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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围 | 马良:造一台时光机,与时间柔软地对抗
时光机
与时间柔软地对抗
中国 | 2019 | 彩色 | 81分钟 | 纪录
导演 | 孙扬、江松长
制片 | 江松长、孙扬
摄影 | 孙扬、梁塽
剪辑 | 李博
美术 | Ryan Corey Wehner
音效 | Paul Brill
音乐 | Joe Milner
我叫马良,上海人,我出生的那个时候《神笔马良》特别流行,有段时间我以为我爸妈给我起这个名儿是对我有成为神笔马良的期待,就连我的同学,也经常在做美术课作业的时候让我帮他们画,我就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是长大后和父母聊天,我才知道我叫马良只是因为我是我们家老二,二就是两(良),和神笔马良没什么关系。
我的爸爸妈妈一个是京剧院的导演,一个是演员,尤其我的爸爸,是非常希望我学戏剧的,小时候我还跟着爸爸练过武生。那个年代学校也蛮好玩,他们听说了我父母的职业,就把我推送到各个表演的场合去,比如说送到上海市少年宫参加话剧班,送到上海电视台去参加小演员组之类。因为爸爸妈妈的工作,好像整个社会都觉得我应该继承这个事儿,我就产生了很大的逆反心理,而且我那个时候身体也不好,不是很适合运动,我爸爸后来也就有点放弃了。
我自己呢,因为名字叫马良,一直想要学画画,12岁的时候有机会读美术学校,拿了报名表找父亲签名,想着他肯定不会同意,压力特别大。没想到父亲说,如果我一定要学的话他也同意,只是建议我一定要去上海戏剧学院学习舞美,“我来导戏,你来做舞台设计。所谓‘上阵父子兵’,这样我的导演生涯这才算完满。”
我当时听到可以学美术,立时如释重负,满口答应,甚至豪迈地说道,“没问题,别说一个戏,多少个戏都行!”
只是在今后的几十年,我既没有能学舞台美术,也因为自己的职业选择,一直没有机会能和父亲合作哪怕一部戏,完成小时候的那个约定。父亲或许已经忘记了,但我心里其实一直记得分明,觉得亏欠已经年迈的父亲。
我始终还记得那个场景,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离开他热爱的舞台已经十年,曾经强健而热烈的他,渐渐变得衰老又健忘。我去海南看望在南方过冬度假的父母,深夜,在老人公寓楼下的露天游泳池,父亲看着我游泳。水里就我一个人,四外一片安静,只有水花的声音。每次游到父亲身边,我就停下和他说几句话,我看出来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小区的泳池里。他突然问:你会不会仰天浮在水面上?这样游累了就可以休息了,在水里就不危险了。我回答,我会,然后演示给他看,他看了满意地点头。游一圈大约是五分钟,再次回到他身边时,他又问池水里的我,你会躺在水面上么?我再次回答,并漂给他看。
再游,再问。
父亲曾经是我心里庞大的偶像,遮天蔽日的那种,面对睿智的父亲渐渐丧失智识,有很强烈的崩塌感。我想我一定要赶在父亲忘记所有事情以前,送给他一部戏剧作品,完成我们的约定。
我从学习制作木偶开始,一点一点摸索,一个木偶有上千个零件,为了能在舞台上灵活地呈现,一稿一稿地修改,做好了再拆掉。四年前,在一些朋友的支持和帮助之下,我已经写完了《爸爸的时光机》的戏本,并组建完成一个完整的小团队,但把舞美工作都完成之后我认识到,必须自己做导演了,因为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很难完整地思考一个大的作品。
奇幻装置舞台剧《爸爸的时光机》
做戏剧的真的挺难的,小的时候排斥戏剧,但其实我发现父亲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爸爸的时光机》的舞台演绎就是在向父亲致敬,我父亲是特别幽默的一个作者,他在面对宏大沉重的戏剧题材的时候,经常会用一种喜剧的方式,让观众更容易接受这样的主题。
在这部戏里我想谈我们的成长,长辈的衰老,爱和恐惧,遗忘和死亡,这是我们谁也逃不脱的共同命题,但最终又用了一个很好玩、很轻巧的形式。
父亲看了这部戏,看了三次,他很喜欢,每次都在像看一个新的东西一样。每次看完,他其实都会忘记,不再记得我做过这个戏。但我记得,有一天散场之后,观众都走了,接我父母的车还没到,在剧场外的阑珊夜色里,父亲拥抱了我很久,好像我还是一个小孩子。
我觉得足够了,艺术工作不像是科学家的课题,一旦攻克,世界则为之改变。艺术作品相对这些现实的成就是很虚无的,但我收到很多反馈,我的同龄人朋友,很多和我一样面对这个人生命题,他们会仔细的和我探讨他们观剧的感受。知道有人和你一样感同身受,有人和你一样哭过笑过,无能为力过,然后你心理上会好受些,也就不再那么慌张了。
戏剧是挺残酷的,因为它只有在黑暗中的90分钟里发生,它是即兴的,落幕观众散场,这场演出就没了,而第二天的演出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作为导演,你会觉得每天的作品都在变化,演完了这一季甚至就不存在了。它不像我做美术的作品,大多数情况下在网络上都可以搜索到,看到图片就可以知道这个作者。但戏不演了就没了。
我第一次看到《时光机》是在纽约的首映式上,我当时就哭了,而且心里面有一种窃喜,我曾经做的这件事,是被记录下来的。
我很感谢导演,一开始我觉得导演很年轻,担心他没法体会我和父亲之间的感情,但看到导演把结尾放在我告诉我的父亲这是我的女儿,然后父亲又一次一次忘掉,再一次次得到这个欢乐的消息,我觉得这个就设计得特别好。
我想传递出来的是,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但是我把父亲身上美好的地方继承下来了,我收到了这份爱,我还会传递出去。
我是个挺念旧的人,时间当然过得太快了,包括上海这个城市,和那个盛放了我少年时光的上海,除了一些物理上的联系,其实早就没有任何的瓜葛了。城市化,也许的确让生活更美好了,但也注定使我们的记忆更荒芜。那种感觉就像我经常面对着一大串钥匙怔怔地发呆,想不起那些门到哪儿去了。
我觉得,不停息地创作,不停认真干点什么,就是一种柔软的对抗吧。
马良,当代艺术家,1995 年 - 2003 年间从事广告影片的美术指导和导演工作,先后获得过 2 次中国广告节金奖;2004 年回到热爱的艺术创作领域,开始以摄影为媒介的图片艺术创作,兼绘画和装置艺术创作;2014 年 - 2016 年,当意识到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时,他启动了创作以来最具雄心的项目,用两年半的时间手工制造出一套独特的真人比例大型木偶系统,并编剧、导演木偶装置舞台剧《爸爸的时光机》作为送给父亲的礼物。
入围本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时光机》,记录下了马良和父亲马科在这部宏大戏剧的创作过程中,如何共同面对衰老和记忆消失的挑战。
伴随着马良的旁白,影片还讲述了马良对于上海的城市记忆和与家人的相处日常。关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上海风貌,马良的童年生活,父与子、艺术家与他的艺术创作,还有人与记忆之间的关系这些深刻命题。
以上是他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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