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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军︱不识字而解书
不识字而解书
《水浒传》第五回写鲁智深辞别智真,长老说四句偈云:“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马幼垣于此不以为然,难之云:“虽然是口授,也得有把握鲁智深能记下来(且不要说领悟)才会说。和白丁之人来这一套,岂不是对牛弹琴?”(《水浒论衡》206页,三联书店本)此亦想当然语耳。其云白丁之人,必不堪听授偈语(文言),实羌无根据。古史中之人物,不识字而能听书,大有人在,其例非一,不妨拈示数事,以为之证。
鲁智深《三国志•蜀书•王平传》:“(王)平生长戎旅,手不能书,其所识不过十字,而口授作书,皆有意理。使人读《史》、《汉》诸纪传,听之,备知其大意,往往论说不失其指。”“所识不过十字”,亦白丁之亚也。《世说新语•识鉴》:“石勒不知书,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刻印将授之,大惊曰:‘此法当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勒手不能书,目不识字,每于军中令人诵读,听之皆解其意。”石勒胡人,又尝被掠为奴,较之鲁提辖,为不及多矣,而听《汉书》有神解。《坛经》:“能大师言:‘……慧能幼小,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忽有一客买柴,遂令慧能送至于官店,客将柴去,慧能得钱,却向门前,见一客读《金刚经》,慧能一闻,心明便悟。”后神会作偈,夜书于壁上,慧能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慧能闻已,即识大意。慧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着”(据《坛经校释》4页、15页,中华书局本)。则不识字人,不但可听《金刚经》,更自作偈语。
不识字而作诗者,则有沈庆之,《南史•沈庆之传》:“庆之粗有口辩,手不知书,每将署事,辄恨眼不识字。上逼令作诗,庆之曰:‘臣不知书,请口授师伯。’上即令颜师伯执笔。庆之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时运昌。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上甚悦,众坐并称其辞意之美。”北人杨大眼,不多识字而作露布,《魏书•杨大眼传》:“大眼虽不学,恒遣人读书,坐而听之,悉皆记识。令作露布,皆口授之,而竟不多识字也。”
近读陈恭禄氏《印度通史大纲》,其第十五篇记阿刻巴王(Akbar)亦云:“王之幼年,不好读书,故不识字,而不能自署其名也,但其博闻强记,不啻一学者也;吾人读书以目,而阿刻巴以耳。其听人诵读,则知其义,暇时,则令学者读书,而己听之。”(岳麓书社本,107页)尤足与石勒比。是不仅中国有之,印西王者亦然,鲁智深之听偈,又何足云。
东坡与惟正禅师语
苏轼《记承天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文集》第五册,2260页)
按,《五灯会元》卷十净土惟正章次载公案云:“九峰韶禅师尝客于院,一夕将卧,师邀之曰:‘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几人?’峰唯唯而已。”(中华书局本)所记语境并同,惟东坡之文,敷写尤妙耳。惟正禅师卒于皇祐元年(1049),东坡才十四岁,而《五灯会元》为南宋书,又东坡所不及见(《会元》所据之《景德传灯录》、《天圣广灯录》,无此节),是二事之相似,或亦偶然闇合,非故为相袭也。
赤壁赋之适字
苏轼《前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据《四部丛刊》影印宋刊《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本)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一册六页“适”字作“食”,并加校云:“‘食’原作‘适’,今从集甲卷十九、《文鉴》、三希堂石刻。”孔校所据底本,为《东坡先生全集》七十五卷本,其字本亦作“适”;所据以校改之“集甲”,为北图藏宋刊《东坡集》残本,“《文鉴》”指《四部丛刊》影印宋刊《皇朝文鉴》,“三希堂石刻”者,则北京北海公园阅古楼之《三希堂法帖》石刻也。其所据改,似乎绝有权威。不但此也,今存明项元汴家藏苏轼墨迹本、《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所云“见东坡手写本”、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六所云“墨迹在文衡山家,余亲见之”、王肯堂《郁冈斋笔麈》卷四所云“平生四见长公手书”、裴景福《河海昆仑录》卷三所云“吾见东坡墨迹书《赤壁赋》者二”,亦并皆作“食”字。是通行本误矣。
《前赤壁赋》而论其文义,“食”字却自费解,即非行文欠通,亦觉用字吃重,舌本木强也。东坡作文字,以“辞达”、“文理自然”为宗,此而用“食”字,何有于东坡之妙?为之解此字者,或云“如食邑之‘食’,言享也”(《朱子语类》、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七),或云如《素问》“精食气,形食味”之“食”(李治《敬斋古今黈》卷十一、十二),或据《汉书》“食酒,数石不乱”以释之(王世贞《宛委馀编》卷十四),而王肯堂《郁冈斋笔麈》卷四谓本佛书,其语云:“按内典言一切有情皆依食住,其释食字,云能生喜乐、增益身心,故《增一阿含经》云:‘眼以眠为食,耳以声为食,鼻以香为食,舌以味为食,身以细腻为食,意以法为食,湼槃以无放逸为食。’然则‘耳遇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正是‘食’义耳。细味之,乃知其用字之妙也。”(《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按周亮工《书影》卷一、《唐宋文醇》卷三十八此赋后批语及孔校本引李承渊《古文辞类篹》校勘记谓刘大櫆引娄子柔云云,实皆本之),亦可谓详矣,然求深反滞,并殊为勉强也。
按,《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六云:“苏长公《赤壁赋》云云,今刻本作‘适’。然‘适’字亦好,或长公自加改窜耶?然不可考也。”(中华书局本,326-327页)陈锡路《黄妳馀话》卷一“苏子赤壁赋”条云:“然作‘适’字自稳,作‘食’字转有痕迹,篇中正不须此。元朗(指何良俊)又云今刻本作‘适’字,疑长公自加改窜,斯言得之矣。”(《续修四库全书》本)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九“梯愚轩脞简”方东树按云:“东坡《赤壁赋》‘吾与子之所共适’,本又作‘食’,最确。但用之于文,则纤俗不典,故非坡所屑也。”(道光乙未刊本)其说皆是也。且“适”者,往也、归也、遇也、合也、安便也、自得也、悦愉也,其义丰,而读之自然;“食”字义单,又触目费力,不仅为生字已也。
虽然,“适”字之所本,诸人犹未能得之。其字之本,在《庄子•大宗师》:“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骈拇》:“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达生》:“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东坡之用“适”字,其意取乎此。盖谓于造物者之无尽藏中,吾二人当共适此适,自适其适,忘适之适,悦其情性,以解脱人间执耳。知字本于《庄子》,其意始透彻玲珑,而妙合于自然,诵之亦如行云流水,使人意无所不适也。所谓东坡手本,盖未定稿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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