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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吹鼓班子:不只是风俗,也是我们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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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朋友的妈,“是一个战士,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生得好看而奔放,也善于利用这好看和奔放,看世间的一切规则像火车上的邻座:可利用,但不值得托付或计较。我这朋友个子不高,就是因为她怀孕时怕腰条不好看,一直在用束缚带勒着隆起肚子,让儿子七个月就早产了——也没法多指责,她当时是个小女孩,什么都不懂。以后也绝不再生了。她可以拿全家最后一笔存款,随便做一件兴之所至的事情,比如给每个人买一件貂皮大衣,她那件是翠绿色的。
只是遇到了常见的不幸:生错了年代,而且没有走出一座很小的县城。好在她如今成了当地的快手红人,我们才知道她竟然这么擅长歌舞——我的这个“好在”,没有揶揄的意思。如果人生还只有一种喜剧结局的话,就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活法。
对于快手,有人是看了几眼就放弃了,或者在用而不愿意承认,理由是“LOW”,这个词倒是经常泄露使用者自己的简陋。或者,它是一种莫名的焦虑和不确定性,认为活得庄重优雅,是件艰难的、会丢失的东西。有趣的一点是,人越是沉迷于向他人炫耀,就越是不在意他人的生活。同样,快手上也有很多简陋的炫耀者,这是好事,简陋和焦虑是最需要立即宣泄的。
我当初给自己不看快手的辩解是:我看惯文字了,不习惯用短视频传递信息——这句话多么自以为是?还不如上一个理由体面。
写故事的人有点儿像夏天的蚊子,扑上去榨取了写作对象,就嗡嗡地飞走了。从有现代小说以来,有多少作者真像在意自己那样在意故事中的人和世界呢——虽然这并不重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只举了沈从文出来。然而,他施加给翠翠、给三三、给柏子的,是他们自己想讲述的吗?当通讯业、互联网、发射塔、智能手机和城市化这些当下最美好一面累积起来,让翠翠和柏子可以做自己的作者,遇到意想不到的观众时:翠翠也许不愿意拍渡船、拍黄狗,她只想对着镜头唱那些在快手里流行的歌;柏子也懒得讲那河的无情、水手的矫健,就爱让人看他守着一锅肉的样子……这时,因为他们的世界不照着我的兴趣来,我说我看不惯了?
没错,这是一次工具带来的权力转换。技术若是有善恶,就看它能被多少人平等地使用,之后的结果,便和技术无关了。
我懂得看快手的一个法则:没有什么造假、简陋、抄袭之类的事,每个人都在行使对自己生活的权力。这个权力如此易得又如此稀罕。
我听人讲到一个发快手的女孩儿:她遇上很危险的病,一直在病房直播,感谢给她打赏的“老铁”们,她说自己好了之后,要和男朋友结婚,去哪里哪里玩儿——比如那个其实并不浪漫连帕慕克都感到困惑的土耳其——时,寿衣就放在镜头外面。我想,她们不愿意被观者看到的,应该就当没有。这是本来就该如此的事。
我也在多余的担心一类事:他们能不能拍出自己想拍的东西?美颜出来的效果,是不是她们想要的?视频是不是传达了他的意思?想活得像别人,并不是、起码在中国不是什么怪事,但这是个稳定目标吗?
另外,我不知道这样庞大的视频数量,从技术上讲,到底有什么意义?它们的存储期限是多久?当它们成为遗产以后,该怎么处置?一个人留下的样子和痕迹,并没有多少人、哪怕是他的后代会感兴趣。这件事在提醒我们:孤独和衰老,是存在的本相。
我选择用文字这种落后工具去对冲这些不明确的“所见”,就是此意。
世间的平常景象,下面就是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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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行过去叫吹鼓手。现在可能还这么叫。
众人观察着床上的老人开始像根火柴似的黯淡委顿,便该哭的哭,该忙的忙。换床,擦洗,抖开装老衣服,从后背套上去,念念有词,做完一番布置,“白事先生”满意地搓搓手,商量似的吩咐孝子:“找个吹喇叭的班子吧?”掏出手机边拨边说,“他家啥都带的。快,棚要啥样的?都是这个价。”
那头接了电话,几辆车连东西带人,次第拉过来。
在早,吹鼓手自吹鼓手,棚匠自棚匠,冥衣铺自冥衣铺,杠房自杠房。看@娜姐唢呐 的快手,至少在河北那边,这并成了一个行当。先来的是棚,这是要不舍昼夜先搭的。离殡仪馆远的乡村,多在自家停放。视频里看到的,少有殡仪馆的纸棺材,是正经机器刻花,上了漆的沉重棺木。这也是个特殊手艺,一头大一头小,用气泵钉枪的木匠不会。
就埋在自家地里土葬。
从前搭棚可真叫手艺。立几根白杉篙,棚匠爬上爬下,半日功夫,就在主家门前扎了带龙凤的过街牌楼,院里起大棚,几卷几脊,玻璃明瓦,远看是层层堆叠的蓝白旗幡。吊祭亲友们从月亮门下进出行礼,往往要顺带欣赏一番。这些场景,也只有几张照片留下,不止手艺失传即久,见过的人也很少了。从前的白事,也有闹到破家荡产的。
如今搭棚的好处是方便,是标准的架子工活儿。快手上有个架子工@东港型男,把六米长的钢管一下荡进槽口里,瞬间用电扳手上紧套扣。这是刹那间的准确,也是危险作业。
日常搭棚就是择一块空地,按南北朝向卸车、铺开。要是在县城街里办事,就搭在小区广场或正门前——所幸人都是父母养,再不通情理,一般也不好意思阻碍人家办丧事。何况一两天就撤了,哪还有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
电话里已经说好了:棚分高中低档,具体要哪种。低档的棚,只是钢管支个蓝帐篷顶,有停灵用的,有支锅灶摆桌子用的;吹鼓手的那个要高些,底座是小舞台,台也分前后,后面摆折叠桌椅,音箱、调音台,还得有够歌手唱跳的地方。大鼓是架在台下的,敲鼓人面向台站。
高档棚正面是花花绿绿喷绘的牌楼,两层楼高,格式像牌坊,也像每年正月十五公园正门的猪八戒花灯。牌楼居中的LED 上来来回回闪着“金童牵引路,玉女送西方”,后面跟着孝子孝妇的姓名。棚的宽窄、进深都有五六米,里面铺绿毯,三面围子上挂松鹤图、很鲜艳的八仙、天王罗汉或二十四孝,迎面居中是三个大字“当大事”——和相声里讲的一样,这是老理儿,也是好话。全套的对棚,从门口还带铺毡子的“神道”,道两旁有充气的、窝窝囊囊的华表,很高很瘦的红狮子,两个开路鬼倒确实像鬼,因为不像任何别的东西——扎冥活儿也是个失传已久、如今没人较真的手艺。最有意思的,是写着黑色“奠”字的大白气球,夜里看到一群这种气球漂浮在空中,有点儿瘆人。
尤其是再一通上电,棚的里里外外顿时闪耀和闹腾了起来,简直是卖针头线脑烤肠烤冷面给手机贴膜的夜市。连停棺材的台子那一圈,也跟着一闪一闪地亮,死者躺在里面很尴尬,孝子们看着,也觉得哪里不得劲,起码有点儿“怯”。“先生”便圆场说:都这样嘛,比冷冷清清的强。别愣着,亲友们说话就来了。举起喇叭说:注意啦,注意啦,穿孝的听我指挥,进棚磕头了啊。
娜姐说:“半夜一点多刚到家,天亮两份事,继续干吧!”
她这支队伍看着不大固定,应该是临时组合。她拍视频也没什么设计,都是随手拍,有些容不下细想的事儿,似乎是胡乱些好。除了唢呐锣鼓,还有笙和胡琴,有职业哭灵人,最好再有架电子琴。要是喜丧,还带着唱流行歌的小姑娘,打把式的小小子。
关里的俏皮话:“吹鼓手赶集——没事儿找事”。其实干类这活儿是最讲眉眼高低的,人来了,先远着低声说笑,大家互相取外号玩儿,有的叫“九百户鼓王”,有的叫“青龙第一哭”,越是经历这些场面,越要竭力寻点开心。那边过来把情况说了:死的是八九十岁的老太太,且没有“闹丧”的儿媳妇,那就好办了,可以“开耍”了。
“开耍”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热闹抓人,《妈妈的吻》《青藏高原》,小姑娘吹着长音和下面打鼓的小小子较劲,比谁的气力长。或合着伴奏带的舞曲节奏,哑着嗓子唱“把酒倒满呐,来他个不醉不休”,“你抢什么抢,你争什么争,朋友满天下能有几个最真诚?”村里人抱着肩膀围过来看:大正月的,几个敲鼓的男人脱光了膀子,露出肩背上文了一半的鲤鱼拐子、下山虎,即便刺青,也不是“社会人”,“社会人”哪有干这苦活儿的?干脆直接躺倒在地上,让另一个打镲的站在他的肚皮上,引来阵阵哄笑。大正月啊,无论如何,主人家也该每人再多给一百块钱。
此时,似乎人人忘了那个此时正安稳躺在彩棚里的死者,虽然这一切是关于他的。可这实在是生者的日子,是我们消解死的方式。人凭自己的日常经验,不仅找不到答案,也摸不到那个问题。何况,老人以说得过去的寿数,前往祖宗的序列。过来随礼的人,都念叨着“善终”“孝顺”之类字眼,这在不大富裕的村庄里,很不容易,值得炫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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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年轻人横死可就“淹心”了。这类活儿容易出事儿,老师傅会严严正正地吹一出《哭七关》,伴奏的几只喇叭杂以长嚎的悲调。吹完奏完,谁都不兴多话打闹,各自面朝不同方向,坐进塑料凳子里,佝偻着背玩手机,拇指向下拨,食指飞快地点点戳戳,也许是互相发的快手,都吭着气儿匿笑。台子外的事情,哪怕有人就倒在舞台下面,也不能去问。人家的事,有很多是非,不知道的别管。吹鼓手是既在事里,又在事外的,在事外时,就只当作一片声响、一件道具。听那比唢呐还凄恻的哭嚎时,岁数小的或许要想想:二十五六,二十七八上就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饱吹饿唱。另一个棚里的饭菜做好,得先开几桌给“落忙”的、给打鼓吹喇叭的,菜都比较“硬”,大鱼大肉,也是职业夹菜刀跑大棚的师傅手艺,不是家常菜。这是真正松弛的时候。但老师傅要喝两盅,互道辛苦。举杯敬一敬,早起直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年轻人不知道酸懒,偏头扁着筷子夹菜,眼睛还盯着手机。
最关键几次的吹打是入殓、起灵。各地入殓规矩不同,发快手也不兴拍死者遗容,让拍也没几个愿意拍的,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样。起灵倒可以拍:早就没有绑上若干人的杠——一般是四的倍数——使杠夫抬的了,都用卡车、拖拉机了。挪棺材也很自动化,有使车吊的,还有一种带气压杆的起降机,观者纷纷欢喜赞叹,“真是科学”。@娜姐家还有种发明,是个带轱辘的拖车架子,架上带花轿一样的绣花布罩(棺材带罩是老理儿的),拖车头有个龙头,管这叫“龙头杠”。
这时候要大吹大打,锣鼓和喇叭震得人心里也发慌,也舒畅,不知不觉,送殡队伍的步伐就会合进这个节奏里。死者无论是火里去,土里去,总之 “为安”了,到回来时,已经解决了一个问题。活着是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一场接一场的解决。按老规矩,起灵后要立刻拆棚,主家看到棚没拆,可以不给钱:因为晦气——为什么刚刚极端庄严的,此时就成了晦气?想清楚这个问题,能看清中国人的生活——现在不至于有那么多毛病,再说也不用等你催,后面好几份活儿排着呢。
娜姐的关注数不多,应该达不到“网红”门槛,是个平常的用户。白事儿本来也是哪里都差不多,看头不大。或许到南边儿会复杂些,也就是更牵扯精力些。也少有人能欣赏这种凄厉寒起的唢呐,专业民乐的唢呐和民间葬礼上的喇叭,不是一回事儿。
但至少我还愿意看,他们是堂堂正正的手艺人,这堂堂正正,和手艺高下无关,甚至和态度也不完全有关。常看快手的人,知道这话的意思。
我甚至还有点儿感激。
按民间的传闻,阴魂是一团飘荡的冷火,最怕阳气旺盛的人,不小心撞上,会被冲得七零八落,很久拼凑不回去,其他的鬼——也就是其他的冷火,就躲在沟渠里匿笑。世俗礼乐,向来怕旺盛的气焰,一被“改造”,就四散奔逃,十去七八,只剩下这些零星破散的曲调在四乡流传。没有他们,就更不知道该怎么样了。“礼崩乐坏”,并不只是“上层建筑”的麻烦。从前中国人的生活尺度,系于葬礼上的极多,多到病态,但谁也不是嵇康阮籍,总是需要“等因奉此”的照做。
使我踟蹰不定的事情,不在他们,只关乎自己。所谓“惟送死可以当大事”,智与仁之类的,也不是我的心事。仪式属于众人,也朝向自己。而由内到外,都如此粗陋。为什么如此,应不应该如此,是不是只能如此,不如此又能如何?是谁都说不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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