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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中的历史,历史中的自然:津巴布韦岩画的寻与思

刘伟才(上海师范大学非洲研究中心副主任、副教授)
2019-08-20 13:2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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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部非洲的广阔原野上,在跨越千年万年的岁月里,曾有被称作“布须曼人”的人群来来往往。他们数量不多,但分布颇广;他们存在的岁月虽悠长,但在物质的发展上无甚开创。尽管有人赞赏他们的原始,但冷利锋刃和热火枪炮还是给他们带来了萎缩乃至衰亡。今天,我们仍能看到布须曼人,或在热带的东南非内陆丛林中,或在干冷的卡拉哈里荒漠上。

然而,他们停驻漫游的痕迹并没有被完全抹去,从南非到赞比亚,从纳米比亚到坦桑尼亚,从博茨瓦纳到津巴布韦,一幅幅的岩画,仍记录着他们的模糊过往。

恩萨图吉岩洞岩画

津巴布韦,因为特殊的岩石地质而有丰富多样的岩石地貌,是南部非洲岩画遗存最多的国家之一。在津巴布韦境内,从西南向东北延伸的是一带高地,其中有被称作“大岩脉”(Great Dyke)的地质存在,凸现在地表,就是一片片的丘山和岩石。在这些山岩中,能找到一些岩洞(cave),还有岩石伸出如屋檐般的岩石遮蔽所(rock shelter),更有一些如垒似叠的特立岩石和岩石组合,像地标一样存在。大大小小、浓浓淡淡的岩画,正是绘刻在这些能为荒野中的人群提供栖身地和指引的地方。

岩洞和岩石遮蔽所要么在高处,背靠绝壁或者峭岩,开口朝向一片山间谷地;要么在背阴的隐蔽地方,有草树遮挡。这样的地方,布须曼人要么是用于群体的长期居住,要么是用于外出狩猎和采集的临时停驻,要么是因为视角独特而用于隐藏瞭望——所有这些活动都往往与狩猎野生动物相关,因为在持续的匮乏中,野生动物的肉是最让布须曼人希冀也最能让布须曼人得到慰藉的东西。

布须曼人在这些居住和落脚的地方,绘刻出各式各样与野生动物有关的画面,有的是突出野生动物本身,有的是突出人的介入,而在一些大幅的画面里,野生动物和人常常混杂在一起。

津巴布韦岩画表现的野生动物中,最突出的是捻角羚和大象。捻角羚被认为是肉质最为紧实鲜美的一种野生动物,在大部分岩画中都有呈现,其中比较突出的是奇弗洛湖(Lake Chivero)的一处,在岩壁上的一块边长约半米的三角区,集中着三只捻角羚,其捻角描绘得尤为细致,无论是有规则的弯曲还是细细的角尖,都堪称工笔。大象在布须曼人的眼中是一种庞大的存在,这种庞大首先代表威慑性的力量,其次代表丰足的肉食——猎象既需要勇气,又需要险中求成的技艺,但一旦猎到,将会是整个群体的盛宴。在恩格玛库里拉(Ngomakurira)的一处岩洞中,有首尾相连的两头大象,一头长鼻向口部卷起,一头长鼻自然下垂,象身涂着黄色的颜料;同样是在恩格玛库里拉,在一处巨大的岩壁上,有线条勾勒出的大象轮廓图,一大一小,大的尾部与小的头部重合,呈现出大小紧密相随的景象。

奇弗洛湖的伐木者

在人与野生动物共存的画面中,有的是并立,但更多的是在狩猎,即便是所谓的并立,有的可能也可以理解为是在做狩猎前的准备。

狩猎有两种,一种是单人或数量较少几个人对单只或数量较少的几只野生动物进行猎杀。其中比较典型的包括:马托博国家公园(Matopo National Park)的“八人追猎图”,描绘的是八个手持弓或矛,双腿几成一字地大跨步奔跑着追猎角马;栋博沙瓦(Domboshava)的一处岩画,有一部分描绘的是一人持矛,正作势投向一只羚羊;马孔贝岩洞(Makumbe Cave)的岩画,有多处描绘了持弓箭或矛锁定野生动物的场景,尤为特别的是,弓箭和矛被描绘的特别突出。

八人追猎图

另一种是大规模的围猎。在马托博国家公园的恩萨图吉岩洞(Nswatugi Cave)中,一幅形象密集的画面展现在一块约三四个平方的岩壁上,一大群野生动物拥挤在一起前行,有长颈鹿,有多种羚羊,有斑马,有野牛,其中最突出的是三头长颈鹿,两头在兽群上方,一头在兽群前部,皆因“形象高大”而无法被忽视;然后是跟在领头长颈鹿后面的一列羚羊,有大有小,有一头还有着尾部卷曲的细节呈现。在兽群中,还有一些或匍匐或站立或奔跑的人形,野生动物拥挤前行的状态应该就是这些狩猎者威吓、驱赶和猎杀造成的。

除了表现野生动物和狩猎野生动物外,也有一些岩画突出地表现人的活动,特别突出的是表现一些集体仪式性的场景。在表现集体仪式性场景的岩画中,首先能看到里面人物的排列是有一定规则的,或围成一圈,或排成数列,或某个尺寸较大的人形和一众尺寸较小的人形在一起;其次是能看出一些人的动作,比如下蹲、张开手臂、俯身等。

表现集体性仪式场景的岩画往往是出现在一些从物理空间上来说确实适合举行集体仪式性活动的地方:自然的岩石分布能凸显某种神圣性或严肃性,空间的开阔性和平整度也便于活动的实际展开。最典型的是格伦诺阿(Glen Norah)的一处岩画,两幅画面呈现两组人物,绘刻在一处岩石堆叠成蘑菇形状的独立“石柱”上,“石柱”下是一片类似于圆形广场的地带,地面较为平整,其间有岩石可供坐卧,不远处还有巨石自然堆就的如祭坛或讲坛一样的存在——最关键的是,这块地方现在也是津巴布韦的某个教派举行定期仪式活动的场所。

如上述这些岩画,大都形象密集或者突出,按照通俗的说法,它们能被看作是一处“景点”。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星分布在我们现在看起来可能觉得毫无特点的岩石上的岩画,其上的形象数量往往比较少,少数的几个人,少数的几只野生动物,有时就是一个人或者一只野生动物。对于这些,我们现在一般认为它是某种标记,或为自己记路,或为别人指路。如这样零星分布的岩画,有些已被人们寻到并进行了定位,有些可能只是当地人无视的存在,有些可能仍有待人们去发现。

格伦诺阿的“蘑菇石柱”

其实,我们现在仍不能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津巴布韦所有的岩画。我们现在知道的有岩画的地方,要么是像马托博国家公园这样有专门的人开发和照管的地方,要么是在村庄周边、道路两旁等人迹较多之处,要么是在城市和郊区。而很多人迹罕至之处或者高远陡峭难以到达的地方,可能还有很多岩画隐藏着,等着人们去寻找。

而寻找,可能正是最能凸显岩画价值的一个方面。

津巴布韦的岩画遗存点,即便是已经知道了地方,也可能并不容易到达。大部分的岩画遗存点都要在离开主路后徒步乃至翻山越岭,有些地方还有些踩出来的路径或者随地势粗略开出的通道,有些地方则需要披荆斩棘和做危险的攀爬。有一些地方,会有人设的指示标牌或者用油漆石灰之类在地面上划出的箭头;但有一些地方,就需要专业人士或者当地人作向导,否则就可能在山岩丛林中迷失,总也找不到地方——但也可能会有意外的发现。

当在山岩草树中穿寻时,人的心境可能是奇特的:在一片宁静的自然中寻找过去人类活动的遗迹,时常会怀疑,某个时代的某一群人,真的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栖息繁衍吗?

在一片广阔的荒野里,一群人总是渺小的,他们的身体并不比某些野生动物强壮或者敏捷多少,他们的武器并不比某些野生动物的牙齿锋利多少,但他们却要去猎这些野生动物求生活。在某个难以到达的高处,在某个隐蔽的地方,要么是黑暗,要么是日光、月光、星光和火光;要么空着肚子,要么饱食一顿野生动物肉;要么沉默,要么歌舞,要么在不知何样的心境下在岩石上作画——这就是这群人的历史吗?

经历了千年万年的岁月,岩石还是岩石,岩石上的画也似乎成了岩石的一部分,岩画所代表的历史似乎最终回浸到岩石所代表的自然中去了。

当自然只是自然时,本没什么荒凉;当自然中有人的历史时,才有了沧桑;而当历史几被自然融合淹没时,在自然中寻找历史的人又该作何想?

    责任编辑:于淑娟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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