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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诡笔记|真实的“烧车御史”,曾经让风神“改风向”
多年前看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对海升烧车一节印象颇深。和珅两个手下坐着和珅的车,在闹市里横冲直撞,被巡城御史海升撞到,当即拦车拿人,把那两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奴才杖责四十,然后当街烧了和珅的车。熊熊火光中,海升点燃了一袋烟,好整以暇地抽着,周围传来百姓的一片叫好声……海升不知道的是,他惹下的是一场即将导致自己毁家灭门、身陷囹圄的滔天大祸。
《铁齿铜牙纪晓岚》虽为戏说之剧,但其中绝大多数故事都取材于真实的历史典故,而海升烧车无疑是对乾嘉名臣谢振定的一次致敬。
一、烧车御史:一个不打扫卫生的人
“烧车御史”一事,最有名的出处,乃是晚清著名学者吴敏树所撰《书谢御史》一文,文中说“当乾隆末,宰相和珅用事,权焰张,有宠奴常乘珅车以出,人避之,莫敢诘”。谢振定恰为御史,巡城遇之,便把那宠奴拉出车来一顿暴揍,然后烧了和珅那辆车……这个过程与《铁齿铜牙纪晓岚》中的演绎基本上是完全相同的,也被很多后人在文章中引用——只可惜,其中有数处细节与其他笔记的记载相左。在探究这些历史细节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谢振定这么一位敢于挑战当朝最大权贵的“强项御史”是怎么炼成的。
《啸亭杂录》
据与谢振定同时代的清朝皇族宗室爱新觉罗·昭梿在《啸亭杂录》中的记录,谢振定是一个“大节不苟,然性疏阔”的人,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大事不糊涂,但日常生活相当不拘小节的人。他很不注意居住条件和卫生状况,桌子上和床上“尘积数寸,不知拂拭”,院子里的花草任其野蛮生长,从来不做剪修,从外面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无主的荒宅。更加要命的是,此君全不善理财——谢振定的家境应该是很不错的,《栖霞阁野乘》记他“性豪宕,尝蓄万金,遨游江浙间,抛殆尽”,假如家底不够好,不可能让他如此挥金如土,他自己也曾经说:“人生贵适宜耳,银钱常物,何足惜也!”——也正是这种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性情,导致他的仆人长期盗窃他的家产,而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么档子事儿,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毫不介意。
谢振定博闻强识,据说十岁前就已经读遍了十三经,这也是他二十七岁就考中进士的原因。但其他方面,他就像患上健忘症一般,记忆力很差。他曾经买了一套新的朝服,借给同朝为官的法时帆穿,等到他因为烧了和珅的车而被罢官后,一走了之,游山玩水去了。“和珅跌倒”之后,他被嘉庆帝特旨召回,任命为礼部主事,刚刚上任就赶上朝廷的祭祀活动,着急忙慌地要去买朝服,法时帆听说了,故意过来逗他:“我记得你过去买了一套朝服啊?怎么又要添置新的?你回家去找找旧的穿上不就行了。”谢振定一脸茫然地说:“我一向把朝服往衣柜里乱扔,哪儿去找啊?”法时帆强忍着笑说:“会不会你借给什么人了?”谢振定摇摇头说不记得了。法时帆不禁大笑起来:“你当初把那件朝服借给了我啊,如今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了?”谢振定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其不屑细故若此”。
小横香室主人在《清朝野史大观》中记载了谢振定“负经世才,尚气节”的一面。乾隆戊申年,他主持江南乡试期间,巡视南漕,恰好遇到大风,阻碍了漕粮的顺利运京,这对北方的粮食供应肯定会造成不利影响。谢振定当即举行仪式,祈祷风神保佑家国百姓,谁知风向马上改了,“嗣是渡江风辄顺”,当地人觉得太神奇了,便给这风取名曰“谢公风”……这当然是祈祷仪式恰好撞上了风向逆转的时机,但在古代,无疑会给谢振定“正直可通神”的名声构成“加分项”。
《清朝野史大观》二、烧车御史:一个被百姓叫好的人
纵观中国古代历史上的那些奇人,都不是突然之间就做出了奇行,往往是在青史留名的举动之前,就已经有了长期的“积累”。谢振定也不例外,正是自少时养成的狂放不羁、大节不苟,才让他在遭遇和珅的座车横行京城而过的时候,做出了拦之鞭之并付之一炬的举动。
这件事在诸多清代笔记中都有记载,这里笔者试着博采众说,为读者做一还原,也将其中一些存在矛盾的细节予以说明,以全其貌。
首先是这件事的发生时间,吴敏树所撰《书谢御史》和陈康祺的《郎潜纪闻四笔》说的是“当乾隆末”,而《栖霞阁野乘》和《清朝野史大观》中则说是“嘉庆初”和“嘉庆元年”,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因为乾隆曾经于乾隆六十年——即1796年禅位给嘉庆,但直到1799年元月去世,都掌握实权。值得玩味的是,这两种说法,后者明显削弱了谢振定此举的“胆色”,不知者以为和珅在“嘉庆初”已经失势,莫说一辆车,把他家房子烧了也只能算是向新皇邀功,其实不然。与前述笔记相比,更具权威性的《清史稿》直陈此事发生在“乾隆六十年”,也就是乾隆禅位给嘉庆的前一年,这时和珅依然权势遮天,更没人知道身体康健的乾隆还会揽权多久,所以谢振定烧车只是不畏强权,履行巡城御史的职责,这也正是事后他很快遭到打击报复的根本原因。
《清史稿》其次是事件发生的地点,《栖霞阁野乘》上说的是“南城”,而《清朝野史大观》和《清史稿》说的是“东城”。和珅府邸后来成为恭王府,从路径上看,“东城”一说似乎更加可信,但民国学者葛虚存在《清代名人轶事》中谈及此事原委时云:“其家奴多乘高车,横行都市,无所惮。”所以搞不清到底这辆车用于做什么,考虑到乾隆末年,南城渐渐形成了以韩家谭为中心的曲艺和戏剧表演者“聚居地”,是京城最热闹的娱乐场所,所以,车驾往南亦有可能。
其三,是车上当时到底坐的是什么人,部分笔记中记载的是“家奴”或“宠奴”,但《栖霞阁野乘》和《清朝野史大观》中则说是和珅的“妾弟”,《清朝野史大观》特别强调“其人怙势横甚”,《清史稿》亦采用“妾弟”一说,看来这一说法更加可信。
《郎潜纪闻四笔》就整个事件的全过程而言,记载最为详细的是《郎潜纪闻四笔》:谢振定在遇到和珅的车横冲直撞,差点伤及百姓之后,当即命令身边的兵丁将车拦住,把里面的人拽了出来。还没等谢振定责罚,那人便极其嚣张地破口大骂:“也不看清楚这是谁的车,你算什么东西!你还敢打我吗?你还敢打我吗?”套用《九品芝麻官》中的一句台词:像这种要求,谢振定大概一辈子都没见过,于是如其所愿,往死里揍了一顿,“遂焚其车”,一边烧一边说:“这辆车难道还配宰相坐吗?”围观的百姓欢呼“好御史”!
有人或许会问:谢振定凭什么这么大的胆子,敢烧和珅的车,这要从清代巡城御史这一官职的设立讲起。白钢先生主编的《中国政治制度通史》记载,顺治三年,为稽查外地来京官员钻营嘱托、交通贿赂,串通京棍,破坏官场风纪和京师治安,清政府出台了“命都察院派出巡城御史,督令五城兵马司指挥和各坊官员,加强访缉违法之人”;另据《清史稿》记载:“京师笞、杖及无关罪名词讼,内城由步军统领,外城由五城巡城御史完结”,也就是说,像驾着马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破坏交通秩序和威胁市民安全的,巡城御史完全可以“先打后揍”,就算把车烧了,亦在职权范围之内,无可厚非。
三、烧车御史:一个感动了皇帝的人
和中堂的车,毕竟不是谁想烧就烧的;和中堂的人,毕竟不是谁想打就打的。
和珅柄国后,不仅贪污国家资产,而且在铲除异己分子方面毫不容情,尤其是御史,只可唯唯诺诺,不许仗马之鸣,谁敢不服,必除之而后快。《养吉斋余录》曾记御史曹锡宝弹劾和珅的家奴刘全“倚势营私事”,侍郎吴省钦得到消息,密告和珅,和珅赶紧让刘全“毁其室,衣服、车马有逾制,皆匿无迹”,导致在随后的察视中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曹锡宝差点被下狱……可想而知,当得知自己的座驾被烧,妾弟被打后,和珅的恼怒之甚。但毕竟是中堂,喊打喊杀的事情不用亲自动手,自然有人代劳。《栖霞阁野乘》记载,有个名叫王钟健的谏官上了一道奏折,弹劾谢振定,谢振定遂被罢官。有位名叫管世铭的御史是谢振定的好友,听闻此事后笑曰:“今日二公各有所失。”别人问他此言怎讲,管世铭说:“谢公失官,王公失名。”时人认为这句话评点得当:罢官不过是一世的挫折,而名声坏了恐怕要万世唾骂。
《栖霞阁野乘》
对于烧了和珅的车会有什么后果,谢振定心里也明镜似的,所以罢官的旨意一下,他脚底抹油——开溜,而且一下子跑到了江浙一带。著名学者王昶在《湖海诗传》中说他“乃历五茸三泖过嘉禾,至西湖又渡曹娥江,见鉴湖蕺山之胜”。无论在民间还是士大夫的心中,谢振定都成为不畏权贵、反抗权奸的英雄,“所至士大夫虚左迎之”,饮酒赋诗,不改其乐。相比之下,那位谈笑间替他打抱不平的好友管世铭则是另外一种结局,也许是心中对好友被黜和奸臣当道愤愤不平吧,不久后,他在一次和同僚的聚会中喝多了酒,突然说自己已经写好了弹劾和珅的奏折,不日即将呈上,谁知当晚他回到家后就突然去世,死因不明。
乾隆死后,嘉庆帝扳倒了和珅,谢振定也回到了朝廷,不知道是不是性格疏阔的原因,他始终没有给自己钻营一个大官,反倒是一直在六品的官位上默默地做些修桥补路、开渠抗灾的实务。史书上说他“监收漕粮,裁革陋规”,官声非常好,直到嘉庆十四年去世。
道光十三年,河南裕州知府谢兴峣以卓异获得皇帝的召见。在报完自己的姓名籍贯之后,道光皇帝好奇地问:“既然你的籍贯是湖南人,为什么说得一口京腔呢?”谢兴峣回答道:“臣的父亲曾经做过翰林御史,所以臣自幼在京城长大。”道光皇帝便问他的父亲是谁?谢兴峣刚刚说出“谢振定”三个字,道光皇帝顿时激动起来:“原来你是烧车御史的儿子!”然后亲切而温和地叮嘱了他很多很多话,褒奖他的家世,勉励他做一个好官。第二天,道光皇帝还抑制不住情感地对几位军机大臣说:“我从小就听说谢御史烧车一事,非常钦佩他的正直和勇敢,昨天见他的儿子很有出息,心里特别高兴!”
“植风宪之威棱,慑宵人之胆魄!”后世对于谢振定烧车一直有着极高的评价,似乎此举真的能扭转风气,震慑宵小。事实上,这很可能是读书人的无限拔高,和珅及其庞大的利益集团不大可能被大街上的一把火烧伤分毫,更不可能因为百姓的叫好而收回伸向国库的黑手……很多时候,一个特立独行者的存在的最大意义,不在于他能改变什么,而只在于他的存在,这就像《铁齿铜牙纪晓岚》中海升烧车后,就着火苗点起的一袋烟,抽的是安逸,也是无奈,更多的是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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