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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韵评《聊天记录》︱千禧一代天才作家的格局
通常来说,在西方语境里的千禧一代“Millennials”(1981-1996)不算特别正面的形象。他们重度依赖社交媒体和现代化通信手段,离开智能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基本无法生活。写过《美国精神病人》的布雷特·伊斯顿·艾利斯(Bret Easton Ellis)是位六零后同志,和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千禧一代小男友同居多年,他在新书《白》(White)中揶揄千禧一代都是“软蛋”(Generation Wuss),极为刻薄地勾勒了千禧一代的性格特写:
我最爱谈论的是千禧一代的过度敏感,他们的权利意识,他们总是坚持自己永远是对的——哪怕有时反面证据排山倒海,他们拒绝把任何事放在具体语境里考量,他们几乎都有遇事过度反应以及消极抵抗的积极性,顺带说一句,所有这些小毛病都是偶尔发作,他们并不总是那样,而且很有可能被滥用的药物加重了病情,要知道他们这年纪的孩子们从小到大的每一步都被保护欲过强的直升机父母控制着。这些父母,要么是婴儿潮一代(1946-1964)的尾巴,要么是X世代(1965-1980),好像要反抗他们自己的叛逆性,因为他们感觉从来没有被他们自己那自私、自恋、出生在真正的经济繁荣年代的父母爱过,于是他们反过来要用爱闷死孩子,不教他们如何面对困难,不告诉他们真相:别人不一定会喜欢你,你爱的人不一定会爱你,小孩都很残忍,工作很辛苦,要把事情做好很难,你的生活会充满失败和失望,你没什么天分,人会受苦,会变老,会死。“软蛋一代”的反应就是崩溃然后陷入感伤,滋生各种受害者叙事,而不是去挣扎着理解冰冷的现实然后继续前行,做好准备在这个冷漠且时常有敌意、根本不鸟你个人存在的世界里摸索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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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虚和焦虑成了“软蛋一代”的标志,当世界不再提供任何金融储备,你就得全靠社交媒体过活了:维持人设,保持品牌竞争力,努力去被喜爱,被喜爱,被喜爱,当个好演员。而这制造了更进一步且无止尽的焦虑,当有人尖锐批评这一代人时就会被骂成一个混蛋——讨论结束。负能量是不许有的:我们只能邀请别人来欣赏。但这问题就更大了,因为它限制了争论。如果我们都被噤声到只能喜欢一切(千禧一代之梦),是不是就只能无聊地讨论啊一切多么好,你在Instagram上经常被点赞吗?2014年春天他们的神级网站BuzzFeed宣布不会再上线任何“负面”内容——要是这种势头持续下去,还会有对话和辩论吗?如果改善自身境况的经济之路被堵死了,那么受众度就会成为通用货币,所以你想要有成千上万的人在Twitter, Facebook, Instagram, Tumblr还是别的什么上为你点赞,所以你会像演员一样拼命地想被别人喜欢。你在社会中唯一的上升途径是通过个人品牌,你的人设,你的社交媒体地位。我的一个二十出头的朋友最近说,千禧一代更像是策展人而不是艺术家,一群“美学家”,任何上Tumblr的年轻艺术家,并不想创造艺术——只想偷别人的艺术,或者把自己变成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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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读完爱尔兰女作家萨莉·鲁尼(1991年生)的处女作《聊天记录》,你看不到太明显的千禧一代软蛋通病,女主人公弗朗西丝只要碰到不顺心的事,就会用利器割伤自己,而且从来不喊疼。她的小说里没有千禧一代最常见的玻璃心,没有妈宝男,双女主都是在校大学生,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成熟心智,向往那些小有名气的成年人更为世故的社交世界。也许正因为鲁尼能够超越自己身处的世代局限,去关心更为普遍永恒的人类境况和人际关系,她被英美一众高眉文学刊物誉为千禧一代最天才的作家,左翼圈也很兴致勃勃地称她为新型马克思主义小说家。唯一弥漫在小说中的千禧特质是弗朗西丝的不上进,但她的不上进并不是不动脑筋的懒散,而是刻意选择的“消极抵抗”(passive aggressive):
我不想找工作。关于未来财务的可持续性我没有任何规划:我从没想过做什么事来赚钱。之前几个夏天里我打过很多份最低工资的零工——发邮件,打推销电话,诸如此类——毕业后我估计还会干更多类似的活。尽管我知道我终将全职工作,我从未幻想过一个光芒四射的未来:我参与金钱活动,从而获取报酬。有时,这让我觉得我对自己的人生不感兴趣,于是感到很低落。另一方面,我感觉我对财富的漠不关心在意识形态上来说是健康有益的。我会去查如果把全球总产值按人头平均分配,平均年工资是多少;据维基百科答案是16100 美元。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我都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挣超过这个数字的钱。
你要问萨莉·鲁尼怎么写一本马克思主义小说,她八成会说不知道,毕竟写《聊天记录》时她才二十五岁,小说里七次提到“资本主义”的地方都是象征性的道具,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眼睛一亮的深刻表述,当然这也因为人物设定是女大学生而不是理论家。但鲁尼对阶级差异造成的张力明显很感兴趣。叙述者弗朗西丝出身中下阶层,父母离异,酗酒的父亲经常失联、不给抚养费,她有一阵穷得叮当响,不得不接受有妇之夫尼克的食物接济;弗朗西丝的同性恋前女友博比可以算得上白富美,她在社交场合特别讨人喜欢,与时常有自卑感、外表冷淡的弗朗西丝形成了互补;梅丽莎和尼克是一对文艺圈小有名气的夫妇,梅丽莎是作家,尼克是演员,家庭环境是标准中产阶层——弗朗西丝从来不会错过描述他们家里用的好餐具、埃及棉的被套、尼克穿的名牌外套,以及自己第一次吃牛油果(多么切题的中产标配)的感受。小说的主线是弗朗西丝和尼克的婚外情,不过不同于烂俗的萝莉大叔套路,这场婚外情的文化背景是千禧年之后流行的“聪明是新式性感”(滥觞是2007年开播的美剧《生活大爆炸》,主角谢尔顿是个性格乖僻但聪明绝顶的年轻科学家),二十一岁的弗朗西丝在智性上是强势的一方,足以碾压三十多岁的半过气演员尼克。
鲁尼并没有满足于简单的阶级对比,她把地位的对比也加入其中,使得故事的层次感更强,动态更丰富,人物关系更微妙。弗朗西丝和博比作为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文青,处于文化圈食物链的最底层,而食物链中端的梅丽莎看中她俩聪明美貌(借小说人物之口的评价就是“她们也很具备装饰性”),时不时邀请她们来家里做客,多半是为了给无聊的生活增加点新鲜感和刺激;梅丽莎的丈夫尼克虽然出身优渥,但性格软弱(梅丽莎说他是那种哪怕知道她在策划谋杀他也会听任她杀的弱鸡),演艺事业也不顺利,能领到的都是些龙套角色,颜值大概是他唯一的硬通货币(“花瓶老公”)——简言之,阶级高地位低的典型人物。小说中有一个着墨不多但地位重要的人物,是身世显赫、在出版界可以呼风唤雨的老女人瓦莱丽。她明显刻薄又可怕,说话是那种讨人厌的有钱人腔调,从来不顾忌听者的感受,但每次她来梅丽莎家里做客时,都会得到“皇室婴儿般的接待规格”。梅丽莎会特别紧张,她早早打发尼克去采购,让博比打扫客房叠床单,还提醒她不许说任何挖苦富人的话。花瓶里要有刚剪的鲜花,不配套特别丑的桌椅都得拿走:
剩下的下午,梅丽莎打发我们做各种琐事。她觉得杯子不够干净,于是我在水槽里把它们重洗了一遍。德里克拿了一瓶花去瓦莱丽的房间,还在床头柜上放了瓶气泡水和一只干净的杯子。博比和伊夫林一起在客厅熨了几只枕套。尼克出去买了柠檬,后来又出去买了方糖块。傍晚刚刚降临时,梅丽莎在做饭,德里克在擦银器……
梅丽莎并不喜欢瓦莱丽,之所以要如此费心讨好,全是因为没有瓦莱丽的帮助她就没法出新书。在晚餐时,瓦莱丽当面轻慢尼克,梅丽莎不响,却引起了弗朗西丝的极度不满,帮尼克说话,顶撞了瓦莱丽。妙就妙在,这女大学生的出格举动却引起了瓦莱丽的兴趣,之后表示愿意读一读弗朗西丝的作品。“我居然给瓦莱丽留下了持久的印象,这让我充满了恶狠狠的胜利感。”后来弗朗西丝的新小说正是在瓦莱丽的推荐下得到都柏林重要文学刊物的青眼,让在她最穷的时候(“只剩大概六欧元时”)突然赚到了一笔八百多欧的巨额稿费和一点薄名。虽然这小说是弗朗西丝“卖友求荣”的恶例,写的全是前女友/闺蜜博比家的事,不过对青春无敌的人来说,最后也没有什么一封情真意切的道歉信和好好上床不能解决的事。
萨莉·鲁尼除了阶级、地位等传统小说要素之外,作为性别意识流动性极强的千禧一代,鲁尼为小说中主要四人的性别身份设定也加了调料,弗朗西丝是双性恋,博比是女同性恋,梅丽莎是已婚双性恋,出轨对象不分男女,尼克则是纯直男。一个老派直男,妻子和小情人都是双性恋,动态系统中有了不少可以咀嚼的新鲜变量。
弗朗西丝和尼克的婚外情有一点戴维·黑尔的名剧《天窗》的影子,年轻而贫穷的女主人公是智力优越的一方,对与有妇之夫的情感中的权力关系看得非常透彻,但也并非铜墙铁壁完全没有脆弱的时刻。鲁尼很会写性关系中各方的小心思和冲突,调情也写得很好:
讨论时,我说的笑话尼克都笑了。我告诉他我很容易被喜欢我笑话的人诱惑,他说他很容易被比他聪明的人诱惑。
我猜你只是不常遇见比你聪明的,我说。
瞧,互相奉承是不是感觉非常好?
在这段关系里,尼克处处处于下风,弗朗西丝比他聪明,跟她辩论几乎没有胜算,而且他是有妇之夫,自带原罪,弗朗西丝对他乱发脾气他也只能忍受,何况他生性是受虐型,逆来顺受是常态。梅丽莎在发现他们偷情后,给弗朗西丝写了一封长信,刀刀见血地总结了她自己和尼克的关系,以及弗朗西丝和尼克的关系,算是小说中的一个小高潮。
弗朗西丝从这段关系里想要什么,并不是特别清楚。身体的欲望、掌控欲、嫉妒、愤怒、猜疑、自卑、自信、被需要、不断试探边界等种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小说的结尾,是尼克和弗朗西丝在分手一个月后又通了一次长电话,尼克说了弗朗西丝久等的情话,弗朗西丝跟尼克分享了自己的近况包括很不愿面对的医院诊断结果(子宫内膜异位症),两人决定立刻见面。弗朗西丝:
我闭上双眼。物和人在我周围转动,在模糊复杂的等级制度里占据不同位置,加入我现在不知道并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系统。一个由事物与概念组成的复杂网路。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
很难说之后两人的关系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不过反正能吵的架都吵过了,婚外情中能分析的也已经分析完了。鲁尼说过她不认为一个人可以独活,她喜欢写亲密关系,写人如何在彼此的关系中互相建构。这不就是马克思名言“人是社会的动物”的千禧版。
《正常人》很多小说家的处女作都是回忆录。鲁尼的这部处女作要成熟得多,完成度甚至超过她的第二部小说《正常人》。尽管鲁尼多次否认弗朗西丝是她自己,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许多不合时宜、政治不正确的话,只要安在小说人物身上就一点问题都没了。比如她本人对本国文学偶像叶芝的反感,被安放在弗朗西丝的一次令人极度不适的网络约炮桥段中,这位炮友很爱叶芝,使得这种反感被立刻放大了十倍。
我热爱诗歌,他说。我爱叶芝。
没错,我说。要说法西斯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它产出了不少好诗人。
然后他对诗歌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喝完酒,他邀请我回他的公寓,我让他解开了我的衬衣。我心想:这很正常。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他的上身很娇小柔软,和尼克的截然不同,而且他也没做任何尼克做爱时会做的事,好比抚摸我很久,低声说话。一切马上就开始了,几乎没有什么前戏。生理上我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轻微不适。我感觉自己变得僵硬沉默,我等待罗萨意识到我的僵硬,然后停下他在做的事,但他没有。我想叫他停下来,但又真切地觉得他会忽略我,虽然情况并不一定如此。不要给自己惹上什么法律麻烦,我心想。我躺在那儿,任他继续。他问我想不想来点粗的,我告诉他我不喜欢,但他还是扯了我的头发。我想笑,笑过后又恨自己感到高人一等。
《聊天记录》的大部分内容是以对话推动的,鲁尼笔下的对话体是千禧一代毫无隔膜的网络风格,能用简短的“推特体”进行自曝和自嘲,不给别人留批评的机会。她和她笔下的人物爱看爱读的是莉娜·邓纳姆(Lena Dunham,自编自导自演美剧《都市女孩》)、格蕾塔·葛韦格(Greta Gerwig,出演过《弗朗西丝·哈》,导演过《伯德小姐》)、帕特丽夏·洛克伍德(Patricia Lockwood,女诗人)——全都是千禧一代女权主义者;少女时代的弗朗西丝曾在日记里写下这些思考: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有权力不去爱任何人。
有采访者爱把鲁尼与希拉·赫提、本·勒纳相提并论,她用不卑不亢的口气表示了很荣幸能与他们比较,但是,她坚持自己的小说并没有颠覆形式的实验野心,依然注重传统小说的那些要素:人物关系、性格、结构等等。“许多评论人注意到我的小说基本就是套着当代服饰的十九世纪小说。”
与布雷特·伊斯顿·艾利斯眼中拼命表演以获得关注度的“千禧软蛋”不同,鲁尼在成名后删掉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因为过度的关注令她不适,她觉得小说家被过誉了,媒体应该多报道护士和公交司机。很多人好奇她会如何处理小说畅销带来的财富和名气,她的做法也许能给千禧一代马克思主义者带来示范意义,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去买奢侈品或者五星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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