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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堡荐|芥川龙之介对旧中国的日式吐槽
1921年3月,芥川龙之介受《大阪每日新闻》委派,用了近四个月的时间历游上海、杭州、苏州、扬州、南京、北京等地,几乎跑遍半个中国。
说实话,他这次对中国的形象并不怎么好,让人汗颜。芥川说曾经的中国给他的感觉是像古代诗歌里那样,于是满怀期待,看到的却是率然丑陋的黄包车夫,贪婪的卖花老婆子,对着池塘悠然撒尿的中国男人,盲人乞丐,漫天要价的古董店老板……还有一个细节,芥川去后台看一个长得形貌昳丽的小生,在心中对小生的相貌很是欣赏。可是这小生做了什么事呢?他向旁边一扭身,大红绣银的绸缎袖子随之翻飞,然后漂亮地用手往地上一甩,擤了一把鼻涕。
芥川用冷峻的语气描写这一切,好像我们就在他对面,看他表情平静,但内心一定像被一万只小动物踩过。不过,芥川凭借文学家的敏感,在随意的游记中记录了当时氛围,留下了一幕幕速写,让人感到1921年的中国确实如此:某些地方凋零荒凉,某些地方又畸形繁荣。想象不能到达的,在文字中真切留存。
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
(支那游記: 芥川龍之介の中国旅行記)
[日]芥川龙之介(芥川龍之介)丨著
傅彦瑶、陆沉、梁琼月丨译
梁琼月丨责任编辑
作品简介
作者于1921年受大阪每日新闻社之邀踏上中国之旅,在4个月左右时间里访问了中国的华东、华中和华北大部,以及东北小部地区,也拜访了当时中国的政治或文化名人,他将途中“新奇”的见闻、对当时中国政治及发展的思考记录撰文,最终集结出版。作者是一个深受汉文和中国古典影响的文人,可来到中国之后,种种怪象随处可见,他不但将民国时期乃至当代中国也存在的一些陋俗进行了披露,发出遗憾的叹息的同时又掺杂着鄙夷的批评,有调侃,也有失望。结合上述特点,本书译文也以调侃的“吐槽式”风格译成。
作者简介
芥川龙之介(1892年~1927年),日本小说家,号“澄江堂主人”,俳号“我鬼”。自幼爱好文学,涉猎广泛,从汉文学、日本近代文学到欧美文学,均有研究,更是个博学之士。芥川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文章短小精悍,情节新奇,文笔简洁,以冷峻的笔锋描写社会丑恶现象,具有高度艺术感染力。代表作品有《罗生门》《鼻子》《地狱变》《河童》等。其中《竹林中》一文更是由日本导演黑泽明改编为电影《罗生门》,搬上了大荧幕,被誉为“有史以来最有价值的10部影片”。芥川在后期饱受神经衰弱、心跳过速、胃痉挛、肠炎、皮疹等疾病困扰,生活上的不顺使他萌生自杀念头,最终在1927年7月24日,服下致死量的巴比妥自杀。他的自杀给日本社会尤其是文坛带来极大冲击。
精彩段落
待我们走出“巴黎人”咖啡馆,街道上已人烟稀少,可拿出表一看,还不到十一点。上海这座城市,意外地睡得很早。
不过,这时仍有几个吓人的黄包车夫在路上徘徊,一看到我们,必定过来搭话。白天村田教我如何用中文说“不要”,我如获驱魔咒语,一看见黄包车,便开始念诵 “不要”。这就是从我口中说出的第一句中国话,值得纪念。我是多么欣欣然地将这句话抛给黄包车夫的呀,不明我心的读者,一定从来没有学过外语。
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左右是三四层的砖瓦房,挡住了满天繁星。走着走着,前方街灯照亮了当铺雪白的墙,粗体“当”字相当醒目。我们从写着“女医生”之类的招牌下穿过,又路过了贴着南洋烟草广告的斑驳的墙,但无论怎么走,旅馆就是不出现。还没走到旅馆,我就口渴得不行,不知是不是那茴香酒在作祟。
“喂,有什么喝东西的地方吗?我很口渴。”
“前面有一家咖啡馆,再忍忍吧。”
五分钟后,我们两人就喝着冰镇苏打水,坐在了小桌子旁。
这个咖啡馆完全不及“巴黎人”。粉色的墙边,梳着分头的中国少年正在弹钢琴。咖啡馆正中间,三四个英国水兵正在和几个胭脂很红的女人跳着下流的舞蹈。而在入口处的玻璃门旁,卖玫瑰的中国老婆子在听到我说“不要”之后,呆呆地看着舞蹈。我突然有一种在看报纸插画的感觉,而此画无疑名为“上海”。
这时,忽然又涌进来五六个英国水兵,遭殃的当然是站在门口的老婆子。醉醺醺的英国水兵猛地一推门,老婆子挎着的篮子应声落地,可这些水兵根本无暇顾此,迅速和在跳舞的同伴混在一起,疯狂地舞动起来。老婆子念叨着什么,一枝一枝拾起散落的玫瑰,但还没捡完,剩下的就被水兵们踩烂了。
“走吧?”
琼斯先生似乎有些厌烦,巨大的身体突然站起。
“走吧。”
我也马上站了起来,脚下是散落一地的玫瑰。我向门口走去,想起了奥诺雷·杜米埃[1]的画。
“哎,人生啊……”
琼斯先生往老婆子的篮子里扔了一个大洋,转向我问道:
“人生怎么了?”
“人生就是这落满玫瑰的路啊。”
我们走出咖啡馆,外面依然有几辆揽客的黄包车。他们看到我们后,立刻从四面八方赶来。我最烦的就是黄包车夫,但除此之外,我又发现了一个麻烦的人。不知何时,卖花的老婆子走到了我们身边,嘴里絮叨着什么,伸出手,摆出一副乞讨的样子。这老婆子收了我们的大洋后,竟还惦记着我们的钱包。我忽然觉得美丽的玫瑰被这种贪得无厌的人贩卖,很是可怜。这不要脸的老婆子和白天那个马车夫——虽然我对上海的第一印象并不仅限于此,但令人惋惜的是,这的确又是我对中国的第一印象。
我得以一览上海城内风光,还多亏俳人四十起的陪同。
昏雨渐止的午后,我俩乘马车,转眼便到了人潮涌动的大街。烧鸡店里,红如朱砂的烧鸡满当当挂了一排。灯具店里各式各样的洋吊灯,数量多到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那透着富态的银楼,精致的银器锃亮,而一旁的酒楼门面败破,太白遗风的招牌泛旧。我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些中国店铺,突然感到马车一阵减速。马车出了这条大街后,慢慢驶进了对面的弄堂。据四十起说,刚才那街的位置,曾经耸立着一道城墙。
下车后,我们马上拐进了一条极窄的小路。这与其说是一条小路,不如说是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隙更为恰当。两旁挤满了商店,麻将店、紫檀店之类的,一家挨着一家。各店的招牌挤挤挨挨,使得本就狭窄的小路几乎抬头看不见天。路上人头攒动,我刚停下,想看看店前摆出的廉价印材,就被人撞了一下。这来来往往、令人晕眩的行人大多都是中国平民。我追赶着四十起,目无旁视,战战兢兢地踩着石板路向前快步走去。
路的尽头便是常有耳闻的湖心亭了。湖心亭,听着很大气,实则是一摇摇欲坠、凋零败破的茶馆。而且,亭外的池塘也不堪入目,水面上飘着一层墨绿色的水沫,完全遮蔽了水池本身。围水一周铺有石板路,还有一圈形状古怪的栏杆。我们走到湖心亭时,正好有一个穿淡青色棉衣的长辫子中国人。(我在这里必须打断一下,据菊池宽说,我在小说中经常会写“茅厕”之类的不雅之语。
如果从俳句创作的角度来说,有人自然会觉得我受到了芜村的马粪或芭蕉的马尿的影响。我当然不打算听信菊池的理论,但这是中国游记,有时不打破礼数是无法真实描写我经历的一切的。谁若是觉得我在撒谎,就请自己写写看吧。)言归正传,那个中国人,优哉游哉地往池塘里小便。仿佛陈树藩叛变、白话诗不流行、日英同盟续约,这些事全都与他无关。至少从这个男人的态度和表情,我只能读出一种闲散。阴天下的古风凉亭,病态的绿色池塘,还有那隆隆作响、斜着注入池塘的一股尿,这不仅是让我忧郁地爱着的一幅风景画,同时也是帝国没落的辛辣可怖的象征。我凝视了一会儿那个中国人,但这些对于四十起来说,却是常见到不值一提的光景。
《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已经上架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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