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解读《聊斋志异》：聂小倩别传

“富则任性。”——网络语也，诚哉斯言！

富者层级若干，如文艺现象，向有俗雅之分，由是追求另类也。

某人乃暴发“土豪”者，排行二，鼻肥厚，人送绰号“二犴”。富甲一县，喜炫财力，建富人庄园。每聚富友旦夜寻欢作乐；比车，比宅，比排场，比享受，比任性，自诩“人生五高度，高处赛神仙”，常言“无此‘五比’资格，贱活如粪土耳”。

犴贯主张之享受，非常人所生之念。然于富友间，呼应成习。

忽一日，突发一想，以半百之龄，而思日饮人乳能尽足。时与友谈天说地，举座附和，皆曰：“妙极！可操作也。”

友中一人略知《聊斋》，戏言：“贵庄园偌许大，未必不令狐姬鬼妹羡。倘至，当开门以纳，既与床笫欢，亦可待其孕，肆饮其乳，定寿比南山！”

犴曰：“此尤上上之想，但期狐姬鬼妹至，吾愿成真！”

又一友曰：“若得小狐鬼多多，终日吵闹于庄园，且皆兄种，不厌聒噪耶？”

犴曰：“吾将组小鬼狐团，命雌狐母鬼散以异术全国巡演，岂非别开财路？”

左右大笑，齐拍手，曰：“高招！”

犴得意，命置酒席，陪酗饮，大快朵颐。杯盏交错间，荡语羞词，涉《聊斋》人物婴宁、青凤、连琐、聂小倩等，辱、乐无底线。

犴之所想，未以戏言而终。自忖狐鬼之乳难享，人母之乳易得也。专执一念，迫待事成。

盖人世间，有所好者，必有所奉者，无非“钱”字畅其行。

由是，日有数妇，皆初做母亲之女，经人引荐，前来售乳。犴视颜值如何，分价收购，颇不吝钱。遇容貌中意者，既收乳，亦要人。每于枕席间狎问：“汝乃青凤耶？小倩耶？”

若获答，则纵笑傲言：“有钱能使鬼推磨。狐献身，可证也！”

坊间巷里渐知其事，然以情愿交易，市场现象视之。虽恶其行，却无谴责言论。有关部门平素每受其贿，亦置若罔闻。

收乳既多，请老中医制延寿膏，调兑而冷储之。贴小标签，其上注“婴宁乳”“青凤乳”“小倩乳”等，或随时自享，或聚友共品，甚得如愿以偿之快意。

又自书对联一副：

上联：有钱实属吾命；

下联：无愁敢役鬼狐。

横批：何不可为。

一夕，有美妇自荐而至。犴悦其容，引入卧室，解襟观乳，形盈若玉。遂与欢，继而捧吮不释。方足，照例问：“汝阿谁？”

女曰：“我真小倩也。”

问：“吾闻友言，《聊斋》之狐姬鬼妹，与人每自谓‘妾’，今何答以‘我’？”

女曰：“人与人不同耳。狐鬼识人亦有分教，君子面前言‘妾’，丑猎面前言‘我’。”

犴凶相顿现，力劈其颊，骂曰：“什么东西！逗尔玩，竟不识趣！未收钱耶？既收，供吾淫乐，交易耳！复敢放肆，削尔乳生啖之也！”

骂未休，忽觉气浪如山，冲击竟至壁前。

骇然之际，女亦至对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斥曰：“丑类辱我狐鬼姐妹久矣，本欲亲自教诲而已。然汝之俗劣，殊不可变。倘留汝于世，玷污人间也。今代姐妹除汝，铲人间腌臜事也！”

犴始觉怖，慌乱欲逃，但见女乳骤巨，刹那如玉山之倾，似冰崖抵面，压迫喘息。唯转目四睃而已，又见偌大豪室，渐膨满矣。耳畔则闻裂碎声不绝，分明一概或石或木家具，皆挤散而毁之矣。

天明，雇佣诧其迟现，推门，自内反锁。破窗入，皆呆如偶——凡室内物什，不计大小，悉数成片耳。床橱桌椅之类，亦薄如板。最薄者，若纸叠。细寻犴而终见，小至二尺，压入壁矣。体似裸婴，尚活，亦能言。

问所历。

泣云仅一语：“小倩开恩，适才不死。”

轻拉硬拽，未能出也。招工匠至，以专业之法凿周身壁，其貌随凿随变，及下，头脸亦如婴也，鼻仍肥大，哇哇啼哭不止。一人急捧秘调人乳喂之，拒食。换牛乳再喂，方缩腮贪吮。

子继其富，畏父之事累己，售庄园，埋储乳于人不知处，从此低调行事，正派经营，家业未衰反兴。

子亦孝，雇保姆抚育乃父，如多一子。及三岁，与孙同入托。龄小于孙，呼为兄，诲而难改。子与媳无可奈之何。妻本厌犴当年放荡行径，因其变而犹嫌之，避不见。偶遇，则戳额拧耳训曰：“自作自受，活该耳也！鬼女令尔逆活，便吃够奶乎？”

彼黯然动容，似有所忆。及学，智力日显愚也。

其媳每愁叹：“本是公公，竟成吾子！似这等笨孩儿，长大定败家种也！”

今之“异史氏”曰：“富则富矣，何必因富而任性至荒唐？凡荒唐事，必至荒诞之果也。然小倩恻隐，未夺其命，实可谓临时一仁念也！”

本文选自《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现代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