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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作家爱写花草,却常常被树木所震撼

2019-07-22 17: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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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张滢莹

人与植物的情缘,就像人与这个自然世界的关联,微妙却确凿,看似独立实则相互依存,共生共处却又彼此遮蔽,任时光迁徙,历史更迭都不能动摇分毫。

我们的文化中有托物言志的传统,在“梅兰竹菊”四君子外,咏花咏草,借物抒情,历朝历代概莫能外。近几年,或许是试着在忙碌生活中重返草木的馨香和安宁之感,单单对于《诗经》《楚辞》《汉赋》等作品中植物的重新梳理和再赏析,就带动了该领域图书出版和销售的一片繁荣。

相较于花草的丰富指向与涵义,“树”这一形象在我们的文化图腾中,或者代表长寿,像是庄子《逍遥游》中所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或者表达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希冀,比如用折柳象征惜别,用桃枝保佑平安,用折桂代表荣耀,用桑梓指代故乡。也有不少以物言志的拟人化寄托——

以松柏形容一个人的品格,《论语·子罕》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以杞柳比喻人性本无善恶之分,语出《孟子·告子》:“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以桑木破瓮比喻贫寒人家,典出《庄子·让王》:“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

以桑榆暮景比喻人已到了垂暮之年,语出汉代刘安《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

我们常被草本植物所惊艳,也许是因为花草中充满幽微细节,需要调动自己所有的观察力,俯身仔细查看。但当面对真正庄严、巍峨的大树时,却经常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想上去碰触一下它的枝干,感受它历经的岁月沧桑。遇见一棵撼动你灵魂的树,就犹如阿城遇见树王: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一时竟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兽一般。

古今中外,描写树木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浩如烟海。无论是从自然文学的角度出发,还是散落在小说、散文、诗歌佳构中的描写,树的特别,在于它的根系深扎于大地,非暴力不可撼,不动神色地观察这个世界,观察着自以为是“观察者”的我们短暂的一生。那些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树,为什么在作家的脑海中长久伫立?

柳树

物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张潮《幽梦影》

柳树发新枝,既是春天到来的讯号,也因它身姿秀美,柔中带刚,成为文人不断咏颂的对象。五柳先生陶渊明爱柳,早是不争事实。唐代三大诗人都写过咏柳诗:

汉阳江上柳,望客引东枝。

树树花如雪,纷纷乱若丝。

——李白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谓谁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杜甫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

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

——白居易

西方文化中,自被驱逐的以色列人将他们的竖琴挂在巴比伦水边下垂的柳条上,柳树就被视作失去之树。《哈姆雷特》中,格特鲁德描绘了一幅动人的画,在一棵歪斜地生长在小河边的柳树下,奥菲利娅跌进了她水中的坟墓;最令人痛苦的,是《奥德赛》里苔丝蒙德娜被杀那晚对于歌曲《绿柳树》的演绎。在叶芝看来,失去的爱不只是对女子而言,《走进莎莉花园》里柳树又一次成为充满忧郁的幽会地。柳树柔软的枝条在诗中仿佛对即将逝去的爱情的惋惜。

英国剧作家、诗人、杂文作家尼古拉斯·罗尔在《满足的牧人》中写到:“小溪和柳树听到了他的抱怨,可怜的柯林在哭泣,诉说着他的痛苦:啊,柳树,柳树;啊,柳树,柳树……”另一位英国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和政治家约瑟夫·艾迪生也曾多次提及柳树,均是如泣如诉的讲述。

■ E.H.谢泼德为《柳林风声》所绘制的插图中,有许多画面有柳树的影子。这也是至今《柳林风声》最为畅销的一个插画版本。

J.K.罗琳无疑意识到柳树在巫术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哈利·波特》中明确写道,某些充满力量的魔杖需要用柳条来制作。类似的情况出现在J.R.R托尔金的《魔戒三部曲》中——老柳头代表着一种狡猾、怪异的形象。

当尼古拉斯·卡尔佩珀写就《草药全书》时,柳树被记述成“月亮拥有它”的一种树木,并暗示柳叶与贞洁之间拥有关联。而在《德伯家的苔丝》里,参加五月舞会的乡村姑娘穿着深浅不一的白衣,手里拿着剥去树皮的柳枝手杖,以示自己的处女身份。

直到18世纪,中国式的垂柳才经由英国诗人、园艺师亚历山大·蒲柏引入英国。但在此之前,因为哭泣(weeping)和柳树(weeping willow)的用词相近,柳树就直接被赋予了与哭泣和哀伤相似的情感特质。也许在很早以前,柳树在东西方文化中的情感差异,就这样奠定并沿传至今。

杨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茅盾《白杨礼赞》

许多人求学期间,都曾背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作家袁鹰也写过《白杨》:“白杨树从来就这么直。哪儿需要它,它就在哪儿很快地生根发芽,长出粗壮的枝干。不管遇到风沙还是雨雪,不管遇到干旱还是洪水,它总是那么直,那么坚强,不软弱,也不动摇。”主干笔直挺立,枝叶细长疏朗,易栽种,这种我国北方的常见树木,是“寻常之物与坚毅品性”的代言者。

一部分法国公路至今仍被称为“拿破仑之路”,因为法国北部的杨树在道路两旁整齐排列的样子,高耸、稳定,像极了一排排接受检阅的士兵,而这些杨树,是拿破仑下令种植的。杨树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赋予了强烈的民主意味,因此被视为贵族制度的重大威胁。1778年,哲学家卢梭去世后被埋葬在珀普利耶岛(法语字面意思:杨树岛),他掩映在又高又细杨树之中的坟墓成了自由、平等和博爱的象征。

杨树在西方文化中常被塑造成暴行的目击者。古典神话中,法厄同在驾驶太阳马车时失去了控制,一头栽到地上,他的姐妹们悲痛得变成了树。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诗作中,树皮开始环绕她们的大腿,逐渐蔓延到她们全身,直到剩下嘴唇,“徒劳地呼唤她们的母亲”。在后世画家对于这一场景的描述中,不约而同将这些树的形象勾勒成杨树。

因为生长速度快,杨树的许多用途直接指向“被砍伐”。对那些单纯喜爱树木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灾难。18世纪诗人柯珀描述了自己的这一心情:

杨树被砍倒了,再见,阴凉

还有凉爽柱廊的窃窃私语,

风不再流连,不再在树叶中歌唱,

乌斯河的中央再也不倒映出它们的倩影。

在莫奈的一系列画作中,高高的杨树矗立在埃普特河畔,而画面中宁静的氛围和实际情况相去甚远——当莫奈得知这些树将被砍伐时候,他才画了一半,于是不得不和土地的主人讨价还价,试图买下几棵树,推迟这些杨树的受刑。

■ 莫奈 《杨树》

同样,毁树的行为,让英国诗人杰勒德·霍普金斯陷入某种震颤和低郁:

我亲爱的山杨树,轻盈的树枝没了生气,

离开跃升的太阳,活生生地倒进水里,

所有树都被砍倒,砍倒,全部砍倒;

整整一排鲜活的树

没有幸存者,一个也没有……

霍普金斯被一排杨树的倒下所震动。对他来说,这不只是美学问题,而是精神上的肆意破坏,因为在他眼里,每一棵树的独特的美都是上帝赋予的。这些树是神性的生动表达,非凡独特,不可替代。

榆树

听神榆树北车声,满载松林寒雨。

——冯子振 《鹦鹉曲 松林》

自古以来,榆树既代表富裕(榆树钱),又寓意避祸,邻人多有栽种。如无迁移、战事,一棵榆树可伴随几代人的生命历程。因此,栽在房前屋后的榆树,常是孩子记忆中关于家的一部分。就像作家刘亮程曾说的:

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经落在头顶的一滴雨、掠过耳畔的一缕风,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就会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树靠在背上(就像父亲那时靠着它一样),天地间还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也有人说,从前,榆树的纪年法和人差不多,一个是干支纪年,一个是干枝纪年。村庄里,人活着活着就老了。榆树也是,只有老和更老,而且两者越老越没有界限。一棵老榆树身上藏着的秘密,永远比人们向它倾诉的更多。

1920年代,一次严重的荷兰榆树病,让这一树种在许多西方人心里成了与疾病相关联的东西。被视作身心健康象征的荷兰,成为一种难以抵挡的树木真菌的来源地,这种象征层面上的背叛,让许多人很难接受。尽管如此,这并没有影响榆树在他们心目中的标杆式意义——古代的榆树通常被作为集合地和边界树,因为它们拥有强悍的生命力,经年累月地成长,如无破坏,会成为真正的参天大树。那些照看孙儿爬上它巨大树根和底部树枝的祖父母,还记得自己祖父母讲述他们儿时在这棵榆树上玩耍的故事。

《霍华德庄园》中,E.M.福斯特抓住了榆树精神中的某种延续性,当自以为是的一家人为生活而忙忙碌碌时,庭院里的古老榆树则暗示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立场和态度。

在托马斯·哈代关于树木的小说《林地居民》中,一棵榆树与一个普通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被描述得淋漓尽致:索斯先生一直担心自己屋外的那棵大榆树有朝一日会倒下,砸坏自己的房子。他因此郁郁寡欢,病入膏肓。为了驱散这种恐惧,他尝试了无数办法,最后在别人的建议下砍倒了这棵大树。危机看似解决了,但索斯先生并未如释重负,而是在第二天死去了。哈代的阐述中有一种关于人与树木的神奇关联:索斯先生与大树相互抵触,却又相互依存,本质上,他们是一个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许多时候,榆树的木材被作为棺木使用,因为榆木板非常坚硬,即使在极端条件下也很耐久。相对应的,榆树也就被赋予了某种离愁。诗人马修·阿诺德在怀念挚友的挽歌中,就这样写了一棵榆树,以及他们曾在榆树下发出的那些誓言。在诗中,他所认识到的不仅是丧友的悲痛,更是某种更长久的延续:他们尚未到来时,榆树已在,他们悉数离去后,榆树仍将在——

我将不会绝望,当我已经看见,

在英格兰温和的天幕下,

那棵孤独的树,倚着西边的天空。

■ 伯基特·福斯特为《废弃的茅舍》绘制的插图

类似的阐述,出现在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笔下。在叙事诗《废毁的茅舍》中,他写了一群从同一主根中长出来的高大榆树,它们安然在被废弃的房屋缝隙中拔地而起,以勃勃生机与象征着死亡和过往的废屋形成鲜明对照。或许,借着这首诗,诗人只是提醒人们,大自然拥有“平静而健忘的倾向”。

果树

篱落带疏林,园居一径深。隔邻分果树,傍户扫花阴。

——程伯阳《园居》

之所以笼统地把果树放在一起,是因为果树实在浩瀚,种类繁多,却都因丰美、充满食物的隐喻而为人们所喜爱。相较于枝干和叶片,果树的美更多被花开时的繁盛,果熟时的甜蜜所替代,无论怎么谈及果树,一种对孕育、诞生和成熟的赞美之情总是隐含其中。

提香的《樱桃圣母》中,圣母手持一根樱桃枝,达芬奇的画作中也多次出现樱桃树和闪耀的红色果实作为背景。文艺复兴时期圣母主题的绘画中,樱桃是天堂之果,是上天对品德高尚之人的赏赐。到了D.H.劳伦斯笔下,《儿子与情人》的男主人公在遭遇求婚的危机时爬上一颗挂满红艳欲滴果子的樱桃树,一把一把扯下果实,这些冷冰冰的樱桃碰触到他的耳朵和脖子,“冰凉的指尖将一道闪光传进他的血液”,暗示着他情感道路的波折。尽管如此,樱桃树在西方文艺作品中多有幸福生活的象征。

■ 提香《樱桃圣母》

被视为“果树界第一号”的,自然是苹果树。万事万物的开端,仿佛都有苹果树的开端——无论在伊甸园,还是古希腊,苹果树是智慧的代表,也是堕落的开端。《所罗门之歌》中,它是情人的爱巢,希腊人眼中,它却是爱情和不和之树,三位女神对于金苹果的抢夺,引发了女神赫拉和雅典娜的一场复仇之战——在希腊神话中,苹果树经常给同时滋养着爱情和仇恨。有意思的是,拥有如此强大“魔力”,甚至成为包括《白雪公主》等许多童话故事中“毒果”的苹果树,本身树龄一般仅有30年左右,也就是说,树木原本灼灼的生命力,很快就让枝头悬垂的饱满红色果实耗尽了。

好在苹果树非常适于嫁接,一棵苹果树,可以通过多种不同的方式成为永恒。但苹果树下的爱情,却往往并不持久。约翰·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中,在这样一棵树下所许下的爱情诺言美好而伤感,并未比满树的苹果花盛开得更为长久,甜蜜的开端最后未能结果,而是以心碎了结。幸好有人仍相信伊甸园的传说,并将之赋予了苹果树以另一种生机:迪兰·托马斯在“苹果树下,少年悠哉”地度过了诗意童年,并以此滋养了他一生的创作情怀;洛瑞·李在《罗西与苹果酒》中显示出战后出生的人对于伊甸园、对于重获青春和纯真的类似冲动;艾德里安·贝尔在《一英亩的苹果》里证明了苹果的青春活力:当英国人被困在冰雪中,靠战时补给制为生时,苹果带给了他们关于生的希望。在他们笔下,苹果树意味着起点、童年和伊甸园,也意味着启蒙、经历和未来。

谈到果树,不能不提鲁迅先生的枣树: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关于枣树,他继续写道: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在这段文字中,枣树俨然是鲁迅本人,于浮世中孤独寂寞,却拥有坚定不移的个性。

相较于鲁迅,老舍对于枣树有更深刻的童年回味。他的院里也有两棵枣树,“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夏初一开花,满院香,甜酥酥的香,长满叶子后,还会招来一种名叫“花布手巾”的俊俏飞虫。待到秋天,吃枣子更是他回忆中最甜美的篇章。然而老舍写枣树,回忆越珍贵,反刍的过程中,伤感也许更深一层:

这些个记住不记住都没大要紧的图像,并不是我有意记下来的,现在这些记述也并不费什么心力;它们是自自然然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永远那么新鲜清楚——一张旧画可以显着模糊,我这张画的颜色可是仿佛渗在我的血里铸成的。

对南方人郁达夫来说,秋天到来时,北方的果树也是一番奇景,枣树首当其冲:

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

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不难发现,无论是中外作家,相较于刻画其他树木时的冷峻和沉思,当面对果树时,作家们的心变得格外柔软。这是否因为果树总与果实相关联,而某种层面而言,赞美果树的生机,也许更是为了赞美人生的种种美好可能?

相关资料书籍:

《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树》

[英]菲奥娜·斯塔福德/著

王晨、王位婷/译

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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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与同题延伸阅读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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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新媒体编辑 张滢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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