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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阿霞

2019-07-26 18: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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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阿霞,安徽安庆人(00:44)
一个安庆人和我说:你到南方大城市,会遇到不少安徽人,安庆人。

安庆下辖桐城怀宁,在我这个关外胡地人眼里,是很古、很了不起的地方,出过许多人物故事。远的不说,文有余英时,武有邓稼先——因为是搞核武器的。

“安庆也是”,他接着说,“还有说辞呢:地分吴楚,长江咽喉。大人物谈安庆常常是论战:定淮南全局啦,关乎天下转与不转啦,不攻下安庆就得不了南京啦。兵家必争之地,老百姓就跟着三灾八难。

“你若到安庆,安庆人还会和你说两件事,一是因为是必争之地,它做过府治省会,要不是风水转到合肥,本不至于此。二是黄梅戏并不是出在湖北黄梅,其实就在我们安庆。留在安庆的人,一般都没什么着急的事情,会反反复复地对你讲这两件事,可能还要再唱上两句。

“由黄梅戏,他们可能还会说出第三件事,你也要耐着性子听:安庆出好女子。被山水养得晶莹湿润,性情也宜南宜北,该坚韧时坚韧,该柔媚时柔媚。然而,你在安庆城里是看不到的。安庆如今落得和蚌埠滁州差不多,到处都是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年轻人在本地找不到能赚钱的事做,都向外走了。连回去一趟都不容易。铁路为什么老是绕过我们安庆?(最近通高铁了。)

“你到大城市,自然会看到我们安庆的姑娘,就知道我的话了。”

也不用到安庆,快手上就看了。虽然美颜滤镜把眉眼皮肤都磨得差不多,还是能看出神态气息和我们那儿的女人不同。也说不上这不同是好或不好,也有南方人专门喜欢东北女人的,否则也出不了这么多网红。@流浪歌手阿霞在快手三年,有七十万粉,肯定也算网红。什么量级、带货与否、多大收益,参与过什么事件,我不知道,也不太有兴趣,我连她的直播也没看过。只是想起那安庆人的话:有很多安庆姑娘,不能像上游的武汉、重庆,更不能像下游的无锡、上海,要在很小的年纪就出门漂泊。

有个上海小伙儿喜欢过安徽姑娘,他妈不许:不用看的,安徽女人就是不行。我挖苦说:“你们上海老婆婆眼里,大陆其他地方女人都是不行的。” 他很豁达,并不和我胡缠,只是说“她觉得安徽那里尤其不行,太穷了。”

只是阿霞的离家,未免太早了些。

据她说:因为家里穷,下面有弟弟妹妹,九岁就跟着同村的亲戚出来了。在这个绿皮火车、长途汽车勾连的江湖,已经来往了二十三年。最初出来就是卖艺,可能是唱黄梅戏。她在视频里也唱过几次黄梅戏,都是晚会上听熟的那几段:“为救李郎离家园……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离家园,你可以闭上眼想:如果你是只有九岁的女孩,今后要在路上走二十年……我女儿今年九岁,她妈的眼珠错开一会儿,就会联想到各种恐怖的传闻、各种道貌岸然的变态。

阿霞说,天下十停,已经走了五六停,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走到哪里,应该都要唱几回“帽插宫花”,她到底唱得如何,我听不懂,但毕竟是家乡调。连她唱流行歌,也挂着点儿戏韵和板眼。

陈升在《牡丹亭外》里,把这两句缝缀得很妙,像她这样的江湖人,也许明白这几句歌词的意思,“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她……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写歌的人假正经啊/听歌的人最无情。”这末尾一句,是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样的半醉痴话。但流浪歌手也许另有体验:写歌的人确实假正经,那些写诗写小说的也一样。听歌的人倒未必无情,只是他们是家常之情,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小桥流水人家”是概不对外的,外来者只能看到“古道西风瘦马”。在家门口听歌,至多只是说:啊呀呀,这样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还这么瘦,就出来讨生活了,真不容易。

江湖人眼中的世界,自然和在家人不同,难的是“莫名爱上她”。

我写的不是新闻报道,是“如是我睹”。我悟出看快手的一个规矩:他们上传的视频,是自己愿意被人看到的。爱看就看,不看拉倒。不打赏的话,没必要总去猜背后的真假,后面有什么“目的”。那就没意思了。何况,这类猜测被验证,获胜的也不是自己的明智。

阿霞发唱歌视频后常说:“我就是一个卖唱的。”用“卖唱”自称,算是把话说到了底。这一行很古,抱着把琵琶、或者就是用一副竹筷敲瓷碗,到酒楼上请人点唱,大概自中国有城镇就有。唐宋笔记写歌人即写市井,还《扬州画舫录》里写的歌人,已经是神乎其技了。奏赋长杨罢,还将她们入诗入画着解闷。鲁迅日记里也记:全家老小吃饭,招一名歌女来弹唱助兴,酬洋若干角。

阿霞讨生活的方式完全一样。不是在歌厅夜场驻场,是在大排档里,就在当街的锅灶饭桌边上,三十块钱一首,现点现唱。也有时候饭店开业雇她,多少钱包唱一天——这活儿我当年也干过,那时候是多少钱有点儿忘了。也不用多形容,你逛夜市步行街一定经常见到。

性格顽强的人把这种话说到底,通常酝酿着反击,意思是“不要欺人太甚”,这也是江湖智慧。她也有把说到底的话再直接说穿了的时候:“我弹吉他和唱歌都不专业,也没有什么文化。虽然不体面,但是自我感觉,我没有什么可丢脸的。这是我天天唱歌的地方。”因为人在网上留言,通常是不讲江湖规矩的。

说她的生涯,就从这把吉他说起吧,这东西我熟。她前两年用的那把红色电琴,我说不出来路,这个外形是所谓“火焰异型”,不知哪家开模以后,全国的吉他代工厂都做,批发价便宜得超乎想象。我猜那把琴也是。

用这琴时,阿霞说:“城管刚才批评了我几句,呵呵,每次这样,我都感觉像过街老鼠。失业了就回家种田去。”下面评论说:“世界之窗那边,城管就是多啊。”

2017年8月,她发了一条“设备终于全部修好了,吉他也从新买了一把,你们听听音色怎么样。”这琴我认识,是Ibanez的S521。去琴行买大概三千多块,也就是要唱一百多首歌。要是知道买主是唱歌换琴,我不会推荐,因为夜市唱歌很不容易。这琴的用料声音都一般,也和弹唱不搭。

不过它也有样好处,很薄很轻,适合女孩子背着赶路。阿霞应该挺钟意它,拍照拍视频时都挎着。但她对弹琴也不是多上心,用的是最低限度的几个和弦,好几年没什么进益。我这是文艺青年口吻了,那只是件工具罢了。

她的这套工具,还包括音箱、麦克风,随时绑在小拉杆车上,推起来就走。一侧斜插着几张过塑的牌子。带二维码的那张是介绍她的快手号的,“快手直播,关注流浪歌手阿霞”。几张粉色的是她的点唱歌本。她能唱的歌很多,这一行有一样要紧:唱的好不好另说,会的歌必须多,热门的,怀旧的,各种场合和气氛用的,都得拿起来就唱。开小杂货铺,要针针没有,要线线没有,主顾就不登门了。

因为多,只能求个质量基准,不能用“好声音”选秀标准。而且要用省力唱法,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没有歇嗓子的时候。阿霞的唱,混杂在市声里,绝不会让人觉得刺耳、不舒服,甚至还会循着声音找过去,看看唱歌的是谁,这就不容易了——我大概是毛病很多的人。有许多让我不舒服的歌;比如,前几年流行的“草原”“拉萨”之类的歌,有意思的很少,蒙古人和藏人似乎不那样唱歌。日常并不需要着意渲染。现在好像流行用东北话唱了,歌词都是酒桌上的混账话,东北人也不是都这样——这类歌,阿霞不唱,她也不会说北方话。

她传的视频里,曲目很少翻头,重复唱的几首各有心迹。一首是《捉泥鳅》,这不是南方民歌,是侯德健写的。爱唱它,因为她有个七八岁的儿子,有一次专门在小溪边拍了一个视频,几个光腚的小男孩儿在水里出出进进。一首是她改编的《三十出头》,大概是讲自己的:“看着别人手牵手,心里感觉酸溜溜”。一首是在她出名以后,别人给她写了一首歌,已经拍了MV。这个有点儿前途未卜,同样是唱歌,但并不是一个行当。

她过去时常去的地方,有深圳、广州、三亚,那里有钱人多,游客也多,花三五十块钱不用掂量。她在衣着上花了很多心思,歌不重样,衣服也不重样。女人常常是把尊严和容貌穿戴连在一起的,我看女人化妆,常常看得又敬又畏,她们不只是为了漂亮,更不只是为了男人。她这么漂漂亮亮的拖着车、背着琴穿梭于街头,歌也柔和,生意肯定不错。小孩吃完饭不愿意安安静静的坐着,就到她面前来手舞足蹈,有些不是食客的人也来看,纷纷举着手机录像。有个视频里,她大概被认出来了,有个代驾小哥挤进来合影。

夜市排挡虽然是消闲安逸的地方,但世上向来不缺欺负她的人,前几天不还有个粗俗女人踢打送餐员的视频吗。出门在外能怎么办?只有擦擦污秽和羞耻,接着讨生活。阿霞在视频里永远笑吟吟的,人逛夜市是寻开心的,歌人只能笑,其他表情得收拾起来。靠卖惨唱歌,那又是一个行当。

这就是她与“专业”的不同。演唱会的听众是专程赶来的,他们可以从容制造情绪,没必要配合场合的情绪。刷快手的人,为什么放着那么多职业歌手和选秀不看,要看街头或直播间里的歌手?这也许是个缘故。“专业”有时是堵墙。

难说现在阿霞还在不在排挡里唱了,而且,为什么要存那种希望呢?谁不希望过得轻松点儿呢?阿霞新近的快手,就很少在夜市和排挡里拍了。外景有时去海边,有时去江边,她回安庆时,就去长江大桥下面——“故乡”真是个神秘概念,即便只生活过很短的时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美好。

什么是“流浪”?流浪未必等于无家,做母亲的人,儿子就是家了。见过天下的水,会觉得归宿也是幻觉。起码,不以分别为恐惧,而以重逢为指望。李白写诗如随随便便从空中抓来,深意在各自琢磨:

请君试问东流水,欲行不行各尽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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