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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 | 送给妻子一条过时的项链

2019-07-26 07: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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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可转载。

文 | 王靖康

早晨还在被窝,便被母亲叫起来,说有亲戚要来。

一个好几年都没见过的亲戚,见到我便说,娃都长这么大了。他左手里拎着一包带泥的青菜,右手的油桶里装满了鸡蛋,站在门口狠狠地跺了脚,才小心地进来。我伸手想要接过他拎着的东西,他却说不重,自己左右脚蹬了几下,脱了渍痕斑驳的鞋子,露出洁白的袜子,穿好拖鞋,才把那堆东西放在茶几上。

母亲问他怎么过来的,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摸了一把所剩无几的雪白的发茬道:“天还没亮,在村口坐了班车,到高速汽车站。上高速,到你们这边的高速路口下车,拦了半天车,最后还是坐上了顺路的。”

我把热水递给他,他脸上浮现出了孩子一般的喜悦,仿佛第一次爬上了最高的树,刚刚敢从最陡峭的地方跳下来,是那种战胜自己的那种喜悦。

他捧着水杯,没喝进去几口,靠着沙发缓缓地道:“都没有心劲跑到这城里来了,好些年没出门,走在闹哄哄的街上晕头转向的,平日里需要什么都是年轻人给帮忙带回去。”

我端上玉米粥和几个小菜,也在一边道:“想逛随时出来逛一逛,需要买啥,给你的这些侄子侄女打电话就是了,没必要自己东奔西走的。”

他长长地吁气,半遮半掩地道:“这个事情还非得我亲自跑一趟。”

说着他夹着凉拌的笋丝,抖着手腕放到嘴里,似乎在用牙床把它们撕碎,缓缓地着咽完了一碗粥,便要把自己的碗和筷收起来。

母亲道:“大哥,你这就见外了,米饭三大碗的饭量,喝粥就这一小碗?是菜不合胃口吗?”

他捧起水杯,咕噜了一口,喃喃地念叨自己老了。

母亲先是收拾好厨房,又开始洒扫庭除。我陪着他,坐上沙发看电视,有意把台换到他最喜欢的军事节目,他年轻时当过几天民兵,看电视就要看与军事相关的。

我几次要加茶水都被他拒绝了,他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坐着等,仿佛要陷进沙发里去了,时不时就用手摸着左边的胸口,四处张望,流露出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突然告诉我,她要准备午饭,来不及,让我带他上街,给他帮忙,看他要办什么事?

我匆忙收拾,带他下楼,朝街上走去。他一直没讲要到街上来干什么,只是不停地环顾四周,止不住地往前走。

我心里嘀咕,上年纪的人,比较保守,估计处理一些与钱有关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带着我进到金香园餐厅,看着一排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自助餐盘,服务员赶上来说,他们这里还在摆盘,11点半才开始营业。

又到五金店门口,他低头抓了抓货架上放的钉子,对着老板笑了笑,又扭头出来了。

最后我们在鑫源酒店门口驻足了许久,我不得不跟着他,从前门进去,又从后门出来了。

终于,他忍不住了,趴在我耳边为难地道:“孩呀,我想给你大姑买条金项链,我这眼花,一路没有看到卖金项链的金店。”

我噗嗤笑出声来道:“那你不早说,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地道:“悄悄!”

我立刻明白了,此时他觉得自己在执行一件蓄谋已久的重要任务,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又不得不投靠到我家,不得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我带他来到县城最大的商场,一楼便是金店。他走得飞快,毫不犹豫,径直走到柜台前。我赶忙追过去,他看了几眼就选了一条雕刻着一朵玫瑰花的,都准备翻衣服左上方的口袋掏钱了。我立即拦住,带他再看看其他的柜台。

母亲派我出来大概就是这个意图。

我以年轻人的眼光,让柜员拿出来3件,样式分别是天鹅,同心结和金镶玉。依次摆开在柜台上,他时而靠近瞪大眼睛看,时而走远眯着眼睛瞧,反复多次,不说好坏,最终还是走到了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一款面前。

他轻声道:“我们这辈人,没有送过老婆花,买个这,一举两得。”

我依然想贯彻我的意见,笑着道:“这个没关系,你买没有花的,更好看的,我出门再带你去给我大姑买玫瑰花。”

他语气变得坚决了:“那不行,你大姑一定嫌真的花不实用,就买这个金花的就好,其他不看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中间用红绳系住的。先是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绳,紧紧地攥着钱,再把红绳拉直了,递给柜员,轻声道:“这个是长度。”

他整个人似乎都松了,眉头舒展开的脸冲着我笑,露出来他参差的牙齿,开始温柔地低下头,湿着唾沫清点那一叠钱。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震惊,震惊买金子与爱情这两件事。不是所有买金子的人都拥有爱情,也不是所有爱情都需要用买金子来证明。而在我这个年岁已高的远房亲戚身上,我看到了两者共同的光芒。

悠悠岁月,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此般光芒。

午饭,母亲做了一桌的饭菜红烧肉、豆角、茄子、四季豆……我也有幸见到他真实的饭量,菜盛到米饭上,三大碗米饭下肚,才开始喝汤。我和母亲边吃边笑,开始他觉得不好意思,后面也和我们一起笑。忽然才意识到,早上的他是心里有事。

放下碗,他立即要回,一分钟都熬不住。母亲递来水果让他路上吃,他硬是不要,拍拍口袋里的项链盒子道:“把这个带好就行。”母亲吩咐我打车,送他到高速路口。

我看着售票员急匆匆地冲下车,又急匆匆地拽着他上车,他蹒跚地攀上大巴车的台阶,一手抓着售票员,另一只手依然时不时地忍不住去摸那装着项链的口袋。离家还有几百里路,不知道他还要确认多少次。

那是一条雕花的,过时的、老气的金项链,也是一份朴素的,永恒的、珍重的感情。庆幸的是,他可以拥有并且享受这一份感情,用它来冲抵那苦难的命运与无情的岁月带给他的艰辛与苦楚。

编辑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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