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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哲学大家余敦康辞世:探寻自我是哲学的唯一进路
7月14日晨,我国著名哲学家、中国哲学史家余敦康先生辞世,享年九十岁。在八十八岁时的人生自述中,余先生说:“我觉得自己有许多想做的事没有完成,一路努力向前,当走不动时,抬头远望,夕阳西斜,群峰缥缈……” 谨摘录余先生的两篇文章,表达无限的缅怀与敬意。
谈 “哲学是什么?”
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法子回答。这个问题,我看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我们永远也得不到标准答案。也许有人会说,难道你搞了五十年的哲学,居然不知道哲学是什么?真是这样。这是一个哲学观的问题。每个人对于哲学都有自己的看法,我的看法和别人的看法可能不一样,但是每个人的看法都好像是瞎子摸象一样,所以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认真说起来是永远不能回答的,也是一个永恒的困惑。
不是说我不懂哲学,你找一个认为自己最懂哲学的人,问他哲学是什么啊,我估计他也是没法回答你。所以,既然“哲学是什么”是没法回答的,那我们就应该自己探索,寻求自己的哲学观。你说出的哲学观也许是种偏见,但是你只要能说出一番道理来证明你的观点是正确的,别人很难驳倒你,行,那你就是哲学家了。
关于哲学的定义很多,我的老师一辈的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他曾经说过,哲学是什么?哲学是“说出一个道理来的道理”。 说出来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但我有一套说法,有一套逻辑的论证,证明这个道理是正确的。“说出一个道理来的道理”,这就是哲学。用一套逻辑来证明所说的这个道理是正确的。冯而友兰先生的朋友金岳霖先生说,你(冯友兰)说得不对,哲学是什么?是“说出一个道理来的成见”。每一个哲学家,都有一个成见,有一个偏见,他是用其他的道理来证明这个偏见是正确的。总而言之,要给哲学下一个普遍适用的定义,是不可能的。总体性的哲学、一般性的哲学是不存在的,只有各种各样的哲学,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哲学。
关于中国有没有哲学?这是一直到19世纪末期还令中国有识之士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这个疑问包含着非常深刻的文化背景。这可以用王国维的两句话来概括。他虽然不研究哲学,对西方哲学也不太了解,但他国学的修养很深,他说了一个矛盾,这个矛盾就是“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这两句话的内涵非常深刻,就是感性和理性的矛盾。
王国维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热爱,那是自己本身的生命、民族的生命,是可爱的,但是可爱的是说不出一个道理来的,没法论证它的合理性。西方的东西是很可信的,有科学的道理,是没法驳倒的,但是西方的东西,与我们本土的东西之间有隔阂,是不可爱的,这叫“可信者不可爱”。对于我们本土的、自己的文化——可爱的东西来说,我又没法用道理来说服你,来证明它的合理性,所以是“可爱者不可信”。
不管如何,对于“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这些看法,无非是把活生生的个人经历和哲学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哲学观,结果造成了哲学的不同。所以哲学的定义之所以各自不同,完全在于每个人的哲学观不同。可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观。有些人不太明确,有些人不太自觉;自觉的哲学观有一套逻辑的系统,能够证明它的正确性,这样就成为了一个哲学家。像我这样的哲学教授,既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关键又没有形成自己的“成见”,讲了一辈子哲学,结果还不知道哲学是什么。
谈 “哲学家的终极关怀”
关于哲学家的终极关怀,首先要说哲学究竟研究什么?虽然三大哲学系统不一样,但它们都有共同性,这就是宇宙和人生的问题,我归结为天和人的问题。这在中国、印度、西方三大哲学系统中都有表现。
例如,康德一辈子注意的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头上的星空就是天,心中的道德律就是人,这就是天和人的问题。那么,为什么要想这个天人问题?想点别的不好吗?升官发财,这都是可以想的呀,干吗非得去想宇宙和人生?探索宇宙和人生的目的,是为了探索宇宙和人生的意义何在。哲学和一般具体学科之所以不一样,就在于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各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系统有不同的表现。宇宙和人生的问题性来源于它的不确定性,因为这种不确定性而使我们产生了困惑和怀疑。哲学来源于困惑。
希腊哲学最大的困惑是命运。命运是必然的,因此古希腊产生了许多著名的悲剧,例如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悲剧。在这个悲剧中俄狄浦斯的命运从一生下来就是确定的,他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究竟命运是什么?古希腊人为此进行了理性的思考,这就是哲学与原始宗教相区别的地方。古希腊哲人通过对命运的思考,提炼出了逻各斯的概念,这就是西方哲学走上的道路。
在印度,人们最大的困惑就是人生是苦海,如何超脱这个苦海,获得解脱?印度人提炼出来了梵我同一,使得印度哲学带有了很强的宗教性。
中国人则很现实,今生幸福就行了;要得到人生的幸福,就要关注社会的治乱、朝代的更替等等东西,所以中国哲学起源于忧患意识。通常说来,社会治理得好,中国人就满意,然而现实常常让我们不满意。这也是忧患意识的表现。
哲学要讨论的问题是天和人、宇宙和人生。但这其中有太多的困惑,需要人们来解答。所以哲学思维起源于困惑,起源于苦恼。禅宗语录中,有“一点真疑不间断,打破砂锅纹到底”的说法。“纹”就是“问”,“一点真疑”的“疑”不是小事。我的这个水杯丢到哪里去了?这样的问题,不能算是疑惑;宇宙人生意义何在,这才是疑惑,这才是“真疑”。这个疑惑是不间断的,伴随你的一生;要穷根究底地问,问到底。这个真正的问题,让人们苦恼,一定要穷根究底地找出答案来,问到最后。这就是哲学。有真正的疑惑才会产生哲学的思想,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说出一个道理来的偏见,能够给人自信,这就是哲学家,由此而有哲学派别。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这么说起来,哲学家的终极关怀是什么?用西方哲学的话来说,说不清楚;用中国哲学的话来说,一点就明。哲学家的终极关怀,实际上可以归结为“横渠四句”。横渠是谁?北宋理学家张载,字横渠。他说过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就是著名的“横渠四句”。它既说出了古往今来所有哲学家的终极关怀,也道出了他们的伟大抱负。没有这个抱负,你不要学哲学。
一个哲学家,一个小小的人,他居然可以为天地立心。天地有心没有?或者说宇宙有心没有?宇宙不是人,它能有心吗?因为它没有心,所以哲学家就要给它安一个心,这就是哲学家的功夫。生民就是人类,命可以说是人类的核心价值观。一般的人每天日子就这么过着,没有也不会去注意所谓安身立命的问题,但是哲学家要考虑,他要考虑人、人类的核心价值观,人类的命运。“为往圣继绝学”,过去那些往圣先贤的学问,要继承,不能让它中断了。谁来继承?我!我就是这个中继站。火为什么能永远不灭?得持续往火里面添柴啊。每个哲学家就是把自己当作柴薪,奉献自己的一生,自己烧完了,还有后来的人继续,这叫薪尽而火传,哲学之火就是这样才能一直熊熊燃烧。这叫为“往圣继绝学”。目的是要干什么?要为“万世开太平”,为后来的人们缔造一个和谐有序的世界。
哲学家有这么伟大的抱负,那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个英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理性思维的英雄。要做哲学家,就要对宇宙人生的困惑进行解答,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抱负。你要做哲学家,就不能没有这个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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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导论讲记》
作者:余敦康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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