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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城大家 | 赵穗康:一加一可以不等于二
艺术超越日常物质生活的因素
艺术为什么如此感人?它不能吃不能住,一点实际功用也没有,也许正是这种无用之处,使得我们离它不可。在这个连艺术也是商品的拜物主义世界,艺术可以摇身变为奇货,可以假道金钱标榜成功,更是可以被人消费滥用。现世的逻辑似乎是非全无,负负得正。可是定神再看,事实并非如此。艺术以金钱为盾,就像罪恶以金子为护,连胡作非为都是时髦之“酷”。艺术是街角的垃圾,也是投机的股份,倒霉的艺术总被利益烟熏迷惑,所以现世从来不得正身。这是一个如此滑稽,让人笑出泪水去哭泣、痛得不行去解脱的悲喜剧目。然而,艺术又是点金的魔术,它能物化非常之物,神化日常之陈腐。艺术的神奇,就是可以跨越现实计较的度量标准,远离绊手绊脚的日常琐碎和利害冲突。
我们努力工作,每年每月计算逐渐增值的银行数目。我们考虑房租的高低和买卖房产的利弊,我们犹豫投资的价值和计算税收的回扣。一天,我们终于买下一个住所,拿上钥匙,开门进屋那么一个瞬间,心满意足的慰藉,是兢兢业业计算的报酬和理所当然的结果,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支付平衡和逻辑现实。
与之相反,我们突然有个片刻,无意听到巴赫(Bach)《帕蒂塔》(Partita)一首,看到梵高(Van Gogh)《向日葵》一幅,如果我们有幸身心开通,就会突然面临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拥有和没有计算过的心满意足。这是非现实的艺术和非物质的精神,是一加一可以不等于二的可能。我们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神奇,感觉不知所措却又无缘无故地喜欢感动,我们不知何去何从,却又体会勾心勾肺的亲近神通,它没头没脑忽然出现,倏然消失无影无踪。这是一个无区别的虚幻切实,没有拥有,也没不拥有,没有什么应该,亦没什么不应该。拥有是个奇怪的归宿,应该是个理念的莫名。因为没有现实的加加减减,所以一和一和二只是一种状态,一和二之间没有加减等于的因果关系。因为只是状态,所以前因后果的逻辑和拥有被拥有的关系都不存在。艺术是个怪物,无欲不求,与之共处,放弃一切,万物共存。这不是交易公平的劝世良言:有“愿望”就得先放弃,要上天堂先做善事。这是一个没有上下左右、高低好坏、善恶苦乐的空空世界。平等这词太有烟火气味,因为没有高低,所以不需要去平;因为没有级别,更不用去等。虚无这词有点不着边际。那是可触可及的在,无常的真,有常的会,有就一笑,无亦一笑,因为他在,你不重要。
梵高《向日葵》(1888)
故 事
一次乘高铁从上海去北京,当时为了讲座,我在车上寻找音乐范例,当动车驶入南京车站的时候,正好听到海顿(Haydn)F大调的“Andante Cantabile”(《F大调弦乐四重奏》,Hob. III No. 17,Op. 3 No. 5 -“Serenade”,德国作曲家Roman Hofstetter作曲,海顿改编),我抬头看到车窗外面高耸明亮的车站,对面站台崭新的流线型动车;可是我的面前,出现的却是当年农场满是尘土的草屋,荒凉无边的蒿草丛中,倾斜独处的电线木杆和胡乱绑在上面的高音喇叭。
四十多年前,国内公开场合还很难听到西方音乐,当时有个加拿大的室内乐团来访,曾经演过海顿这段音乐。我想,当年海丰农场的广播员一定是个乐迷,不时会把这段音乐偷偷塞进平时例行公事的广播里面。每当这段音乐由高音喇叭嘹亮地播发出来,顿然之间,整个海丰农场广袤贫瘠的原野,就会响彻这个毫无上下文的动人音响。可以想象,这奇特的声音,在当时音乐干枯的身心里面,刻下如何不可磨灭的印记。那时,只要知道广播要放这段音乐,我会马上躲进草棚院落,或者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倾心聆听这段与当时环境毫不相关,可又和我身心亲近无间的音乐。当时的我没有怨恨,也没苦恼,我任其蹂躏,静静地接受,尽管这段音乐只是海顿改编别人音乐的小品而已,但是不知怎么,每次听来都会莫名盈眶。
可是没有想到,和当时身处海丰贫瘠的荒原一样,当我乘坐的动车驶入南京车站,这段音乐出来,我的眼前居然又是一片模糊迷茫。音乐突然把我真空,甩出锃亮崭新的现实世界,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环境,四十多年的间距无影无踪,音乐抹去了人世所有的物性差距,就在同样一个瞬间,同样一个信息,同样一个心神交点,音乐穿越时空醒目依旧,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改变。
三十多年前在旧金山,当时既没身份又没钱,为了读书,我在波尔克街(Polk Street)上一家中餐馆打工。每天工作紧张劳累不算,而且经常被老板和餐馆同事嘲弄虐待。一天傍晚,从令人窒息的餐馆下班出来,街上完全两个景象,折射的晚霞把现实和幻觉一时凝固在朦胧的暮色之间(twilight),我穿过马路,戴上自己仅有的随身听,电台里面突然流出莫扎特的音乐,飘忽迷茫之间,我的眼水莫名其妙从身体每个细胞里面涌出——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个瞬间,突如其来的情绪没有前因后果,没有痛苦悲伤,心如水珠一般清澈,人像空气一样轻盈。很多年来,我一直好奇,这种突如其来的天光来自何处?如果艺术还有一点蛛丝马迹的因果理由,也许就是因为艰难的人生现实和超然的神明之间没有时空的距离和逻辑的界限,尽管它的面目总在天上,但是它的神奇基因,就是我们身心最为隐秘的自己。
作为艺术家的巫师
人类越是意识到物性自我的局限,越是迫切追求超越自我的精神世界。物质生存得以满足的我们,就会提出非生存的疑问。人性的本能是动态的否定之否定,是追求平衡和不平衡的生息,是精神物质的矛盾,是真实和梦幻的悖论。我们试图挣脱枷锁里的小我,我们向上眺望天空,向外寻找融化自己的大我,我们向内投入心胸,试图空无自身枷锁的躯壳。我们通过人性好奇的触角,穿越否定之否的人世风尘,向往大无大有的境界归属。这是我们身心的思维状态,也是物质精神的离合互动。
我们的好奇追寻类似我们自己生命之外的另一个自然,艺术的创意由具体的自己超越自己。艺术就像炼金术的物化异变过程(alchemy),通过创意的艺术,我们由一个物象真实,模拟另外一个与之平行相关的物象真实。所以艺术在也不在, 模拟的艺术像也不像。
我们探索艺术的渊源动机,追寻艺术的涵义功能,围绕艺术这个问题,似乎有团神秘的迷障云雾。然而,如果我们能够排除围绕艺术的社会标准是非和经济利益炒作,这个问题就会非常简单:作为创意的艺术,不是外在的努力,而是人性生存属性的一种本能,是生命存在的不得不。
美国神话学学者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把跳大神的巫师看成最早的艺术家,艺术在精神的层面,通过人性本能的认知,冲破时空的限制,超越生命有限的自己,探索不可逾越不可言喻的无限。古人的图腾把神性寄托在另一个物象上面,巫师把自己变为一个妖魔鬼怪,目的都是跨越局部的界限,挣脱局部自我的枷锁,否定个别平常的自己——所有的宗教信仰、土著巫术,都有类似的精神灵性和感知本能。
我们人类文明永远在有限和无限之间纠缠不清。有限的我们在无限的威逼之下,自然而然向往衔接无限的永恒。我们通过各种方式途径,尝试跨越生死界限的可能。表面上,这是一种宗教心理,但是事实上,我们人类所有的努力,包括人文、艺术、哲学、自然科学以及人类所有的文明,内在的冲动和外在的成果,根子都在人性不拘局限的创意本能之中。
法国肖维岩洞壁画(公元前三万年)
所以艺术的创意,不是人生之外的一种能力,就像追求精神超越是人生苦短的本能。艺术创意的追求,探索模拟和我们生命平行的另一个真实的冲动,同样也是人性不可分割的部分。从这个角度,艺术并不等于创意,艺术更不拥有创意。创意的艺术是生命的状态,它在人生的任何层面,也在社会的任何领域。创意的形式无所不有,创意的人生无所不在。
这不是烟斗
创意的艺术不是日常的计算精明,也没有功利的判断标准。有人给你一束鲜花,你会高兴;如果那是一堆凋谢的败落,你会失望,那是因为围绕鲜花表象的判断在起作用。相对于鲜艳饱满的花朵,败落凋谢的花木没有好坏区别,只有色彩形态的不同和对于真实体态的人生感悟和冥想沉思(contemplation)。审美没有现实功利之分,也没有社会道德权衡标准。艺术通过肉身体验人生具体,绕过功能实用,拨动灵性魂魄精神,审美不顾社会共识判断标准,避开即时价值,感知事物内在根本。
画家雷尼·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这不是一只烟斗》提供的模糊空间和思辨可能,给予当代艺术家、评论家、社会学家和哲学家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思辨角度。马格利特回答旁人质疑的时候说过:你能装我这只烟斗吗?不能,(所以)这只是一个再现(représentation,re-是重复的意思,présentation是展现的意思)。马格利特接下来说:我不得不在画上注明“这不是一只烟斗”,不然就是我在说谎。表面上,马格利特在玩一个物象和意象的概念游戏,但是实际上,他的绘画揭示了艺术内涵和艺术功能最为本质的问题。
《这不是一只烟斗》(Ceci n'est pas une pipe)
概念艺术家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一九六五年的《一和三个椅子》(One And Three Chairs),从直截了当的角度,澄清了马格利特概念游戏的悖论, 区分了具体物象的本体和再现的物体图像以及文字概念之间的本质区别。尽管再现的物象来自原始的真实,但是,再现的物象不是原始物象的本身。无论艺术家运用哪一种表现形式,再现的真实和原本的真实关系:既相互相关,又相对平行。
《一和三个椅子》(One And Three Chairs)
一只被画出来的烟斗,不是一只具有实际抽烟功能的烟斗。画家通过颜料画布,利用色彩线条重新造就烟斗的物象错觉。它是艺术家人为编织出来的另外,是现实的造物和化身,用柏拉图的话来说是美的理念。
传统的雕塑,无论是用泥土还是大理石,不说泥土与人体生命的差距,就是大理石的洁白无痕,和人体肌肤相比,尽管美丽,还是纯得过分玲珑剔透,冷得不近血脉人情。泥是人体土的一面,大理石是人体灵的一面,但就不是人体肌肤的本身。然而,正是泥土地气的假借和大理石的纯净超越,艺术通过人体之外的媒体局限,通过视觉的造型和光影的错觉,传统艺术脱俗入俗的审美问题得以就地解决。传统雕塑所用的材料,给艺术家一个审美必须的前提,正是因为这个局限,再现的艺术是区别于现实的另一个审美世界。
创意的艺术
创意的艺术是解构平常的非常,创意不是追求普遍真理,而是寻求普遍真理之外的破绽空隙。创意开阔视野平台,打破不断回归的平衡,争取更加广泛的机缘途径。创意就像无意之中切割苹果,每个切面都不尽相同,但是每个不同又是万变不离其宗。
如果说图腾和仪式是最早的原始艺术,那么古人篝火边的舞蹈,以及民间的游戏娱乐和今天美术馆的“高级”艺术没有高低分界,更进一步来说,视觉形式的创意和思维概念的创意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从历史宏观的角度,艺术线性发展进步的理论没有确凿依据。人性创意的本能不甘寂寞,平衡静止之中必有悸动不齐,平常自然之中总有不寻常的奇特因素。这种本能就像走路的脚步,动态是跨出不平衡的一步,动态的延续在于不断打破平衡的不平衡。然而,动态的延续也是不断回归还要继续打破的平衡——这就是生命创意的本能。
我们在考古的学术领域里面挖掘古人的原始艺术,我们把生活中的创意本能划入民间艺术范畴。正统的主流艺术通过自己的视角猎奇,用自己的理念解释旁观我们的古人。现代艺术不免主题主观先行,牵强附会自圆其说的结果,不免导致学术工业的形成。如果说“学术”的本身是种节外生枝的创意,那倒真的很有意思,可是要来解释人类创意的本能根本,就事论事的学术研究很难避免隔靴抓痒的不及。创意是自发的生命,自然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两者之间的关系,即相关相连又自存自在。创意的艺术是生命的状态,是人性内在的必须。它和时髦的理论概念以及社会意识的“进步”思想没有太大的关系。创意的艺术无休止寻找平常之中的非常和非常之中的平常,这种动态趋势容易被人看成是种社会进步的革新,然而,创意没有那么复杂,它是生命不可遏制的物性本能,是生命最为根本的动态基因,是跨出平衡的步伐和回归随之又被打破的平衡,中文“动静”这两字惟妙惟肖地描绘了这个简单的动态过程。动态不定就是进步,进步不定就是动态(movement does not equal progression)。
艺术创意的范围要比通常理解的更为广泛,更为平常,也更为具体。“前卫”的艺术和“传统”的艺术,从创意的角度,没有本质的区别。从社会学的角度,新颖时尚的创意往往带有艰难出世的痕迹和不顾一切的脆弱锋利,而这种让它打破“常规”的绝对倾向,也有可能魔变成为一种强暴和桎梏。关键的问题还是回到讨论的前提:创意的艺术是变化不定的状态,不是等级的档次,也不是社会的进步和革新的救世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几个朋友去陕北山区搜集民间艺术。当时的切身体验,让我看到自以为是的“收集”幼稚可笑。事实上,“民间”艺术的内涵远远超出我们当时猎奇民间艺术的想象。不是我们去收集,而是我们被震撼。面对铺天盖地的巨大能量,我们当时只有里面融化消失的可能。陕北山寨里的秧歌裹着弥漫的尘土,那是不可遏制的生命和蒸腾跋扈的气场。当年“收集”的民间艺术,多年动荡生活之后,今天几乎荡然无存,可是我的人生艺术观念由此改变,也给我对艺术整体的认识提供了一个不可缺少的原始参数。
民间艺术和原始文化可以是主流艺术之外的特色新奇,保护传统民间文化也确实重要,但是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于,民间艺术和原始文化是今天我们与自己原始人性冲动和精神超越的重要衔接,而创意的本能,就是其中最为根本的因素。幸好今天我们还有残存的土著图腾和民间艺术,它给在现代都市生活的我们,提供了原始的物性人生,它在我们身体某个角落不断敲打提醒:我们依然还是血肉模糊的动物。
就我自己而言,我不能单靠知识信息度日,更不习惯只在媒体图片里面感受思维。我去大都会博物馆,有时间一定光顾非洲馆,尽管那里也是人为的展览环境,但是至少可以面对实物,用自己的身体体验感触。面对具体实物,自我被它震慑,自己徒然消失,更不要说什么“艺术”概念,就是作品具体的时空也被超越。在毕加索受非洲艺术影响的作品面前,我们看到的是艺术家的创意角度,我们在原始的非洲艺术面前,忘却的是我们今天所谓的艺术。我不知道是毕加索为我们打开了非洲艺术之门,还是原始的非洲艺术给毕加索提供了一条绝望之中的“出路”——它把我们带回人性原始的本义,它给所有的我们提供了不同的创意和出路。
艺术作品提供的磁性网状
显然,艺术没有一个具体特定的标准。任何艺术,只要能够直接体现艺术家的身心感受,艺术就有自己的意义价值。至于沟通渠道如何,交流途径什么,所谓艺术表现的不同和审美标准的不定因素,那是艺术家的主观角度,加上观众届时具体的磁场感应和时空交错的可能。你不用评判,也不必喜欢所有艺术作品。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也许你的磁场和某一件作品的磁场正负两极正好错过(即使只是一时的错过),这个事实和艺术作品的价值无关。有意思的是,艺术家在不断争取个性独立的同时,却又以个性的判断强加于共性的标准。我这样说没有抹煞个性价值的意思,只是说明个性共性之间相对相持的事实。学生经常问我如何判断不喜欢的作品,“这很简单,此时此刻我不在那个磁场里面而已”。
艺术作品的直观可摸可触,它和我们的感官沟通,没有感知的衔接,就没艺术的交流,然而,物象的艺术同时又在不定的变幻之中,没有动态的关系,就没棱镜的光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艺术作品的物象是个感官的陷阱和精神的枷锁,它挑逗我们物欲的同时,刺激求表失真的占有,然而,就在诱惑我们原始本性的当口,它无中生有的精神可能。艺术作品的物性只是一个诱饵,它的真正内涵在于孕育精神因素超越物象作品的自己。两者之间看似矛盾,其实阴阳同体不可分割。可是我们人类经常逻辑太清,反而混沌不悟浑浊不明。我们在单一的逻辑公式里面徘徊,在否定之否定的夹缝之间犹豫,在主动和被动的两端举棋不定,对于艺术的捉摸不定和创意的不着边际,对于艺术作品若即若离的矛盾绞尽脑汁。这世界原本就是一元的无有,是我们的无能,硬要黑白分明,是我们的好奇,定要拆装分析。更为糟糕的是,一旦分析有所结论,高兴的我们一定忘了当初拆装分析的简化前提,忘记原先阴阳交错混沌不知的自然状态和其没有区别的原本。
物象的艺术作品实际仅仅提供了一个交流的磁性空间。这个磁性空间不是具体的实物,而是一个网状动态的不定。艺术作品是个编织的莫名,也是变幻的莫测,它像一个蠕动的水母,美在无奇不有,妙在万变不离其宗。艺术作品的畸形怪异,留下人性体验的磁场和似是而非的痕迹。作为一个物象,艺术是个媒体,一个错落之中沟通有互的媒体。艺术试图超越生命的局限,让我们接触人生无常的内在真谛。艺术寻找一个平台,一个机制,一个载道的器具,一个可以超越生命表层噪音的中介,与不可言喻的网络接口衔接。通过艺术,具体的体验化为抽象的意味超脱,个别的感受转化成为形式的关系对比。由此,艺术脱离表象的束缚,形成一个共性相对的层次,一个骨架通透的网状空无,以至于他人的时空可以携带不同磁场,随时参与进入,重新组合作品之中原有的创意因素。
艺术作品完成之后脱离作者,它出生的瞬间,就已开始自生自灭的旅途。可惜这个生命只是美丽的花朵一簇,没有蝴蝶、蜜蜂的调侃戏弄,漂亮的躯壳不得其果,它等待,等待随时发生的可能——是观众的直接参与,是另一个主观的不期加入,重新组合其中原有的信息。观众带入自己特定的时空感应,使得相对固态的艺术作品有了新生。艺术作品真正的生命,就在这种交织感应之中,在观众与之交流的瞬间闪光发生。不同的观众给予艺术作品不同的生命磁场,也就产生不尽相同的意味灵魂,因为艺术作品的物态随着时间变幻,观者的感应和时空的环境也跟时代变动。艺术作品的不定不期,让喜欢概念定论的我们,爱恨交集不知所措,然而正是艺术作品不可图解的本身,给艺术提供了一个不可物象的空无和重新开始的可能。
艺术的血肉之躯和超越的精神因素没有矛盾,艺术的物象和艺术的精神是孪生相对的同一组合,是两个极端的相辅相成。表面看来,艺术追求超越永恒,实际上,真正的永恒就是作品暂时的具体,超越和永恒只是过程之中的关系,那是为了交流的可能,追求寻找的途径和模式。所以艺术的根本,最终依然还是无常的人生。艺术家仅仅提供一个体验的磁场环境,艺术作品不是静止不动的物体,就像音乐调性之间的转换和色调之间的相互,媒体是关系的关系,没有不变的音程,没有固定的颜色,作品本身的不定,正是艺术变幻莫测的生息。我们很难在艺术创造、交流、功能、传播以及整个过程里面找到逻辑标准,艺术就像空气水分,它是天是云和河,它从地上蒸发,转而成为气体,在空中绕个圈子,又回到大地滋润万物。艺术是什么?不知道。艺术是我们生命之中不知的知,但又是缺其不可的不可而知。
艺术不可言喻的真切,不是吸引我们的表象美丽,甚至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审美”标准。艺术的精髓在于内容形式之间的直接和若即若离的特殊,它悖论不一的形态,花样百出的纯粹,它让我们超越时空局限,使得不可交流成为可能。我们能和千年前的艺术作品交流感应,并非我们浪漫地先入为主,以为伟大的作品总是超越时代历史。艺术之所以“永恒”,那是因为艺术纯粹的形式关系和超越局部的磁场环境不定,让任何时空的人类,能够带着自己的磁场和自己的角度方式进入。所以艺术没有一成不变的准心,无限是有限之真的中空。
艺术内在的形式和人体的关系
我们情不自禁寻找艺术标准的共性,但是艺术表达的信息因人因时因地不同,交流的角度无奇不有无有不奇。随着时空的变迁,交流的结果,即使个别单向的暂时,都有可能变幻无穷莫测。创意的精髓在于不同角度的出奇制胜,所以我们很难在一个共同的标准之下,找到一个固定的认同共识。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回到人体感应的本源,如果我们接受创意的本能是自然人性的一个部分, 也许可以找到身体物性感应的类同相似,挖出人类创意交流过程之中某些共性模式,这个模式是个艺术交流的载体,我们把它称为 “形式”。
这里我又自相矛盾——创意的艺术又不是虚无缥缈的空无。艺术假借具体的物象媒体,和我们人体的感官直接交流。艺术的媒体可感可触,它和我们人类物性的身体密切相关。
我们对物体形状的感知来源于人体感知的本能,是我们身体对于外界的物性感应,让我们能够区别物体形状的不同,以至于导致心理和精神的相应。我们对物体的判断和感觉与我们人体的比例有关,也和地球的引力相应。物性的我们是生命最为根本的基础,而艺术里面所谓的“抽象”形式,就是我们物性感知不断重复的模式。
我们分析研究人的本能,发现创意的基因是生命原始动机的一个部分,几乎人的所有感知,都是生命对于自然环境的直接感应。我们所说的形式,只是不同的感知产生不同的生理现象而已。所以,被感知的“形式”(模式)和我们人类物性的感应不可分割。艺术创意的本能,就是这种物性感知的动态,也是生命不可遏止的本能。我们是生在地球上的具体生物,我们的感知是我们的局限也是我们的能耐,因为我们“不能”,所以想方设法超越,因为看到自然的无限,所以珍惜生的有限暂时。这是生的渊源,也是创意的动力。创意不是艺术家的专利,所有人类的文化文明,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创意追求超越局限的自觉自新。
当我们把不同艺术媒体的基本因素放在一起比较分析,不难发现所有艺术的形式形态都和物性的我们有关。视觉的造型艺术是人对周围自然环境的直接感应,无论是比例的平衡还是织体的轻重,地球的引力给予我们一个造型的感性基础,由此产生无奇不有的造型动态和比例关系。视觉的色彩感应直接牵连我们心绪感情,和音乐的和声相似,色彩是我们人心血液的感应和情绪起伏的影子。同样,音乐艺术也是人对声音物理的感知,听觉震荡的直觉,来源于音响和声共鸣在空气之中震荡引起的身心波动,音乐艺术的造型来自横向时间的不同节奏模式,其根基在于我们心脏跳跃的频率。音乐的节奏是我们人类动物的自然冲动,节奏相对心跳的快慢,简单的韵律(rhyme)给予人体动态千变万化的可能。
如果我们能从时间空间两个不同角度审查,如果我们把空间的造型艺术看成竖向的切面,把时间的音乐艺术看成横向的过程。通过不同媒体之间固态(空间)和动态(时间)关系的交织延伸,通过融汇交错触类旁通,我们不难看出,所有的艺术形式大同小异:舞蹈是时间动态里的空间造型,是视觉艺术和时间艺术的统一。视频艺术在固态的视觉图像里面看到时间的动态,视像是画面空间在横向时间过程之中的叠影连续,是造型和时间艺术的巧妙结合。语言艺术具有广泛的多面性,它是喻意的媒体,但也通过舞台影像,衔接音乐视像的时空具体。从诗歌的角度,时间的节奏动态和韵律的情绪色彩,更把语言的音乐因素,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事实上,世上所有音乐艺术的起源都和语言的诵咏有关,从这个角度,语言不但是交流的需要,也和韵律呼吸有关。
可举的例子无数,我们可以从原始的仪式里面,看到今天所有艺术形式的影子。其实问题的关键非常简单:和自然一体的人类以物为本,他的所作所为是自然物态的延伸和继续,这种物态不断重复的模式,归结起来就是我们所说的形式。形式具有内在因素关系,更进一步来说,形式的语言是由相互相成的关系组成,这种形式的关系具备数的比例,所以艺术形式是审美的“代数”(aesthetic algebra,审美代数,是我自编的术语)。表面看来,所有这些抽象的形式语言,好像都是人为的杜撰假设,其实不然,如果我们能从人类物性的冲动来看创意的本能,这种冲动的根源,就在捉摸不定的人性深处,就在血肉模糊的人体里面。更为奇妙的是,这种和我们平时吃喝拉撒一样本质的物性需求,最后把我们人类带到超越物性本身的精神世界,然而,一个圈子绕回来,这个“精神超越”的境界,根源还是我们人类不可回避的原始物性因素。
今天的艺术远比原始人类复杂很多,未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人文社会的演变,无疑会给创意和艺术媒体提供不可预期的机遇和可能,审美标准也会由此产生不尽相同的面目,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今天的我们和当时的原始人类没有根本区别,不管未来的艺术形态和人文环境如何不同,在我看来,只要物性的我们依然,时空的环境不变,艺术创作的冲动依然和物性的我们有关,艺术媒体的内在基因和交流的原始因素,离不开我们人类生命的感官直接本能。
结 语
艺术是横空过世的他在神奇,也是刻骨铭心的气息自己。尽管艺术作品的物象抓住我们,然而作品物象的本身依然还是瞬即而过的显像暂时,只有创意的磁场和原始的能量,才是艺术内在动态不定的精神骨架。创意的艺术是近和远的关系,是具体和整体的总和,就像揪在指尖的丝线,远远放去的风筝。说到头来,我把自己前面的所说一一否定,结论回到讲座的题目:一加一完全有可能不等于二。
本文系作者在新华·知本读书会第五十七期所作演讲,刊发时经作者改定
本文出自《书城》2019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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