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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场家族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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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老歌
编辑 | 刘成硕
二十年前盛夏的一天,我的四叔和四婶吵了一架,四婶服毒自杀。我们马家和徐家因此发生了一场械斗,四婶的三哥徐家青左腿被打成残疾,我二伯的儿子马小伟坐了牢。
从此,马家和徐家,由亲家变成了仇家,不再往来。
一
我祖父祖母一共生养了四个儿子,取名大虎、二虎、三虎、四虎。我父亲排列第三,四叔最小。
四叔从小就非常顽劣,读不进书,小学毕业后就在城门口混,乡下人进城销售自己种的蔬菜水果,四叔就偷偷地拿上一些转身就跑,然后低价卖给小饭店。一次,四叔偷人家西瓜时,被逮住了,一个耳光,打掉了他的一颗牙齿。
四叔十八岁那年,已经很壮实了,脾气又暴,大家都不太敢惹他,他偷拿别人的东西,变得更加明目张胆。
四叔最拿手的本事是偷狗。
那时候的乡下人普遍喜欢养狗,主要是用来看家守院的。主人进城办事,狗就会在屁股后面跟着。
四叔从县棉纺织厂要来几根包扎棉花的12号铁丝,做成一个可以伸缩活动的箍,藏在宽大的衣袖里走街串巷,每当看到狗脱离主人的视线,就轻轻地绕到狗的身后,将箍套进狗的脖子,用力一抽铁丝,往背上一甩,迅速地转进一处背人的小巷。铁丝箍收紧,吃进狗的脖子里,狗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丢了性命。
四叔将狗卖给饭馆,得来的钱供自己挥霍。
有一年,四叔套到了一条凶悍无比的狼狗,漆黑的狗毛又长又浓又密,四叔把狗皮剥下来,给自己做了一条大围脖。每当他戴着这件大围脖在外面游手好闲,远远的,狗的腿就会瑟瑟发抖。
有人把四叔的恶行告到了派出所,当时的所长姓白,开着一辆摩托边三轮,把四叔“请”进了派出所。很多人预感,这回四叔得脱一层皮。白所长祖籍山东,是解放战争时的南下干部,长得高大粗壮,皮带上总是绑着一把手枪和一副手铐(很多人认为手枪没有装子弹,白所长佩枪是装威风),飞快地开着摩托边三轮,使小县城的大街小巷尘土飞扬。那时候还没有“刑行逼供”一说,不管抓了谁,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暴打先侍候。
傍晚的时候,很多人看到四叔大摇大摆地从派出所里走出来,全身上下好好的没有一处伤痕。此后每过十天半个月,四叔就要偷偷地给白所长送上一条狗腿或者几根狗鞭。
四叔的臭名越来越大,大家私下都叫他“邋遢”。在我们老家,用“邋遢”形容一个人,有既害怕又崇拜的意思,必须是具备身体强悍、脾气暴躁,又讲江湖义气这些条件的人才配这个词。有一些辍学的,家里又不太管教的孩子天天跟着四叔混,称他为“大哥”,最小的孩子那时才13岁。他们的聚集地一般是在城东的观风桥上,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后生,分两排靠在桥栏杆上,见到漂亮的女生经过,就胡乱吹口哨,然后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改建后的观风桥(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当时,小县城的4个城门口,都有一个这样的小团伙,他们一般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活动。这样的小团伙跟现在的黑社会完全是两码事,他们干不了什么坏事,顶多偷只鸡摸条狗。
四叔25岁那年,看上了一个比自己大14岁的寡妇,有一天,四叔最心爱的狗皮大围脖,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寡妇名叫刘淑芬,在菜市场边上炸油条,丈夫吴大庆原来是县机械厂的钳工,3年前得乙肝死了。刘淑芬有几分姿色,一些光棍都喜欢到她的摊上买油条吃,趁机多看几眼,让口水和油条一起咽下去。
四叔跟刘淑芬好上以后,每天,他的头发都油光锃亮的,像电视剧《上海滩》中的男主角许文强,一些敢跟四叔开玩笑的人就笑说他是“洋蜡烛”。
那年我8岁。四叔心情好的时候,会带我到刘淑芬的油条摊上吃一根油条。吃完了油条,手指头上沾满了油迹,四叔让我把油抹在头发上。我这才明白四叔的头发为什么那么锃亮了。
1981年春天,四叔索性从家里搬出来,住到了刘淑芬家。一时之间,这成了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的重大新闻。
二
我大伯比四叔大了22岁。自从我祖父1980年生病去世后,长兄如父,他以为自己是家中的权威,什么事都得由他作主。大伯觉得四叔不明不白地去与一个寡妇同居,有辱家门:“你的脑子是不是被狗啃了?这么浪这么老的女人,你也要碰?”
四叔根本没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中,歪着嘴说:“我的事情你少管,我想怎样就怎样。”
刘淑芬的家在东门街的拐角处,是一处两间的老屋。她有一个18岁的女儿叫吴莹,长得非常漂亮,那时刚刚高中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
母女俩原来一人住一间。四叔住进来后,刘淑芬就整了间小阁楼,让女儿吴莹住在上面。晚上睡觉时,吴莹就把活动的竹梯子收上去。
闲话在左邻右舍中传扬开来,有人说四叔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目的是为了接近吴莹。有人说刘淑芬招四叔进门,是引狼入室,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还有人说,吴莹每天晚上上阁楼睡觉,不光要把竹梯子抽上楼去,枕头边还放着一把锋利的菜刀,长裤也不脱,裤带打着死结。
1982年10月份一天的清晨,我睡意正浓,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我父亲打开门一看,是喘着粗气的刘淑芬,她说:“四虎起床上厕所,被凳子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起不来身了,你们快去看看。”
我父亲披上衣服往刘淑芬家赶,我也在后头跟着,进了门看到,四叔满头大汗地躺在地上,嘴里大声地叫着痛痛痛。我父亲到隔壁借了一辆平板车,和我一起将四叔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医生一检查,四叔的右腿肱骨粉碎性骨折。
起床上厕所,在平地上摔了一跤,能把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摔成粉碎性骨折?大家都觉得跷蹊。
闲话又在左邻右舍中传扬开来。有人说,四叔摔成这样,是半夜里偷偷起身,想爬上阁楼侵占吴莹,说四叔在一根绳子的一头绑了一只铁勾子,用力一甩,勾住阁楼上的一根柱子,然后顺着绳子开始往上攀爬,快到顶时,绳子断了,人摔了下来。有人说,是爬到一半的时候,刘淑芬发现了,在下面使劲地晃荡绳子。也有人说,四叔快爬到阁楼上时,吴莹被惊醒,用菜刀割断了绳子,才导致四叔摔下来。
那段时间,我们马家在人面前抬不起头。问四叔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他嘴巴咬得紧紧的,一字不吐。我大伯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当初要是听我的,现在就不会断腿又丢脸的。”
四叔养伤腿期间,刘淑芬来探视过两次,一次给四叔带来了三根刚炸的油条,黄灿灿的,看上去很脆很香。一次是把那条狗皮围脖还给四叔。此后,就不见人影了。
这一摔,让四叔落下了终生残疾,走起路来右腿总是一瘸一拐的,大家就给他取了外号,叫“虎拐子”。
三
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四叔是只废了的虎。
四叔不再套狗了,废了一条腿,再去冒犯别人,被教训的肯定是他,四叔有自知之明。原先那些跟他混的小弟,自他腿摔断后,树倒猢狲散,又拥立了一个外号叫“达头”的新大哥。
“达头”比四叔狠多了,他不满足于偷条狗摸只鸡的小活儿了。205、320两条国道从我们县经过,“达头”经常在深夜里带上几个小弟,拦下一辆过路的货车,说烟瘾上来了,让驾驶员掏钱给他买。如果不掏钱,就往死里打,还把车子轮胎的气放掉。一次,“达头”他们还从车厢里顺走了5辆凤凰牌自行车。
四叔去找过刘淑芬,刘淑芬冷着脸,连话也不愿跟他多说。
刘淑芬两个月前有了新的相好,外号叫黑熊,是县运输公司的搬运工,力大无比,平时话不多,却是个敢玩命的家伙。刘淑芬跟黑熊好,可能是想找个更横的人给自己撑腰,不会被人欺负。1983年首次严打,我们这个小县城共抓了13个人,其中就有“达头”。“达头”以流氓罪、抢劫罪判刑18年,送往大西北劳动改造。
有一天,四叔和我在河边钓鱼,白所长骑着摩托边三轮从那里经过,看到四叔后,他翻身下车,看了看四叔的那条瘸腿,说,“‘虎拐子’你运气真好,如果不是那么一摔,去大西北劳改的不是‘达头’,肯定是你‘虎拐子’了。”
这件事对已经27岁的四叔震动非常大,他的三个哥哥,都希望他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过日子。
四
在我们家族中,二伯是最有出息的。二伯在福建当过3年兵,退伍回来后进了县商业公司工作。1982年,二伯当上了商业公司的总经理,手头有权力有物资。1984年春节过后,他把四叔安排进商业公司的仓库当管理员。
二伯的儿子马小伟,好结交朋友,讲江湖义气,性格跟以前的四叔有些相似,所以他跟四叔特别亲近,有事没事总喜欢跟在他后面。
有了一份正经的职业,接下来应该给四叔找个女人成家了。可毕竟,四叔是个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残疾人,加上当年跟刘淑芬有那么一出,哪个女的愿意嫁给他?
一晃,四叔都35岁了。
我母亲对给四叔找媳妇这件事情倒是很上心,一个周末,她让我陪她回一趟娘家。
我母亲的娘家在离县城20里之外,一个名叫四明的村子里,自从我的外公外婆去世后,村子里只有她的一位远房表姐。母亲希望通过远房表姐,给四叔物色到一位自己娘家的女人成亲。
母亲是有私心的,在马家,我大伯二伯找的是城里的女人,只有我父亲找的是出生在乡村的母亲,因此,大伯母二伯母平常不太看得起我母亲。我母亲心想,如果给四叔找一位自己娘家的女人,两人自然走得近,可以团结起来与大伯母二伯母抗衡。
隔了半个月,表姨带着徐家红上门做客了。徐家红那年二十九岁。
徐家红二十二岁的时候,四明村一户人家娶媳妇,请来一个邻县的戏班子唱十天的戏热闹一下,演小生的是个长相英俊的男青年。徐家红对小生一见钟情,天天追着戏班子看戏。一来一去,两人就好上了。
她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在四明村是个大家庭,最小的妹妹天天跟一个耍嘴皮子的戏子混在一起,岂不让村里人笑话?家里人就把徐家红关在家里不准她出去,徐家红摸出一把剪刀,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们再管我的事,我就把血放出来,把这条命还给你们。”
十天后,戏班子走的时候,徐家红卷了几件换洗衣服也跟着走了。
六年后,徐家红回到了四明村,她说那小生是个花心大萝卜,外出演戏老是跟大姑娘小媳妇勾勾搭搭,一天晚上在稻草垛上被她抓了现行,一生气,与六年前跟他走一样,毅然地离开了他。
家里人不让徐家红进门,特别是老父亲,搬了张长板凳坐在门口挡着。徐家红的三哥徐家青以前最疼爱这个最小的妹妹,他在老父亲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拉着徐家红进了门。
我表姨上门要给徐家红介绍对象,而且还是个城里有工作的,徐家人满口答应了。
五
四叔和徐家红都是有一段故事的人,奔着一个共同目标的交往,少了很多的繁文缛节。我母亲对徐家红说:“锣配鼓,扫把配畚斗,你和四虎,又都不是青皮后生黄花大闺女,差不多就把婚事给办了吧。”
1990年10月1日,三十五岁的四叔和二十九岁的徐家红结婚了。从此,徐家红成了我的四婶。
第二天回门,四叔和四婶带上了小伟和我。回门,是我们当地的传统婚姻风俗,就是新娘偕同新郎带上烟酒糖等礼品一起回娘家,夫妇两人双双对对参拜女方父母。
那时候小伟二十六岁,在县化肥厂当技术员,我二十三岁,是县棉纺织厂织布车间的保全工,两人精力充沛,喜欢赶热闹,再加上有点酒量,四叔也有意叫我们当他的“酒保”。
到了中午,徐家摆上了十八道菜肴,四婶的四个哥哥——家法、家德、家青、家明坐下来陪酒。四叔不胜酒力,很快就败下阵来。我和小伟还在坚持,又几巡酒下来,我也不行了。最后,桌子上就剩下小伟和家青,两人也有些醉了,搂着对方的脖子一个劲地叫兄弟。我们当地的风俗,在结婚新人回门时,把人灌醉了,这一年家里的猪才长膘。
此后,家青和小伟常有往来。家青从乡下进城,会给小伟带一些土特产,小伟就带家青去小酒馆,你来我往地喝上一顿大酒。大伟也经常去四明村玩,家青就带他到山上抓野兔。
1992年9月,四叔和四婶的儿子小江出生了。
四叔把小江当成心头肉来疼爱的,只要下班一回到家里,就抱着或驼着小江,瘸着腿到处玩耍。
四婶毕竟来自农村,读书又少,在城里很难找到工作,再加上又增添了小江,仅靠四叔的那一点儿死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四叔还不学好,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经常跟人押牌九,十赌九输。
日子过得局促,人的脾气就差,四婶和四叔经常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先是红嘴白牙地拌嘴,后是拳来脚往地打斗,把小江吓得哇哇大哭。
一天,四婶跑到了我家,她把头发捋到一边,让我母亲看那个鸡蛋大的肿包,然后拉着我母亲的手哭个不停:“大嫂,当初你不该把我介绍给虎拐子,我跟他过不下去了,我死了算了。”四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瓶敌敌畏。
我母亲吓得脸色发青,连忙从四婶手中抢下药瓶,说:“小江还小,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把四婶送回家,我母亲又去了四叔上班的商业公司仓库,把四婶的事情跟他说,四叔说:“三嫂,放一百个心吧,她是想吓唬我,用筷子撬开她的牙齿,也别想把敌敌畏灌进去,她哪会去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家庭琐事或邻里纠纷喝敌敌畏农药自杀的事情屡见不鲜。我工作的棉纺织厂离县人民医院不足百米,我隔三差五会看到医生在医院门口给喝农药的人洗胃洗肠的场面。有的人救过来了,有的人没救过来,用一块布从头遮到脚,等家属将尸体运走。
六
1995年,小江3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下半年,四婶打算把他送去上幼儿园。
有一天,四婶跟四叔商量说,等小江上了幼儿园,她反正空闲了,想试着做点小生意,不过做什么,她还没有想好。四叔不屑地说:“你除了会吃,还会干什么?你让我省省心吧。”
这次,四婶没跟四叔计较,换了身干净衣服,上街考察自己到底适合做点什么小生意。那年,刘淑芬的油条摊还摆在菜市场边上,四婶看到她生意相当不错,心里一动,打算也炸油条卖。四婶以前在乡下学过炸油条,知道制作方法及配方。
置办好全部用品用具后,四婶把油条摊摆在县城十字街头的工商银行门口。第一天,刚卖出30多根油条,四叔来了,一把扯住四婶的头发,一边往家的方向拉,一边骂道:“你也摆油条摊,你他妈的成心让我出洋相,打死你这个婊子。”周围人听他这么一说,想起了当年他跟刘淑芬的事情,都笑得东倒西歪。
四婶的油条摊就这样黄了。
8月中旬的一天,天气炎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一早,四婶带着小江来到我家,她把小江往我母亲怀里一推,说:“三嫂,我要上街办点事情,很快就转回来,你替我照看一下。”临走前,四婶把小江头上的几绺头发理顺了。
中午我下班回到家,我母亲说:“你四婶怎么一回事,说很快就回来的,都3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人影?”
让小江吃过饭,母亲说:“这半天我眼皮跳个不停,会不会出啥事呢?又说,“我们去四婶家看看。”
四婶家离我们家400多步远,是祖父留下来的那座老屋。四婶的家门紧紧地关着,任我们怎么敲都没有回应。我母亲扒着门缝往里看的时候,嗅到了一股农药味,脸一下子就青了,叫我把门撞开。门撞开了,只见四婶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嘴唇青黑,口吐白沫,双眼紧闭,一只已经见底的敌敌畏农药瓶滚在床下。我母亲叫了一声“啊呀”,用手捂住小江的眼睛把他带走了。这时,小伟也赶来了,我们两人轮流背着四婶,飞快地朝县人民医院跑去。
老屋到了医院,几名医生护士将四婶平放在一副担架上,又打来一大盆肥皂水,用一根管子插入四婶的喉咙往胃里灌。此时,四婶已经没有任何反应,灌进去的肥皂水又从嘴里和鼻孔中溢出来。肥皂水流了一地,一位中年男子从医院里出来,不小心踩上去,脚下打滑,摔了一跤,起来后嘴里骂骂咧咧的。
“人没了。”医生和护士停止了抢救,其中一名男医生指了指躺着的四婶问我:“暂时摆到太平间,还是你们马上带回去?”我说:“等我家里人来了再决定。”医生和护士都走了,边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时,大伯、我父亲母亲,还有四叔先后赶到了,看到四婶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都发起了愣。
大伯说:“先把人弄走再说。”
那天的太阳晒在我身上,我感觉不到一点炎热。
七
在我们老家,有这样一个规矩——暴死的人,比如自杀或者意外死亡的,不能在家中设灵堂,不然会给家人及子孙后代带来煞气。
大伯把家人召集在一起,商议怎么操办四婶的后事。两天前,当县商业公司经理的二伯,为公司改制的事情到广州出差了。如果当时是由见多识广的二伯来主事,可能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件了。
大伯说:“按老规矩办理,尸体不能进屋,在巷子口的那棵樟树下搭个棚子。徐家也赶紧派人去通知,毕竟死了人。”
小伟说:“把四婶放在外面,她娘家人肯定有意见。”大伯说:“老规矩不能破,徐家人来了,我跟他们解释。”
巷子口有一棵大樟树。大樟树枝干粗壮、树冠宽阔、枝叶茂密,差不多要三四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过来。有人说老樟树五百多岁,有人说老樟树有一千多岁,反正谁也说不清楚。这棵樟树,是附近很多孩子的“老娘”——如果谁家孩子出生后多病难带,父母就要给孩子找个保护神,由亲生爹娘或长辈抱着,在孩子头上盖块方巾,胸口衣服内藏一张红纸文书,再将剪纸寿星与柏枝压在上面,嘴上说一些吉利话,算是拜樟树当老娘了。每当农历的初一或十五,老樟树下香火缭绕。
老樟树五年前的夏天,巷子里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下河游泳倍淹死,他家人也没让尸体进家门,在大樟树下搭了个棚子当灵堂,第二天就出殡了。
四叔让小伟去拉了两平板车细沙,在地上铺垫起一个平台,折来几张芭蕉叶盖在细沙上面,又从家中卷来一张席子垫上,然后把四婶的尸体安放上去。随后,找来四根胳膊粗的竹杠一支,上面盖一大张塑料布,搭起了一个小棚子。
那天晚上,我和四叔留下来守夜。
四野里寂静了,我去代销店打了酒,称了花生米,和四叔一边守灵一边喝酒。我有好多事情想问四叔,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深夜,喝得大醉的四叔软塌塌地在凳子上睡着了。我看着那明明灭灭的蜡烛香火,又看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四婶,感觉到人的生命很无常。
第二天早晨,大伯大伯母以及他们的三个儿子,还有小伟和他的两个朋友先后来到了大樟树下。大伯说:“天气热,人不能久放,等徐家人来烧过香纸后,晚上装棺,明天一早出殡。”
四叔什么也没有说,机械地折着纸元宝。
守了一夜的灵,我已经呵欠连天,便回家睡觉了。
想不到我走后不久,发生了一场械斗。
八
那天上午9点钟左右,两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观风桥,然后停在了大樟树下。从车斗里跳下了十几个黑着脸的人。四叔早就看清楚,他们是徐家红的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还有其他几个亲戚。四叔双腿一软跪在了路边,十几个人走过四叔身边,每人都给他两记耳光,“啪啪啪”的脆响就像鞭炮声。
他们扑进了棚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大伯和小伟立即挤进棚子敬烟,被轰了出来。
“老妹,你命好苦,是虎拐子害死了你,还不让你进家门,他们也太欺负我们徐家人了。”
这时,四婶的两个哥哥家法、家德径直去了四叔家。他们一脚踢开门,找到一把四叔钓鱼时用来挖蚯蚓的锄头,先是把灶头给挖了,然后轮起锄头把家里的床铺、家具砸了个稀巴烂。接着,又卸下一扇门板,走回到大樟树下的棚子里。
家法、家德和三个姐姐把四婶的尸体放在了门板上,抬着走出了棚子,往巷子里的四叔家走。他们要把四婶的灵堂设在家中的堂屋里。
大伯他们拦在前面,大伯说:“亲家,家红的死四虎是有责任,我们给你们陪罪,但人死不能复活,就让她死得安稳一些,别折腾她。再说,现在家红进家,老规矩不许,对子孙后代不利,小江也是你们徐家的后人,万万使不得。”
徐家兄弟姐妹手一推,大伯往后跌坐在地上,头撞到一根树杈。见老父亲倒地,头上又流了血,三兄弟冲了上去。小伟和他的两个朋友见状立即上前劝阻,不料身上被结结实实地打了几拳踢了几脚,一时性起,也加入了打斗。
四婶的尸体被置于一边。徐家和马家二十几号人马混战在了一起。混战当中,有人顺手拿了砖头,有人顺手拿了竹杠,有人顺手拿了锄头把,人群当中不时发出惨叫声。
四叔没有参与打斗,他把没人管顾的四婶重新抱进了樟树下的棚子,理了理她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跪在四婶脚边,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钱。
等派出所白所长骑着摩托边三轮赶到打斗现场时,徐家青已经抱着左腿在地上打滚,拿着一根硬木锄头把的小伟额头上起了个鸡蛋大的红包。其他的人,有的头发散了,有的衣服破了,有的脸上被抓破了肉,有的鼻子被打出了血。
二伯是当天晚上8点多赶回来的,知道这一情况,气得他指着我们的鼻子骂道:“你们办了一件最糊涂最荒唐的事情。”
第二天,四婶草草地被安葬了。家青左腿被打断,落下了残疾。小伟因故意伤害致人残疾,被判7年有期徒刑,服刑期间表现较好,减刑半年,2001年出狱。
四婶死后,四叔没有再娶媳妇。这场械斗发生后,徐家和马家从此不再往来。
商业公司改制后,当总经理的二伯调到发改局当普通干部,四叔下了岗。他从摆地摆开始,到后来开服装店,一人拉扯着小江长大。
小江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县里的一家事业单位。其实,在小江上大学的那一年,我母亲和我带着小江偷偷地去了四明村。舅舅舅母和姨妈姨父们抱着小江哭得像个泪人。
九
今年6月1日小江结婚。结婚前一个月,马家人聚在一起开会,议题是小江结婚的时候,要不要给徐家发请柬,让他们来喝喜酒。
四叔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二十四年了,什么怒气怨气都散了。小江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是徐家的,这份血缘割不了。”
四叔给徐家人发了请柬,希望他们作为小江的长辈参加婚礼。
那天,四婶的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都来了。四叔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将杯举过头顶去敬他们,八个人一饮而尽,眼里都闪着泪光。小伟也单独敬了家青一杯酒,两人抱着头哭了。
看到这个场景,我也红了眼圈,24年前那场械斗结下的仇恨,在时间的流逝中,随风而散了。剩下的,是亲情,还有往后漫长的岁月。
四叔和家青都喝多了,回去的路上,小伟一左一右地扶着他们往前走。四叔的右腿瘸着,家青的左腿瘸着,这样的身影,被路灯一时拉长,一时又缩短。
走在后头的我,无声地笑了起来。
(文中人物均系化名)
题图为电视剧《大江大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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