6月,张炼红博士论文答辩会,左起:周春玲、王晓明、王文英、钱谷融、张炼红、胡志德、陈思和、蔡翔、胡晓明、谭帆。三生石上旧精魂,李源等了圆泽十三年,炼红用时更长。2001年炼红就完成了此书初稿,那时她三十岁,那时我们对未来还有很多宏伟计划,所以,一直催她快点快点快点交稿了事,但是,除了她心性的求完美,一年又一年,她被更深地吸入大众文艺和中国命运的辗转往返中,用她自己的话说,“从戏里戏外充满困厄的民众生活世界里,体认绵延于吾土吾民中看似曲折微茫却不竭向上的伦理传承、精神气脉与理想追求”。写作修改增补的过程里,她的视点,从来没有高过研究对象,几十年求学和研究,她亦从来没有抬高过自己,俯瞰过民众。
从童年开始的对戏曲的热爱,为炼红定义了情义与责任,也为她抵御了五花八门的潮流,或者说,本质上,并没有她真正需要抵御的潮流,就像祝英台看上梁山伯以后,心里就装不下其他人。她生命中最切肤的革命,在她和戏曲照面的刹那,就已经发生,而这些年他们彼此的渗透,用炼红的两个概念,既是细腻革命,也是鱼水恩情,所以,在我们旁人看来摧枯拉朽的二十年,在炼红那里,虽然有着十八相送的辛苦,更多是“我不挂帅谁挂帅”的气概和无悔。
因此,这本取名“历炼精魂”的书,实实在在有着书里书外的共同历炼,书里的每个角色,都被她深情凝视过,每一段论述,都“正色而大气”,这本书,用梅兰芳赞美《游西湖》的说法,实在是,“壮丽极了”。当然,我也想惆怅地说一句,无论是对于我们同代人还是下一代研究者来说,“炼红写书”,都可能是一种传奇了。
昆剧《李慧娘》,1961年6月首演于北京。图为《鬼辩》一折,慧娘(冤魂):“千古正气冲霄汉,俺不信死慧娘,斗不过活平章!”薛毅曾经说过,炼红属于那种,对于讨厌的东西,不看,也懒得谈,对好的,有价值的,就想帮帮忙。她自己也说,其实她并没有把学术看得比天大,她愿意在书桌前挥年如土,也不过就是喜欢心无旁骛日久生情的感觉。这些年,我们这些人即使谈不上万水千山走过,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吃过的饭,早就没法复盘,常常,心灰意冷或者沮丧受挫的时候,炼红会握握我的手,她的手心总是温热的,偶尔带点汗,我就又能再出发,因为没有被炼红抛开,就还是好的。而对于炼红自己呢,只要餐桌上有陈峰做的土豆丝,只要回头能看到陈峰坐定在书房,这个世界,就还是好的。
叶芝有一首短诗,炼红和我都非常喜欢,它叫《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虽然枝叶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四十岁以后,我们经常会在一起感叹时光飞驰,不过,想想我们也算是辛辛苦苦地跋涉过来,就觉得自己也蛮厉害的,用炼红的话说,则是,“如今更值得珍重和敬惜的,或许就是繁花过眼后,随时间而来的,那一树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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