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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谜底:江门8岁男童之死背后的重组家庭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黄霁洁 实习生 李思捷 胡贝
2019-07-18 22:1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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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开平赤坎镇长安村的村民没有再见过27岁的关月娥。

有人猜测她回了娘家,更多人对她无甚了解,毕竟她只是刚外嫁过来不久的媳妇。大家只知道,7月头天,关月娥8岁的儿子关明择失踪,两天后男孩的遗体出现在离家200米远的化粪池中——被她新婚两年不到的丈夫关一敏杀害。

7月5日上午,开平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广东开平公安发布通报,警方于7月3日抓获犯罪嫌疑人关某敏,系男童继父。关某敏如实供述因怨恨儿子关某择不服管教将其杀害的犯罪事实,目前已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

在外人眼中,这个家庭曾是幸福的。

长安村村民关肖龙记得,结婚前,关月娥就常去关一敏家中玩。吃完晚饭,他看到过两人手拉着手,在田地间的小路上慢腾腾地散步。村民孙丽珍也听夜宵店老板娘说,两人喜欢吃夜宵,婚后每周五都一起去吃凉皮。

关明择的死亡将这家人的境况推至风口浪尖。事发一周后,长安村关家门口,老人们追在关月娥与关一敏1岁半的小女儿身后往地上泼水,逗她玩耍。孩子踩着水塘,“咯咯咯”地笑着。一切仿佛照常,只是关家人的脸上透出掩饰不住的沉痛和防备。

对于关明择死亡的具体原因,关月娥与关一敏两家缄口不言。真相随着男孩的逝去一起沉入谜底,只留下两个家庭不为人知的过去。

年轻妈妈

距离长安村30米远的金鸡镇,关月娥的娘家就在街道的尽头。一条开满木棉树的街上,超市、学校、五金店、药店一应俱全,这是关明择长大的地方。

关月娥四婶王春莲家是一层的砖墙房,空旷的水泥地一角堆满肥料,显眼的家电只有一台电视机,不间断地播着粤语电视剧。墙上挂着红框的全家福,照片上面悬着一幅刺绣“家和万事兴”。

中间为关月娥娘家,左一为四婶住宅。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黄霁洁 图

关明择生前常和王春莲的孙女在家里一起玩耍,墙上还留有两人一起完成的涂鸦。王春莲回忆起往昔,悄悄抹泪。

她介绍,关月娥1992年出生于南安村,家中姐弟四人,她排行老二,后来一家人搬到金鸡镇街边居住。关父帮人盖房子,母亲在养鸡场打杂,一干就是几十年。

读完初中后,关月娥出来工作赚钱。后来一同在超市上班的同事兼好友冯爱云曾听关月娥提起,她想继续念书,但母亲不让她上高中,“不知道是给她妹妹还是弟弟读,这么多小孩都要读书供不起,家里挺困难”。

2011年,关月娥19岁时,关明择出生,是七个月的早产儿,只有三斤重。“保温了20日,(长大了)就炖些鸡啊补品那些给他吃”,王春莲回忆。

孩子生父的形象已经模糊。关月娥曾向冯爱云说起他不上进,天天打游戏也不管小孩,工资也不给她养小孩,“他俩后来也没有在一起(结婚)。”

当时提起这件事时,关月娥语气平淡,似乎“无所谓”,“过去就过去了”。

关明择长大后,就读于家附近的金鸡幼儿园,由阿婆(外婆)接送。附近的村民回忆,一家人都对孩子挺好,常看到阿婆在家门口的空地上追着孩子喂饭。

2013年前后,关月娥开始在离家约300米远的超市上班。

提起关月娥,所有人对她的印象几乎都是“看起来很小”。

关月娥个头一米五多一点,体型削瘦,带着黑框眼镜。超市员工张娟(化名)记得,当时大家都把她看作是“小妹妹“,她叫我们都是“姐啊姐啊地叫”。另一位同事李芳(化名)印象里,关月娥模样单纯,很容易跟人亲近,“走路时就会和大家勾肩搭背”。

冯爱云觉得关月娥性格直来直往,脾气不算很好,有时会跟顾客发生冲突。进入超市工作后,她先干了一段时间收银,辞职了一阵,又回到超市做促销。

在超市,员工们早中晚轮班,一月工资一千五出头,人员流动性大。平日里只有在交班或空闲时聊聊天,很少过问彼此的私事,偶尔才有机会了解到对方内心的一星半点。

有了孩子,关月娥的生活一度囿于那条街道。关月娥曾向冯爱云透露过想要换工作的想法,“她说过,但是因为孩子还小,她妈妈也不可能一直有空帮她带孩子,肯定是要自己照顾的,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打工。”

周围的人常常忘记她是个母亲。她喜欢穿平底鞋,也穿背带裤,跟大家打打闹闹,一副开心无忧的样子,也喜欢买衣服、看偶像剧。

但有时候又会突然想起,她已经是一个母亲。关月娥上班时,有时会带当时三四岁的关明择一起过来。同事们印象里,孩子活泼、听话、聪明,经常黏着妈妈玩。给他一个手机,他就坐在商场边边的货箱上,安静地看游戏。

冯爱云说,关月娥挺疼她儿子,会在超市给他买东西。孩子有时候调皮,关月娥也会管教两句,“就算打也不会下手很重”。

她记忆里,关明择瘦瘦小小,跟母亲一样,到了8岁,看起来也就只有5、6岁的样子。

幸福的起点

在超市又干了不到一年,关月娥辞职,去另一家餐厅工作。后又去往开平市市区北部翠山湖附近的厂子干活,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关一敏。

两人自由恋爱,结婚前,关月娥把冯爱云叫出来喝东西。冯爱云关心地问:“你那个男朋友接受你有个小孩吗?”关月娥带着轻松的神情说:“没什么,他家里人接受的。”王春莲也说,关一敏在婚前就见过关明择,“有买东西给孩子吃,也有带着一起玩”。

在冯爱云看来,关月娥终于找到了一个依靠,可以将上一段婚姻的不幸抛在脑后。

在超市工作期间,父母替关月娥安排过一桩婚事,“要是我的话,死都不会嫁,(男方)就住那上面村里,很小的一个破屋子,都40岁了”。她记得关月娥也曾哭丧着脸,说自己不愿结婚。

但关月娥父母对她管教严格,她和冯爱云等几个朋友有时出去吃夜宵、玩的时候,冯爱云能听到她母亲打电话找她。

王春莲向澎湃新闻介绍,关月娥家中,姐姐和妹妹较早远嫁,一个去了中山,一个去了广州。冯爱云说,关月娥父母可能觉得她比较难嫁出去,带着个小孩子。“她上次在群里面说过,她父母看她还在超市上班,就找个近一点的结婚。”

但2016年,婚期还是如约而至,留下的照片里,关月娥穿着白纱,头戴亮晶晶的皇冠,手捧玫瑰花束,愣愣地坐在椅子上。

不到一年,这段婚姻就走向了终点,没人能说清楚离婚的具体原因。冯爱云曾听说丈夫在结婚期间经常殴打关月娥,但这一点未能得到其他人的证实。是关月娥提出的离婚,她态度坚决,“还说如果对象不同意就起诉对方”。

与关一敏的恋爱原是关月娥幸福的起点。

两年前,他们正式结婚,关一敏提着鸡和月饼来关月娥家里提亲。王春莲说,两人年纪相仿,情投意合,在市区摆了酒,男方那边的酒席办得很盛大。

今年年初,冯爱云同关月娥一起吃饭,关月娥提起丈夫,“说老公对她挺好的,也给她钱花。回娘家啊,出去玩啊,去哪里老公都会接送她。”听了关月娥的话,冯爱云为她感到开心,觉得她至少找到一个家,“有人帮她一起照顾嘛”。

王春莲印象里,侄女的这个丈夫关一敏人也是“很好的”,他会来看老人,有时住在关月娥娘家,还会带几个瓜,拉一车柴过来,不过“对孩子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婚后不久,关月娥与关一敏生下一个女儿。此时,关明择还在幼儿园读书,住母亲的娘家,未被接到长安村的继父家中。

继父

7年的生命里,关明择从来没有过父亲,直到去年,他有了一个“爸爸”。

2018年9月,关明择进入赤坎镇中心小学永坚校区读书。冯爱云想起关月娥说过,关明择在老家读幼儿园时仍由父母带,要读小学的时候就把他接过来长安村一起生活。

这个面积不大的村庄位于325国道旁边,村口常有集装卡车呼啸而过。房舍之间挨得很近,房屋的另一边是一片鱼塘和种植稻谷、香芋的农田。

在长安村众多楼房中,关一敏一家的屋子最为突出,有两层半高,外墙铺有红棕相间的瓷砖,而其他房屋则以普通砖墙居多。关明择在这里与母亲、继父、妹妹以及叔叔爷爷奶奶一共七口人一同生活。

近年来,长安村村民不再只依靠务农获得收入,年长的一般在外上班,年轻人带着孩子去赤坎镇上或开平市区打工、居住,留下老人留守村庄,也有一部分房子租给外地打工者。

变化发生在90年代,那时许多村民开始做工程,建楼房、修路,村子渐渐变得富裕。

长安村村民关肖龙与关一敏父亲同龄,他回忆,关一敏父亲以前养鸡,就是在做工程的过程中“赚了钱”。关一敏不高,挺瘦。他在村中长大,初二辍学,随后跟着父亲一起承包工程,现在也做大小钩机、铲车的出租生意。在家里,关一敏的父亲掌握着财政大权。

“他爸爸一家人很厉害的,经常欺负人家,不怎么和我们交流,很霸道,儿子也是”,关肖龙颇有不满,“他们种田的机器乱放,叫他搬走,他不搬走,还霸占地方种蔬菜”。

他告诉记者,长安村申办文明村时,关一敏父亲一家负责修路、修塘基,向村民凑钱,“做到一半没钱了,他说不行,要村民继续凑钱,账目不分明。”因为村民对关一敏一家各种做法有意见,关一敏在村中被私下称为“傻仔”。

村民孙丽珍听到关一敏的名字,立马说他“挺凶的,一点小小事情他就想杀人的那种样子”。她曾听其他村民说,有隔壁的孩子想去关一敏车子里坐坐,奶奶把他带到里面,关一敏就很生气,骂他,把他赶下去了。

上述说法未能得到其他人的印证,有村民在接受津云新闻采访时则表示,关一敏家经济实力确实不错,但他对关一敏的印象还好,没觉得他欺负过人家,之前和他见面会打招呼,“他也挺正常”。

关明择来到长安村后,关肖龙觉得,关一敏一家家人比较多,对孩子都“挺好的”。关明择上学常由奶奶接送,平时偶尔会看到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关系融洽。

关肖龙说,村里人都知道孩子不是关一敏的,但是“我们也不敢说,之前以为这个孩子是捞过来的(即以为关月娥和关一敏早年就生有一子)”。

村民们很少见到嫁来本村的媳妇关月娥。婚前,关月娥就怀上小女儿,出生后她在家里照顾孩子,没有外出工作。

关明择也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在长安村村民依稀的印象里,关明择听话、懂事。不上学的时候,他看电视到10点,如果要上学,看到9点就会自己去睡觉。孙丽珍听说,“小男孩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什么都自己会做,也不用大人带。他平时也不用帮家里做农活,最多帮妈妈煮饭。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都会跟全家人说早上好,‘爷爷奶奶早上好!’这样”,孙丽珍模仿关明择具有活力的语气。

一些村民认为,关明择在继父家中过得并不快乐。一次,孙丽珍同关明择奶奶一起在村子空地坐着乘凉,对方告诉她,男孩很害怕他继父,好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有时候跟他说“你爸爸来了”,他就马上回家。另一村民黄帆(化名)也曾听说继父经常对孩子吼,关明择在吃饭的时候,“他奶奶夹菜给他吃,但是他爸爸不给他吃,他不敢吃”。 

对此,一位关家的邻居在接受《每日人物》采访时说,虽说并非亲生,但继父平时并未对孩子有过太多打骂。关一敏伯母等多位家属否认,她觉得侄子务工,平常没空管孩子,对关明择“好啊,为什么会不好,自己儿子怎么不好了”。

失踪

6月的最后一天,长安村闷热而寂静,入夜后,村里的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据《江门日报》报道,11点,关月娥从城区回到村中的家,关明择的卧室在2楼,一直独自睡觉。她走进房间,儿子看起来很热,她为他擦拭了身体,打开风扇。

意外发生在第二天早上,关明择失踪了。

据《羊城派》报道,7月1日早上5点半左右,邻居发现关家大门敞开,提醒他们说“大门是打开的”。

家人随后知道关明择“不见了”,6点左右,奶奶发现关明择原本常开的房门关着,推门而入,男孩不见踪影,但他睡觉前脱下的衣物、鞋子还在房间内。

家人称,他们确定睡觉前大门是锁上的,事后未发现大门有被撬痕迹。关家做出租铲车生意,为防止车辆被偷,家门口设有三个监控摄像头,但“未发现关明择身影”。

关家人很快报了案。关明择的寻人启事被发布在网上,贴在赤坎镇的街巷。照片里,关明择带着生日帽,笑着比一个剪刀手。

7月1日起,村里变得喧闹。救援队、警察、应急管理局、当地志愿者纷纷赶到现场寻人、搜救,上百人来到长安村。孙丽珍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车子都没地方放”,村民们也一同出门找寻。

那天,孙丽珍原本要去种田,她走到村里的竹林边,看到关明择奶奶在找孩子,神情很焦急。

村民们一度认为,这一家人似乎都陷入了迷茫与悲伤。

据《江门日报》微信公众号,7月2日晚下午5点45分左右,关月娥与关一敏从派出所回到家中,两人相互搀扶,十分虚弱,一聊起孩子的情况便泣不成声,悲痛不已。

网络上流传的视频显示,几名搜救人员围着关一敏夫妇,关一敏左手抱着妻子,右手查看手机信息,妻子情绪波动时,他放下手机拥抱妻子,面露苦色。另一张照片里,关一敏躺在沙发上,看上去身体虚弱,神情悲伤,一旁有医护人员在为他做身体检查。

在纷扰的长安村,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但哪里都没有男孩的踪迹。

搜救

救援队员赵常新(化名)是在1日下午到达长安村的。在他看来,这场搜救从最初就充满着疑点。

他来到关家门口,先向关明择叔叔确认,“我问他监控看过没有,他说看过了。那有没有看过监控的时间准不准,他说准的。”叔叔表示,监控已经看了五六次了,没有看到男孩。赵常新说,你把监控调出来,我给你看一下,因为很多时候一眨眼就过了。“他就说我看了看了,没有的。”

男孩叔叔告诉赵常新:“我们家小孩梦游过,从二楼跑到一楼,都叫不醒。”赵常新觉得奇怪,凭借以往的搜救经验,他判断,房屋的后巷有一个水田,要是梦游的话,一直走,他会掉下去,一掉下去人就会醒;另一面是竹林,有只大狗,狗一叫也会醒;还有一条路上都是水,男孩没有穿鞋,也无路可走。

赵常新回忆,7月1日,他也曾询问关一敏,你是不是跟人家有什么过节?最近有没有人经常到你这里来?他回答没有。3日再次询问时,关一敏刚开始说没有,后来说有个谁谁谁欠了他一点钱,打了几个电话给他催过,赵常新觉得郁闷,“他把我们搜救的方向都搞乱”。

当时,赵常新还不知道关一敏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他问:“你跟孩子亲不亲?”关一敏说:“我跟他很亲的啊,他经常拿我的手机玩游戏的。”

但他来不及多想,就投入到搜救之中,和队员在鱼塘、水田、房屋小巷中一一摸查。

搜救一直不见进展。

直到7月3日下午,据广东电视台报道,长安村一所荒废的小学围墙外,民警从化粪池捞起鼓鼓的化肥袋,打开发现了孩子的手。

赵常新和队员曾经多次走过化粪池,但雨水混淆了新旧痕迹,化粪池上的水泥板铺满碎碎的秕谷,他们最初都没有发现男孩就在水泥板下面。

关于遗体被发现的线索从何而来,村民们说法不一。孙丽珍听说,关一敏的父亲说还没找到,去化粪池那里看一下。而赵常新和其他村民则说,男孩最终是被警犬发现的。

开平市公安局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侦办中,如有结果警方会发布通报。

关明择的生命永远停在了8岁。现在,在男孩遗体被发现的化粪池旁,摆放着不知是谁送来的百合与菊花,另一个篮筐里装着蓝色的小熊和拖鞋。

(关月娥、关明择、关一敏、关肖龙、孙丽珍、王春莲、冯爱云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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