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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之后,他拍下了纽约街头的警察
原创:玛格南图片社
特朗普大厦前的警察。
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玛格南摄影师克里斯托弗·安德森(Christopher Anderson)的新书《COP》(警察)由Stanley | Barker出版,收录了他自9·11事件以来在家乡纽约拍摄警察的成果。恐袭后的多年里,他见证着警察武装不断加强,以及城中防御性建筑的增多,而这让他感到十分担忧。
在记录了多次引发热议的警察枪击案和特朗普的当选后,安德森开始以全新视角拍摄纽约的警察,一开始是为了对抗让他不安的变化,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对作品的感觉也有了改变。
现居纽约的摄影师、教授和摄影杂志《Matte》主编马修·莱夫海特(Matthew Leifheit)跟安德森聊了聊这本丰富而复杂的新作,书里作品的发展,在今天的美国拍摄警察的争议,以及“对于权威本质不断变化的视觉呈现”。
特朗普大厦前的警察。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前阵子在曼哈顿,我参加了Reclaim Pride Coalition组织的另类酷儿骄傲游行。其中一个原因是,主流“世界”里的骄傲游行上警察太多了,让我有点困扰,毕竟活动本身纪念的就是往日酷儿群体对警队的抗议。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对警察反应比较激烈的人,大部分美国人对警察都多少有同感,或许对纽约市的警察尤其如此。
考虑到美国的监禁率全球第一,许多美国人都曾跟警察打过交道,其他不那么了解警察的人,要不看过《法律与秩序》(Law & Order)这样的美剧,要不看过9·11恐袭期间关于警察英勇奋战的新闻片段,或是看到了在2014年害死埃里克·加纳(Eric Garner)的警察。有人可能在学校的演出里扮演过克拉珀警官(Officer Krupke),也可能在万圣节时打扮成“性感警察”的造型。
后者跟性的明显联系让我特别感兴趣:在七十年代的同性恋酒吧地下室里,警察角色扮演非常流行;在亲密生活中,酷儿们会打扮成平素压迫他们的警察。我自己没有尝试过,但我想,这种玩法之所以刺激,是因为身上制服的象征意味。
特朗普总统就职典礼翌日,曼哈顿中城爆发女性大游行。美国,纽约,2017年1月21日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收录在《COP》里的照片,以一种恰好相反的方式,达到类似的煽动效果,让警察有了人情味。这些照片把制服用作脉络,说明警察或许无法服务于某人的政治意图,从而最终强调出他们身上的人性。可能会有人把这解读成对蓝衣警察的公开歌颂。
这种刻画,从叙事层面来看是完全中立的,但在摄影层面则相当温柔——光线很美,浅景深让人浮想联翩。不过,选择警察作为摄影对象,本身就有点越界。美国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应该拍摄警察,而这些人也并未授权。
在我心里,希望这种过界的行为能走得更远。虽然我坚信,道德说教不是艺术的工作,但还是不禁感到,在当下,把警方人性化并不会带来多大益处。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和摄影理念。对于人们可能对作品产生的激烈反响,安德森的心态似乎相当开放。我和摄影师就这些复杂的问题展开了一点讨论。
特朗普总统就职典礼翌日,曼哈顿中城爆发女性大游行。美国,纽约,2017年1月21日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你把纽约视为自己的家吗?
是的,九十年代末以来,我基本上一直住在纽约,只是大概两年半前举家搬到了西班牙,现在又要搬到巴黎。不过是的,纽约总会是我的家。
我对于你看待警方的视角的变化比较感兴趣。就我所知,你是在9·11后开始关注警力的增加,一开始算是带有批判的探讨?
我不会称之为批判性的探讨。而是会说,只是觉得有必要这么做,9·11发生后,我便有意识或下意识地以视觉方式回应世界。去记录随后的战争,但同时也在看美国,看我的家乡纽约在如何发生变化。
有时候,拍照只是我在模模糊糊地对某些事物作出反应。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有必要在视觉上作出回应,回应对于权威的本质,对于权力、安全之类事物的本质不断变化的视觉呈现。在纽约,显然这些都在迅速变化。
对9·11事件做出的过度反应里,摄影被视为有罪,成为众矢之的。很多摄影师因为拍照而受到骚扰,大家觉得你再也不该拍照了,因为会带来安全威胁。所以有很多人就以非常模糊、笼统的方式对此作出回应,表示反对,“我要走出去拍照,因为在调查某一件事。”
特朗普大厦前的警察。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我也去了阿富汗和伊拉克拍摄,笼统地记录世界的变化。其中,我所回应的就包括对于权威、权力、安全等概念之变化的感受。然后就有了占领华尔街,在9·11后的世界,那也是对权威和权力的挑战。然后有了美国的警察暴力问题,有了布什时代,有了埃里克·加纳之死,一切的一切让我感慨万分……觉得有些无助,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作为摄影师,我想,尽管看起来可能十分徒劳,你无论如何都会开始拍照,只是因为要以此来回应世界。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这批作品起步的大环境。并不是“我现在要去拍警察了,因为这是我的抗争”这样的有意识的决定,只是去记录在这个世界上开始注意到的事物。对我来说,这不是学术探讨,而是有更多的情感因素。
在街头拍摄的纽约警察肖像(照片经后期处理)。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我想那就是艺术家应该有的样子。但是这么多年以来,你拍摄他们的方式其实始终如一。看起来,他们的面容和制服之间的相互作用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似乎只是一种不加评价的人像摄影,是相当中立的拍摄方式。
我好奇的是,这批作品是在编辑后才变得风格如此统一,还是你这些年来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在拍摄?
这么说吧,我曾经看着自己的照片,思考眼前的是什么,因为我的拍摄往往是一种下意识的回应。而我注视那些照片,就更加唏嘘了,尽管听起来有点离谱。真的,我在照片里看不到自己的抗议。
只能看到别的东西,似乎跟权威、警察什么的毫无关系。更多地是关乎制服的作用。这些照片好比一个代表性样本,代表了纽约的移民,描绘的是劳动人民。
对我来说,一本书算是对论题的一份证明。拍好照片后,坐下来构思书籍时,你便想努力弄明白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所以在编辑过程中,我当然会力图巩固我的论点。换句话说,试想一下,这些年来我出于不同原因一直拍摄警察,那我当然有拍下警察恶贯满盈的一面。但那并不是最终成书的主题。那些照片并未收录入这本书,不是因为我想把警察刻画成好人或坏人,而是因为这本书已经发生了变化。
我常常想,摄影项目有两大问题:一是我按下快门时旨在拍下的东西,或者说我以为自己在拍摄时看到了的东西,二是把作品放进整本书的语境里考量时,它们所呈现出来的意义。《COP》的一大目的就在于,说明摄影对象其实是传达其他一些东西的工具。
照片的一大特质就是模糊性。摄影这一媒介的一大强项,就是不会强迫观者得出最终的结论。我并不关心艺术的说教作用,不在乎最终谁是好人谁是好人。有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仅仅把人视为人,会更耐人寻味也更感人。
特朗普大厦前的警察。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我对这批作品尤其感兴趣,是因为你就是拿着相机走进人满为患的公共场所,然后便随机而细致地拍出近距离的人像照,而我很欣赏这一点。这仿佛证明着,只要角度合适,每个人都是值得挖掘的摄影对象,我也认同这一点。但我也想到,这是非常复杂的一个主题。就像你说的,9·11以后,在公共场所拍摄便成了众矢之的,而其中特别不应该被拍的便是警方。
我也有一个故事。以前教过的一个大二学生曾拍下一张纽约市警察的照片。照片里,警察们似乎把晚上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的人逼到角落,还用强光照着对方,在一个公园里把他们逼到围栏上。我觉得那是一张很惊心动魄的作品。我说,“噢,在我看来,这张照片讲的是纽约市警察部门的过度武装问题。”当时加纳事件刚发生不久,愚蠢地以为大家会有同感。结果,教室里大家众说纷纭,还有人觉得警方过度武装的个人观点十分无礼。
对于有家人入伍,或是以不同方式经历了9·11的人,或是知道其他内情的人来说,可能的确如此。警察这个对象会让不同的人都感慨良多。我想这也是这本书的作用之一——它能够激发许多不同的反应,其中很多会是强烈的抗议。而你似乎对此相当开放。
是的,你说的一切我都完全能够理解。我想,其实在所有作品里,哪怕是早期拍摄委内瑞拉的《Capitlio》或是拍摄自己家人的《Son》,我都一直认为这些作品触及的是更为普世的主题,而不仅仅是一眼看到的摄影对象。这显然不是对警察或是警察生活的新闻纪录,也肯定不是从活动人士的角度看待警察暴力,更不是捍卫和辩护。不是这些。
我倾向于认为,这个项目、这批图像的意义是普世而模糊的,不同的人会解读出不同的意义。我认为摄影的趣味所在,恰恰就是在于这种模糊性。看照片时,能得到十分丰富、模糊宽泛的感受,其实就是对某事的情绪反应。
在街头拍摄的纽约警察肖像(照片经后期处理)。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你在拍摄和编辑时并未强加叙述,用的更像是人像或绘画之类的技法和语言。虽说我也能把这些作品拿去跟警局留档用的面部照片,或是大头照来做比较。像是特写。我想说的是,你所展示的是一个人最明确而具体的特征——脸。
然而,这些作品不知怎的又成功挣脱了个人的局限。你之前在深圳拍的系列照片应该也是如此,重点在于观众对摄影对象的感知。
完全正确。我觉得这本书算是三部曲之一,前面两本是《Stump》(树桩)拍的是2012年大选中的政客和《Approximate Joy》(近似幸福),在中国拍的人像作品。是的,正是如此,近距离拍摄人像,也算是为了脱离地点和事件的背景。对于《Approximate Joy》,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有机会靠近并直视另一个人,会给你带来一种愉悦感。会让人觉得……显然是满足了窥视欲吧。但是,这种感觉总有点像是直视另一个人时所感受到的喜悦。
我觉得这样的拍摄很令人兴奋。
而且甚至是跟性毫不相干的,虽说我觉得其中的一些照片的确让人浮想联翩。不是说这就一定要跟性扯上关系,只是指这种热切注视着一个人的感觉。
在街头拍摄的纽约警察肖像(照片经后期处理)。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你了解罗伯特·伯格曼(Robert Bergman)吗?这可能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但他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近距离地盯着照片里的人脸。老实说,我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了。而且你还专门拍那些对镜头漠不关心的人。对于窥探不窥探,我不敢妄下定论,但是你的作品有点像是夹杂着情感的监视。像是有温度的监视。
我也想过,对人的身份而言,衣服能揭示什么,或者说穿上制服有何意义。
制服拥有多重意义。
首先,它直接触发关乎权威和安全的问题,但随后它也成了对照样品。在科学实验里,对照样本就是你用来做对比、找区别的脉络。由于制服本身就是天然的对照样本,它便能帮助我们看出这些面容之间的不同之处。你能看到女人、男人、种族,所有人类之间的美妙差异,而让他们穿上同样的衣物,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意识到这一点。
特朗普大厦前的警察。美国,纽约,2017年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是的,我觉得,这些人往往会沦为政治立场的符号,而每每当我在现实世界里感受到这一点时,制服会强化我的这种感觉。你的照片却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毕竟,我们一直在讨论摄影中的模糊性和艺术的作用,我便不禁感到,这些作品并未承认当下存在的一些问题。通过给警方赋予人性,你希望实现什么?
我并不希望实现什么,并没有先做预设,然后通过拍照来证明那个假说。就像我刚刚所详细说明的,拍这些照片是在对某事做出回应……是一种响应。
很久之后,回看那些图像,我在照片里看出了一些在按下快门时并未意识到的东西。如果他们在图片里被赋予了人性……我也同意,他们的确更人性化了……那也并非我的意图。那不是我旨在实现的目标。只是通过真正地近距离观察某事,进而得到的全然在意料之外的结果。
我个人觉得这很耐人寻味,也是在看这批作品时所深深着迷的一点。但是,给警方赋予人性并不是我的计划。说得更确切些,我认为这本书跟警察其实毫无关系。制服只是用来凸显差异的框架。比如说,或许能针对建筑工人或护士也做一本同样的书出来。
玛格南摄影师艾利克斯·马祖里(Alex Majoli)前几天也在翻这本书,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在三页纸之后,制服就像是消失了。你甚至不会再联想到这个职业。这是非常有趣的视觉体验,但是跟政治无关。
朗普总统就职典礼翌日,曼哈顿中城爆发女性大游行。美国,纽约,2017年1月21日
© Christopher Anderson | Magnum Pho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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