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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王村》:鲁迅之后,在文学园地种枣树的人

2019-07-18 16: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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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记枣树

王村盛产槐树和杨树,不盛产枣树。枣树不多,也不少见。除了三老奶家的长相奇特的鸭鸭葫芦枣树,我家老院子里的那棵完美无瑕的酸枣树和另外一棵无名枣树之外,还有另外的几种——

灵枣树。笨枣树。野枣树。野枣树属于上述几种枣树的变异品种。

灵枣树的果实是圆的,笨枣树的果实是长的——有的地方也叫它长枣。王村多的是笨枣树,灵枣树也是比较稀少的。我家院子里原来有一棵,长在厨房门口。它中等身材,枝叶果实都高过了厨房顶。厨房是平房,等到枣树上的灵枣开始泛了红晕,我们就爬上房顶够枣吃。清晨挂了露水的灵枣,和一场秋雨之后的灵枣是最好吃的。咬上一口,有原始的秋天的清甜,其滋味不亚于山东沾化的冬枣。

王村有灵枣树的人家不多,几乎都被锁在大大小小的院子里,不敢示人。——满树的红了脸庞红了屁股的灵枣太诱人,会引发不必要的偷窃行为,导致邻里失和。有些灵枣树长在院墙里边,它也有炫耀之心,忍不住地就伸一个枝桠出来,所谓“一枝红枣出墙来”,惹得从墙边路过的人们都抬头瞪眼手痒痒起来,伸手就要摘一颗来解馋,猛不丁院墙里有狗吠传来,吓得赶紧缩起手疾步走开。

灵枣有几种吃法。除了生吃,还可以蒸了吃煮了吃,最经典的一款是腌酒枣。小时候过年去别人家磕头拜年,偶尔会得到谁家的长辈赏赐的几枚酒枣,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舍不得一口吃掉。酒枣和核桃都属于过年零食里不可多得的极品。

小店北街五叔家院子里有一棵灵枣树。每年秋天打下枣来,五叔都要挑一些好看的,用来腌制酒枣。有一年他很大方地送我们一瓶,酒枣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红彤彤的,鲜润可爱,打开来取一颗放进嘴里,酒香混合着枣香直扑味蕾。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有一年冬日出去闲逛,发现一个卖山西特产的小店里竟然有酒枣卖,兴奋的心情仿佛他乡偶遇故知。但是那时节还不到过年,于是想着临近过年时再去买来,结果再去时已经没有了,令人怅然若失。怅然若失的不是没尝到酒枣的滋味,而是失去了让记忆“温故”的机会。

王村的笨枣树要比灵枣树多,我家里就有几棵,只是我家院子里的几棵笨枣树都不是我家的。分家时它们被奶奶分给了大爷家。奶奶住的房子后面有两棵笨枣树,我家猪圈外边也有两棵笨枣树。——它们都是大爷家的。所以母亲为此极为不满。我们小孩子也常常会爬到树上摘笨枣吃,心里怯怯的,感觉像做贼。所以我们也极为不满,不明白自己家院子里种的树为什么不是自己家的。

笨枣体形近似于椭圆,成熟期比灵枣晚一些,它的口感是略糠略艮的,不如灵枣脆。笨枣适合蒸了吃煮了吃,晒干了过年时做蒸枣花的素材。

沙岗上长的也多是这种笨枣树,只是野生的笨枣枣肉不如家枣厚实,口感上也更“艮”一些。沙岗上长的野生酸枣也是皮薄核大的,更加酸涩一些。这是我们长久“打野食”得来的经验。

离我家院子最近的沙岗上并排长着两棵笨枣树——它们似乎没有归属,也没有哪家来声明拥有冠名权。这两棵笨枣树是我经常游戏的地方。有一次和锁爷家的外孙女,一个从枣园来的叫丽梅的女孩,一起爬枣树——她爬一棵,我爬一棵。一不小心被树杈扯破了短裤,结果哭着回家寻求援助时被父亲和丑爷哈哈哈地笑话了半天。

有一年冬天我和弟弟长了疮,久治不愈。母亲就去求着房后的三老奶用“神术”帮我们治病。三老奶拿一张红纸,剪了两个连体小人儿,吩咐母亲挂到沙岗上那两棵笨枣树上去。冬日的枣树光秃秃的,那两个鲜艳的小纸人儿挂在光秃秃的枝杈上,北风一吹,晃晃悠悠,使得这两棵笨枣树顿时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巫性。

有一年秋天去东篱雅舍小住,早起山上散步时发现好多“野生”的枣树,有酸枣树,有笨枣树,树上结的果子要比王村沙岗上的好吃,于是几个人开始猛摘。边摘边吃,不亦快哉。后来被山庄里的两个管理员围追堵截,差点下不了山,才知道这些枣树并非“野生”。

——平生第二次做了偷枣贼。

而此时的王村,已然鲜见枣树了。我家院子里种的酸枣树,灵枣树,无名枣树,院子外种的属于“大爷家的”笨枣树,沙岗上的那些野生枣树,以及那两棵挂过红纸人儿的笨枣树,它们早都已经不在了。

选自《从前,有个王村》

这是一部豫北平原乡村风物志,也是一本记录老时光的私人札记。作者客居山东,在他乡回望豫北平原上的故乡——王村,对故乡形形色色的风物做了忠实的刻绘。从草木花果、菜饭食蔬,到故人故物、乡野民俗,真实复刻出一个普通村庄多年前的面目,而书中记录下来的许多行将消失的风物和习俗又勾勒出了王村从历史向未来的轨迹。

前言

枣和文学关联密切,去肉留核或去形留意。

早于鲁迅的有施耐庵,先掌握一把枣子,“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那七个吃枣子的人以后都成了文学典型,水泊风云也是从枣子开始过口的。

鲁迅在文学里栽种枣树,“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枣树铜皮铁骨。十年栽树——栽枣树,百年树人——树周树人。大家以后再种枣树都高不过鲁迅后院的枣树。逼得我们只能去种牡丹悦世,甜叶菜悦己,有人还想种万年青,悦方不明。

在北中原,红枣素有“铁杆庄稼”之称,耐旱,耐涝,养人,救荒。腊八节那一天,我姥姥让我首先喂米饭的就是院里枣树。长大后读到《诗经》“八月剥枣”。诗人以后开始有了剥枣习惯,劳动生长吆喝,劳动也生长诗歌,在哪里剥枣?在北中原。

 

酸枣

延津古称酸枣——秦时以境内多棘,故名酸枣县。酸枣当属野生的小棘枣,入药。酸枣是灌木,枣则是乔木,“丛朿为棘,重朿为枣”。棘枣还没进化成枣。枣是由酸枣进化而来的。地名也不断进化,叫延津县已是宋以后的事,因渡口而命名。如今是离河流近离枣子远。

延津人民和我故乡人民一样,喜饮酒不喜饮茶,坊间传说,如今延津县内有两项最是著名:延津火烧和刘震云。前者能吃,后者能看。我有次赶集扎根人民,见我二大爷,专门核查。他沉思后,说,知道前一个,外焦里嫩、香而不腻,后一个就不知道啦。

我马上延伸到当下文学状况。二大爷连刘震云都不知道我便不敢造次,怕提起自己更尴尬。我避实就虚,只和二大爷说枣子。

历史上有许多名枣之乡,道理各占一方,像文无第一一样,枣无第一,我吃过的如狗头枣、马牙枣、金丝小枣、灵宝大枣、内黄大枣、新郑大枣。人人都认为自家院里的枣天下最甜,从故乡立场和文学立场来看,这是对的。

 

酸枣小孩

我第一次看到“酸枣小孩”名字,判断应该是延津人。不然不会有人怀揣古意起这样名字。世上卖枣者只会说自己枣甜不会说自己枣酸。

以后陆续收到酸枣小孩自己办的文学杂志《向度》,其选用水准不亚于某些公开杂志。同人杂志的好处在于有自我、自由、自在的优势,可见文章好坏与刊号正式与否无关。酸枣小孩还走出书斋,利用自己的优势用心经营策划一系列相关活动,颇见敬业执着。去年山东画报出版社约我去济南签售新书《水墨菜单》,在泉城见到了这酸枣小孩,竟是一枚女枣,知道她真名叫田启彩。一问,果然是延津人。剥枣见核,可见我学问之大,判断之准。

许多人把酸枣剥开当食入药,田启彩远离中原故土生活齐鲁大地,在异乡把酸枣剥下是当文学来吃的。她便有了具体的果实酸枣,有了虚构的地理酸枣,有了文学的精神酸枣,她不是一个只吃酸枣的小孩,她还要吃记忆,吃乡愁,吃乡情,吃人世,吃百态。

还没有明文规定,大先生栽过两棵枣树之后,他人就不允许再栽别的树种了,文学森林生态多样化,需要自然平衡,譬如后院里要有诗歌的银杏树,随笔的楮桃树,散文的皂角树,评论的刺玫树,小说的大槐树。

酸枣的酸枣小孩要栽种酸枣的枣树,文学的枣树。走进田启彩的文字田地,她让故乡的枣子撒满一纸,颗颗枣红,把来过口。故乡是可以携带的,心安之处即故乡,枣子开始有了故乡的声、色、香、味、触、法。

譬如这一部关于故乡的书。

冯杰

《从前,有个王村》酸枣小孩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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