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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MW卓越城市|梁捷谈认同、方言与城市边界
审视不同的城市边界,会看到城市的各种理想。
一般意义上的城市边界,所指的是对应行政级别的管辖范围,以及城市建成区、增长边界等。实际上,结合区域一体化的趋势,大城市正在联通更多周边城镇,其影响力的边界正在扩张。而在现实的城市运作中,城市网络可能并不依附于空间存在。另外,边界有时意味着最为活跃的生态系统,比如河流。而人们也时常体会到由社会分异或权属而生的边界感。
如何看待这些城市边界?结合经济社会的发展趋势、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等,未来这些边界将如何演变,以何种方式存在,是否仍有存在的必要?我们又可以由此而做些什么?我们希望,通过BMW卓越城市讲堂,带来一场头脑风暴。8月27日上午9点,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澎湃新闻、宝马中国联合主办的这场思想讨论活动,将在上海1862时尚艺术中心举行。报名二维码见文末。
方言和城市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关系。方言承载着本地人对此地的各色记忆,但似乎也成为城市中一道无形的墙,将想要进来的人隔离在外。
对上海而言,这个问题更为突出。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正在变得愈发开放包容,但本土文化在其中却显得越发淡漠。由方言和认同所建构的城市边界将如何变化?我们对上海财经大学的梁捷老师进行了一次访谈。
本文图片均由澎湃新闻记者史阳琨拍摄于上海。长三角一体化与身份认同
澎湃新闻:您认为决定身份认同的因素有哪些?
梁捷:身份认同的因素,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在我做过的上海社会认知调查中,我们发现影响地域认同最大的因素是居住时间和“融入程度”,方言能力就是其中非常显著的一项。
在研究中,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太多能与认同直接关联的、容易检测的指标。只能说,常用个人指标如性别,教育,财富,婚姻,都不重要。我个人认为,研究1000多万外来人口、数百万的“新上海人”对于上海的融入程度,这是一个重要问题。新上海人对上海怎么定义,怎么看,他们认同怎样一个上海,希望一个怎样上海,是否希望完全抹去上海的历史痕迹,对未来上海的城市建设和发展路径都有着重要的社会价值。
澎湃新闻:当我们谈起身份认同时,放眼整个长三角,还会发现一个现象,苏南地区对上海的认同感要明显高于苏北,这有什么历史上的原因么?
梁捷:在历史上,苏南地区富裕,苏北贫困。这样的情况在来上海的移民中更明显,美国学者韩起澜在《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中就详细描绘了上海人和苏北移民之间的冲突。加之文化、方言方面都是苏南与上海更贴近,自然就会产生认同上的差异。
如果我们关注现在,就会发现,目前的上海人对苏南苏北都没有什么特殊印象,而来自苏南苏北的移民也很难真正对上海产生地方上的认同感。从这个现象上看,伴随新移民的不断增加,“上海人”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概念,只有上世纪50-90年代就生活在上海的才算是上海人。
澎湃新闻:随着长三角一体化的趋势,本地和外地的概念会产生什么变化么?
梁捷:长三角一体化,上海人其实感受很弱,或者并不在意。上海内部的碎片化是非常明显的,大家都只在自己生活的区域活动。就比如说,住在徐家汇的人可能一年都去不了一次陆家嘴,甚至中山公园也不在你的活动范围内。嘉定松江都是郊区,谁关心嘉定和昆山有什么区别呢。
长三角的人会关注这件事。但要说到地方认同,大家真的那么想变成上海人吗?我觉得也不一定。居住在嘉定、松江地区的人,当然知道这个区域和上海的距离,即使地铁通了,还是很远很远。不要说进一步往外扩张了。所以,行政上、经济上的边界容易打破,但主观认同上的一体化是很难的。除非能根据长三角重建一个上海文化,那么大家才有可能形成一种长三角区域间的身份认同。
会说当地方言是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
澎湃新闻:上海目前的人口构成中,超过一半的人是外地迁入的新移民。您认为,对他们来说,上海话是不是一种融入上海的门槛?
梁捷:现在的情况是新移民不愿意,也没有动力去学习上海话。根据我之前的调查,在上海外地人中,有9.75%认为自己能流利地说上海话,如果单纯的观察岁数较大的人群,会说上海话的比例更高。而40岁以下出生于外地,在上海生活的人会流利说上海话的比例只有3.5%。可以这么说,在新移民中,越年轻就越不愿意学习上海话。
澎湃新闻:您又怎样看待方言对身份认同的影响呢?
梁捷:新移民不愿意学习上海话,首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没必要。在日常生活场景里,能遇到需要大量上海话的场合很少。由于全球化的影响,由方言,或者说语言构成的地域边界,越来越弱是必然的。但如果我们对比一下广州,或者四川的很多地方,我们就会发现,上海话的衰落极其迅速。以至于大家到上海来完全感受不到这种语言上的障碍,这本身就是一个挺可怕的现象。
回到移民不愿学习上海话的问题,一方面是被动的没必要,一方面是主观的不愿意。这其实反映了现在的新移民其实不认为自己需要融入上海,或者说,不愿面对本地文化。我举一个自己的例子,我在新加坡呆过一段时间,那时我住的地方楼下每周都会有一些闽南语的表演,当时我就觉得如果我想要与新加坡建立联系,理解他们的本土文化,学会闽南语是起码的门槛。
上海话是母语,衰落的关键在于教育
澎湃新闻:您认为现在在上海说上海话的情况是怎样的?
梁捷:按照我们做的调查,现在路上随机碰到一个人,他能够讲上海话的概率低于一半。这个结论与现实情况吻合。上海有大概45%都是外地人,外地人要学好上海话是比较困难的。即使是上海人,也有一些上海话能力比较弱,尤其是年轻人。
相对来说,珠三角的方言更有生命力。现在能熟练说粤语的在七八千万人,能说客家话的有近三千万,即使是潮汕话这种相对在主流文化当中比较弱势的一种方言,也有1300万人,都不比上海话少。
上海话的衰减速度是很快的。在我的记忆里,50岁以上的上海人,没有人不会说上海话。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从小就会的母语,不需要特意学习。而从比我小的人开始,不会说上海话这个问题就比较严重。
澎湃新闻:您认为衰落的原因是?
梁捷:这与过去20年上海的教育有关。在上海的教育系统里,普通话和英语是主流。不论高考还是出国留学,与孩子未来密切相关的,都是这两门语言。对那些学习好、不停补习的孩子来说,他们接触的环境中没有上海话。而与之对应,很多整天在外面玩乐的闲散青年,反而将上海话说得很好,因为他们能接触到大量使用上海话的环境。
这就会给人一种印象,一直说上海话,是一种很不高级、不洋气的行为。说上海话的人中,有菜市场的小贩、无业青年,不会有海归白领、金融精英以上海话为常用语言。上海话进入不了强势的教育系统,这是我认为年轻人上海话越说越差的主要原因。
这也让我想到前段时间那个“踏平上海地铁”的黄先生。这个新闻引人注意的一点是黄先生的上海话。大家听他讲地道的上海话,以为他是个中年人,结果他才二十多岁。也就是说,在当前的社会里,二十几岁能说这么流畅的上海话,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奇观。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
澎湃新闻:这其实涉及上海话的使用问题。
梁捷:由于使用频率下降,上海话的词汇更新变慢了很多。而我们刚谈到的是一种语言与权力的关系,由于使用上海话的人群给人一种越来越弱势的感觉,上海话变得更加难登大雅之堂。比如在学术领域,即便是一群上海学者在一起讨论,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普通话。而粤语依然可以被用作官方语言进行授课。
要允许不同语言的张力存在
澎湃新闻:对本地人来讲,方言是本地文化的重要组成;但对外地人来说,方言好像成为了融入城市的一个壁垒,怎么看这种对立?
梁捷:其实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矛盾在每个地方都存在。在我看来,这不应该是完全对立的关系。一个城市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与使用过的语言应该不冲突,这不该是衡量是否开放的标准。语言的阻碍在世界上各个地方都存在,比如说去到西班牙、意大利,也不可能完全使用英语交流。
上海作为一个移民城市,本身就有开放性。比如我的某个长辈,也是从广州来到上海,但移民后就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学会上海话,没有一点口音。这种语言习得的过程,也是与上海真正产生联系的过程。我觉得,不同语言之间的张力,其实是社会健康有机发展的重要因素。如果说一个社会只有一种语言,将是很可怕的事情。
澎湃新闻:在网络上,好像一直有一个上海人排外的印象,一些论坛上也有上海人给外地人一些侮辱性称呼的现象,您怎么看?
梁捷:上海人排外其实是一个刻板印象。在我们所做的社会调查里,上海人对外地人的态度其实是挺好的,上海人没有特别强烈地认为外来人口抢走本地资源。从现实来看,上海人没办法划清这个本地与外地的界限,整个上海将近一半是外地人,日常生活不和外地人发生接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另一方面,网络上的一些极端言论,其实也是一种失去权力后的无奈。正如我们刚刚说的,现在普遍的印象是,只说上海话的人群,从事的是社会地位较低的工作,经济地位比较差。反而是来上海的外地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在上海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对前面这些人来说,本地方言就成为了仅有的语言权力,希望在网络上逞口舌之快。
《繁花》的成功是打破方言城市边界的有益尝试
澎湃新闻:近几年金宇澄以沪语写作的《繁花》反响很大。类似这样的本土小说,对上海方言的传播有什么影响?
梁捷:《繁花》之前,已经很久没有特别好的上海本地小说出现了。很多人都有这个体验,方言是很难书面化的东西,要想让书面化的东西再被不同地区的读者理解,就更难了。比如说粤语在书面语的尝试,很多只停留在八卦报刊层面,很少有粤语小说。所以,金宇澄的贡献不只是一本小说,他提供的其实是一种跨越地域想象的可能,把上海话和白话结合。里面老练的表述让我觉得这本小说是真正从上海本地生长起来的。
我注意到,繁花的舞台剧去到北京巡演,反响也非常不错。一定程度上,也显示出方言不一定就是区分不同地区的壁垒。其中的文化意义,方言背后关于上海的风土人情,是可传播的。方言和方言之间、方言和普通话之间不应是一种对立关系。我们可以看一下民国时期,很多名师大家都有口音,一开始听课,人们会一知半解,但逐渐适应之后就会发现,口音没有到不可接受的地步。
澎湃新闻:您预测一下,方言形成的城市边界,在上海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梁捷:上海话走向衰落,这是既定的事实。考虑到上海正在吸引越来越多新移民,在快速变化的语言环境中,因上海话形成的城市边界肯定会越来越弱化。
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应当允许不同语言的张力存在,让它们焕发出彼此的活力。针对本地方言和文化的处理,要意识到本地文化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这种日常部分不应该成为一种被展览的景观。如何在国际化和本土化中寻找一个平衡点,这是需要我们继续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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