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胜利：“周杰伦保卫战”中的粉丝们

“我接着写，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这是7月22日零点前的周杰伦粉丝QQ群，在刷屏的口令红包、动态表情，和“周杰伦牛*，杰迷牛*”当中，这条长达47秒钟的语音显得有些突然。

语音内容是一位男生吉他弹唱的《七里香》副歌部分，有一点走音，声音却很真诚。

这条语音最终引爆了这个欢乐的夜晚，屏幕上长长短短的语音接连出现。有深情的演唱，也有宣泄般的嘶吼，有一位粉丝在语音中很大声地吼出一句“哼哼哈兮”，瞬间就有其他人提醒“耳机党自觉静音保命”。

四天前，周杰伦的粉丝加入到一场声势浩大的“数据保卫战”当中。在经历了个人单打独斗，粉丝大量加入到连动大半个娱乐圈之后，“杰迷”们取得了胜利。

周日的深夜里，杰迷纵情庆祝。他们知道，再度醒来的清晨，每个人都要面对新一周的世俗，而他们抽身离开的网络战场，也将恢复如旧。

保卫战发端

事情要从7月16日开始说起。豆瓣上的一位用户发表了一个题为“周杰伦微博数据那么差，为什么演唱会门票还难买啊？”的帖子。帖子以“真诚发问”而非嘲讽的语气提问：周杰伦演唱会的门票出了名的难抢，但是周杰伦的微博超话排名连榜都上不了，官方宣布代言的微博转发和评论数都没有破万，这样的数据与他的真实人气真的相符吗？

“数据”是指用来评判明星能够带来的“流量”大小的指标。明星所发微博的转发、点赞和评论数值，反映粉丝活跃度的明星超级话题的影响力，甚至明星代言商品的销量，这些都可以反映一个明星影响力的大小和商业价值的高低。因此，“做数据”也成了很多粉丝每天必须完成的工作之一。

而这次“周杰伦保卫战”发生的主战场——微博超级话题榜，则是很多数据粉眼中的兵家必争之地。超级话题（简称超话）可以理解为微博的兴趣社区。粉丝可以在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标签下进行讨论，也可以通过完成超级话题当中的每日任务（包括签到、转发、互动等）赚取影响力积分，然后将积分通过“打榜” （注：通过贡献影响力积分使明星超话在榜单上获得良好成绩）的形式贡献给自己感兴趣的超话，帮助其在超话排行榜上占获得一个靠前的位置。

作为周杰伦11年的“老粉”，杨克（化名）起初看到这个帖子并无介意，“很正常，杰迷很散，没有组织，我们平时自己也调侃杰迷太废，干啥啥不行，全靠周杰伦带飞。”

他没想到，第二天，也就是7月17日，经过营销号的多次搬运和周杰伦本人国民性的加持，此次事件在微博上迅速发酵了起来。

杨克就是在这时候加入的。作为周杰伦粉丝当中少数熟悉饭圈（注：粉丝群体）规则的人，杨克反应迅速，很快便和其他熟悉超话打榜的粉丝担任起了“科普教学”的重任。在7月17中午，粉丝们做出了针对本次超话打榜的详细教程，并在教程下方贴上了微博上四处可见的鲜艳醒目的控评文案（注：即粉丝用来操控评论导向的文案。控评即将利于自己偶像的内容通过点赞和评论的方式顶到评论区前列，以达到偶像案例、维护偶像美誉度等效果。）

之后，他又联合站子（注：饭圈当中具有职能的组织）和周杰伦超级话题的管理员们拉了两个人数大概在七八百人的微博粉丝群，便于站子进行通知的发放和直接管理。一个用来互相评论赚取积分，另一个则用来控评和交流信息。

自此，周杰伦的核心饭圈对于这次团建活动的前期准备工作基本完成。杨克在提起这次团建活动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很多散粉在后援会和超话管理尚未开始组织和号召的之前就已经开始主动进行打榜。

相比许多组织规范、纪律严明的“数据粉”，这次“周杰伦保卫战”更像是一场突然被引爆的散粉狂欢。

超话打榜

“杰迷”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给周杰伦打榜。

林建在公司的午休时间，总能听见身边的同事小声讨论：“你知道周杰伦粉丝的那个事吗？”当时他并没在意。直到7月21日中午，他在微博好友圈看到了另外一位好友，发布了一条充斥着五颜六色的表情符号，为周杰伦超话求积分的微博，他才逐渐了解事件端倪。

超话打榜并没有林建想象的那么简单。在他发布了“#周杰伦超话#为杰伦打call！”这条微博后没多久，就有来自朋友的回复，告诉他只有内容超过十五字，带话题和表情，还要分行，这条微博才能够计入超话的数据。

要求居然这么严格吗？林建顿时觉得有点泄气。在反复研究了几次打榜教程之后，他决定去周杰伦超级话题里面的帖子下面评论——通过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赚取积分。

今年已经26岁的林建，喜欢周杰伦已经十五年了。“玩了6年英雄联盟，没有充过一分钱。但是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听不了周杰伦的歌，想都没想就充了一年的QQ音乐会员。前年还因为很喜欢《告白气球》而去了巴黎旅行。”林建说起这些时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随后很快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说，追周杰伦的时候，也就是买买专辑海报，耳机里循环播放一个人的歌，去听一场演唱会，回来能跟朋友吹一个月。

“老了。”林建有些无奈，“那个教程，字放在那里我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我就说啥也看不懂了呢？”

许多流量明星的粉丝忠诚度很高，很多人都在“为爱发电”，甚至还要参与集资，以支付偶像应援费用，或者完成“秒切” （注：在一秒之内达成大额购买数量）杂志、专辑等任务。这样才能够在竞争激烈的饭圈环境中，成为偶像的坚实后盾。

而周杰伦的粉丝显得有些另类，他们更像液态的，流动的——每一个人都好像一条溪流，汇聚起来就能成江海。这次打榜成功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这些“流动着”的粉丝，在通过不同渠道了解到的，参加了这次打榜活动的对象中，有八成以上，都是平日里不太会关注周杰伦的相关信息，但是手机里一定存着几首周杰伦的歌的人。

知乎博主@吴清缘在回答中写道：“一个豆瓣的小透明问了一个‘周杰伦需不需要做数据’的问题，就这样把互联网上沉默的大多数给炸出来了。所谓沉默的大多数，顾名思义，他们是大多数，并且保持沉默。”

斌斌（化名）就是这样的一位“沉默的大多数”，他形容对周杰伦是一种“很少会想起，也不会忘记”的感情；

小曹（化名）也是这样，一开始是以 “纯粹吃瓜”的心态进入，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杰迷”加入，勾起了他最初喜欢周杰伦的回忆。“我是现学的打榜，到晚上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也有发到好友群里去聊，周围喜欢周杰伦的人很多，没有号召，一看就去了。”

7月17日，豆瓣讨论周杰伦数据的帖子被营销号搬运至微博。当天下午两点，周杰伦的超话排名来到了明星超级话题排行榜的第49名。在48小时之内，7月19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周杰伦的超话排名超过王源排名第8，并于一天之内超过朱一龙，成为了第2名。

积极打榜的“杰迷”们之外，很多周杰伦饭圈之外的人也加入到了打榜的行列。

25岁的虞海（化名）喜欢游戏和二次元。他是游离在饭圈之外的人，对打榜投票一无所知，对周杰伦也很无感。参与到这次的“杰迷团建”活动当中，完全是出于一种凑热闹的狂欢心态。

在得知周杰伦粉丝集体团建之后，虞海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点击了超话左上的“打榜”，之后发现他的账号里居然有100多分。他想都没想就把积分全部送出，还把截图分享到了游戏群里，得到了游戏公会里的好友们的一致响应。“为什么给周杰伦打榜？那不就一直听他的歌吗？那还有啥啊？大家都是知道了之后顺手点一下，周杰伦，周杰伦不就是（喜欢的）人多吗？”

新老偶像粉丝博弈

在世纪之交出道的台湾歌手周杰伦，20年来创造了许多项纪录：他总计获得164项音乐奖项，是各大音乐APP当中播放量最高的歌手（注：版权维护之前），也是QQ音乐首位播放量突破100亿的人。他还保持了“21世纪实体专辑销量最高的华语歌手”的纪录。截止2019年2月，周杰伦共举行了327场演唱会，预估动员人数850万人以上。甚至有一部电影就叫 《寻找周杰伦》，讲述一位失恋女生因为周杰伦的歌重燃生活希望，不顾一切到香港寻访周杰伦。

看到去年才通过《偶像练习生》成团出道的新晋歌手蔡徐坤长踞超话榜第一，广大 “杰迷”希望“破除质疑”，让周杰伦的名字出现在那个位置。

当活动涉及到的人数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时，一向“安静祥和”的周杰伦饭圈，也开始出现嘈杂声。例如@周杰伦御用反黑组，拥有3000余名粉丝。在之前的4、5、6三个月份，该反黑站一共发布了72条反黑链接。而仅在7月17日至7月21日打榜这四天内，反黑组发布的反黑链接数高达63条。

反黑站的职能在于通过检索明星姓名、姓名首字母缩写、惯用昵称等方式在全微博进行“巡逻”，将对偶像人身攻击的内容整理，并以链接的形式发布。粉丝可以点击链接的方式对微博内容进行举报，在经过微博监督员的人工检查后，经判定后违规的内容将被后台直接删除。

杨克对此感到很无奈，他认为，在整个打榜的过程中，最大的困难并不是向那些远离饭圈的“夕阳红粉丝团”进行科普教学，而是不了解饭圈规则的路人粉口无遮拦，或是伪装成周杰伦粉丝的黑粉跑去其他明星的超话挑事。这样的内容被截图下来之后经常会被拿来骂“杰迷”，或者搬运到豆瓣小组群嘲。

为此，打榜群里颇有些如履薄冰的意味。有人在周杰伦的打榜群里说了一句其他明星不好，立刻有人告诉他“专注自家，别带别人”“过分了啊，理智一点”。有粉丝告诉他“如果被群里的有心人截图了，会被拿去引战”。

25岁的娇娇（化名）是一位法律从业者，她的偶像也是一位新晋的流量男星。在这次周杰伦粉丝的集体团建活动中，他的偶像在超话榜单上的位置在很初期的时候就被超过。

她也是这次“团建”活动中“凑热闹”的一员，将她准备好用于给自家爱豆打榜的积分都抛给了周杰伦。

娇娇比较反感饭圈当中的“数据文化”，她不喜欢做数据，也理解不了做数据的意义。参加“杰迷团建”，是将这件事当作对于饭圈“数据狂热”的一种戏谑。“数据女工（注：专业为明星做数据的女粉）人手好几个小号，这个刷完下一个接着刷。我不知道这种事情的意义在哪。“

很快，她发现，整件事情在发酵的过程中变了味。这次活动本质上也是数据狂热。

在这场“周杰伦数据保卫战”当中，蔡徐坤超话作为明星超话榜连续64周的冠军，是唯一与周杰伦真正竞争过的超话。

7月21日凌晨0:30分，在经过了15个小时的激战之后，周杰伦超话以4616.7万的影响力问鼎超话榜首位，蔡徐坤超话以4615.7万的影响力排名第二；21日17时左右，周杰伦超话的影响力打破了蔡徐坤粉丝于今年春节期间创下的8020万的纪录；22:49分，周杰伦超话影响力达到1亿，并以1.1亿的影响力在拿下2019年第29周明星超话榜的冠军。这一数据也刷新了明星势力榜影响值的新纪录。

娇娇认为，数据已经成为各大品牌衡量明星商业价值的重要指标。有的品牌寻找明星商业合作，相比能力，作品，会重点考量他的数据。 “（有的）品牌会明确告诉你他们这边有数据指标，比如说微博需要转发几百万次什么的。”娇娇很无奈。

“1亿”

7月21日晚十点三十分，周杰伦超话影响值达到了9900万时，周杰伦的粉丝开始集体抛分（注：指将自己手中还没送出的积分全部送出）。

“还差70万！！大家冲啊！！！”“还有不到50万了！！抛分抛分抛分！！”“一定要破亿啊，我没办法评论了！”“夕阳红打捞队，帮我打捞，我进小黑屋了！”

有人因为多次转发和评论被新浪判定为异常账号而禁言，需要其他粉丝与被禁言的账号多多互动才能尽快脱离“小黑屋”。在这个节骨眼上无法参与“战斗”，一些粉丝又气又急。

屏幕上滚动的信息被记录在了7月21日这一天的最后两个小时。晚十点四十九分，周杰伦超级话题的影响值定格在1亿，不知是粉丝突然的缄默还是系统卡顿，这个1377人在线的QQ群里，消息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很快，表情包，明星超话榜的截图，还有“破亿了！”“太伟大了”“666”“周杰伦牛*”的消息飞速出现又消失，其中还夹杂着“不要松懈”“要到一亿两千万”的字样。

这个时刻，周杰伦成为了微博明星超话榜影响值达到1亿的首位艺人。

胜利后的狂欢从发红包开始，一不留神就仿佛错过了几个亿。微博上的粉丝拉了微信群，短短时间便加入了100余名粉丝，大家在群里交换了年龄了职业，约定抢到票之后一起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还有人半真半假地提议相亲，没人理会也就作罢。

随后，周杰伦本人在instagram上发表了一条状态，“希望你以后也有一群像我一样这么挺自己偶像的歌迷”，让粉丝们备受鼓舞。

这一刻，所有人都如释重负，这场所谓的“团建”终于有了点真正“团建”的味道。

“打榜结束，争端开始”

打榜圆满结束，周杰伦粉丝只开心了一夜就遇到了新的麻烦。

活动带来的巨大热度迟迟不散，迟到的粉丝想要找回错过的参与感，以“杰迷团建，下周不见”为宗旨的打榜活动并没有如粉丝想象般顺利结束。

7月22日零点，第29周明星超话榜数据清零，第30周的打榜活动正式开始，在经历的短暂的排名第三之后，截止22日晚上七点，周杰伦超话以1377.7万的影响值再度位列榜首，领先第二名的朱一龙超话436万影响值。

而蔡徐坤超话，在上午十点三十分，由蔡徐坤的多个大站同时发布了一条微博，表明“蔡徐坤粉丝联合声明退出微博各项数据榜单的竞争”，接下来便放弃了对榜首的争夺意愿，一直处于明星超话榜第三名的位置。

除了前来蹭热度的营销号和个人。引战节奏也很快到来，管理们多次声明，不要去别家超话发帖，也不要发给别家送积分的话题，不号召，不组织，一切随心就好。

但粉丝当中的争端还是不期而至，是否选择继续打榜的粉丝分成了两派，一方认为在自家的超话发帖聊天与他人无关，另一方则认为还是应该以诚信为本。有的粉丝去到蔡徐坤超话送粉道歉，也被指责“圣母心泛滥”。

从最开始的争论，到后来的在评论区里骂人，粉丝之间相互举报，前一天还一起打榜的战友之间，争端倏然而至。

超级话题里也被大量以庆祝为由的抽奖贴刷屏，热情高涨的粉丝在转发评论的同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抽奖很多并未经过微博抽奖的备案。

微博上，为了打榜而成立的粉丝群从7月22日中午十二点半开始禁言。群主@AllForJay周杰伦个站发布公告称“本群成员未经审核，信息真假不明，暂且禁言。请勿私下拉群，后果个站不予承担。”

饭圈在发展成熟的过程中，形成了它特有的运行方式和规则。其中一条就是，一旦发生争端便旷日持久不死不休。有人在微博上调侃说，搞出这么大动静，既不锁群也不审核，这不是等着对家带节奏吗？（周杰伦的）中老年粉丝的心也真够宽的。

“每一代人都自得其乐就好”

另一方面，周杰伦粉丝“团建活动”再次将流量明星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说实话，打榜的时候我不知道第一名的是蔡徐坤。“斌斌说，如果他要是早知道第一名是蔡徐坤，谁来打这个榜他都会来帮忙。

“不喜欢蔡徐坤？当然了。”斌斌斩钉截铁，但是在被问及为什么不喜欢时，他沉默了一会儿，“审美不同吧，他的粉丝我也挺难理解的。而且黑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也算是有点跟风吧。”

几乎一边倒的声浪下，有的人也有不同的想法。

“其实有的周杰伦粉丝的态度挺让人反感的。”在周杰伦超话在明星超话榜上取代蔡徐坤成为第一名之后，娇娇说道。

“就感觉自始至终，一些周杰伦粉丝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怎么，追个星还有鄙视链么？ ”

孟路（化名）是一位刚刚加入饭圈的粉丝，蔡徐坤并不是她的偶像。在周杰伦粉丝与蔡徐坤粉丝的竞争中，她选择了站在蔡徐坤一方。

在她看来，周杰伦的国民度完全不需要超话来证明。而蔡徐坤一直被黑得很惨，所以粉丝一定会争。

“打榜什么的其实都是虚的，像那个明星势力榜送的花，都是粉丝用钱真金白银买的，钱又到不了偶像手上的话，做数据本质上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为了不能比别人差。“孟路说。

她也承认蔡徐坤的一些粉丝会发表一些很招黑的言论，这或许也是蔡徐坤被黑的重要原因。“也可能是蔡徐坤的粉丝数量多，总会有一些过激的人存在。”

在真正进入饭圈之后，孟路开始逐渐改变了对蔡徐坤的认知。在之前对于娱乐圈只是一个单纯的路人心态的时候，她只是知道蔡徐坤一直被黑。但在深入了解之后，她觉得很多人的黑其实只是一种跟风，他们黑的对象也是另一群人心中“很爱的人”。

打榜活动结束没多久，罗永浩发布了一条微博，以“每一代人都自得其乐就好”作为结尾。

深夜十一点，孟路也转发了一条微博。微博内容大致说，其实流量明星也是巨大的资本机器中的一枚螺母。

这时，手机一震，微博群里有人说话，“这周超话排名掉了好多，大家快把手里没送的积分送一下。”

她觉得心更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