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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图︱托克维尔的心路历程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李宏图
2019-07-17 09:5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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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
作为贵族出身的思想家,托克维尔理智地看到了贵族制社会不可挽回,一个民主的社会即将到来,因此才认为必须要去研究这个民主社会,也正是在对民主的分析中,托克维尔表达了他对民主的担忧。在托克维尔看来,一个民主的社会,是以平等为准则的社会,是以最大多数人的福利为主要目标的社会。这样的社会也是一个人人追求物质利益的社会。为了得到自身的福利,物质的满足和每天看得见的好处,他们甘愿牺牲一切,用托克维尔的话来说,愿意在奴役之中享用平等。这里,托克维尔提出了重大而严肃的命题,你为什么而追求自由,难道人们可以以物质的满足为前提而牺牲自己的自由,甘愿忍受奴役?换句话说,也许在专制制度的统治下,可以使经济得到发展,可以使人们得到物质的甜头,这是否就是人们应该过的正常生活和所追求的目标。

在托克维尔看来,从人性本身来说,人们热爱民主甚过热爱自由,就是因为在民主社会里,人们将获得平等,说到底,追求平等一直贯穿着历史进程之中,从未曾停息。特别是在法国,更为激烈。托克维尔指出,“这种热爱平等的激情,在人们的心中每天都在扩大其地位。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当代人对于平等的热爱炽烈于和强大于对于自由的热爱”。人们爱平等甚过爱自由。在平等之中,人们感受到大家彼此相同,身份平等,没有了等级,没有了压迫,平等所带来的好处每天都可以感受到,这是一种从物质到精神的快乐,哪怕没有物质的享受,只要一想到平等心灵立刻就会感到慰籍。而自由所带来的好处不像平等那样直接和强烈,只有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才能显现出来,而且这种好处的来因,又经常不容易被人辨认出来。所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追求平等的激情更为热烈,没有止境,更为持久,难以遏止。他们希望在自由之中享受平等,在不能如此的时候,也愿意在奴役之中享受平等”。

托克维尔所提出的命题并非只是理论上的推理,而是来自于他所处时代的现实,就在他身旁的第二帝国即可验证,也许正是第二帝国的实际状况才使他提出了这样的命题。1851年路易·波拿巴发动武装政变,1852年正式建立帝国,史称“第二帝国”。“第二帝国”建立后,拿破仑三世大权独揽,他握有全部的行政权,又与元老院和立法团集体行使立法权。他集政府、军队、司法等大权于一身,但又凌驾于议会之上,不对议会负责。他大权在握,声称其目的是“为社会福利、国家安宁与繁荣服务”。在第二帝国的专制统治下,没有了新闻出版自由,凡是一切报刊须经政府预先批准,政府有权查禁一切出版物,公众集会和结社也被取缔,实施“治安法”,对持不同政见的党派和团体进行严厉打击,或判刑、软禁,或驱逐、流放。从这里可以看出,人民哪里还有自由可言。然而就在这样的专制统治下,法国的经济却有了快速发展,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人民生活水平也有了提高。

路易·波拿巴

在此,让我们用今日的现实来丰富和展开托克维尔的思想。放眼世界,被誉为世界经济奇迹的“亚洲四小龙”的新加坡、韩国又何尝不像法兰西第二帝国那样。新加坡总理李光耀自己也承认这个国家的集权性质,甚至认为这是他们的一个特色。正是运用集权式的方式实现资源配置,创造经济奇迹,使国民生活水平有了快速和显著的提高。在这些方面,连他们的领导人也认为他们已经做得非常出色。可是在经济繁荣之际,他们为自由做了些什么。在新加坡,报纸、广播、电视受到政府的严密控制,学校成为职业训练和控制青年一代的场所,灌输信念成为教育的一项功能。对于一个岛国,一个把生存看得高于一切的社会来说,自由民主并不是必需的;同时,在新加坡还实行着许可证制度,无论是开办银行、出版报纸、开出租车,还是沿街叫卖,若无政府同意颁发许可证则根本不能进行。在这种集中的体制下,没有了党派的政治,只有一个行政管制的国家。国家的行政权力管辖着人民的一切方面,从政治生活到日常生活从物质消费到精神文化。如果说新加坡算作成功的话,其成功就在于:提供给人民以物质上的满足,使他们放弃一切政府不愿给他们的东西,并且绝对服从政府。

正如十九世纪英国的一位思想家威廉·迈考尔援引历史上的德国为例所说:在德国的专制统治下,人民呼吁要求自由,而政府的回答是,我们不能给你自由,不是因为我们不愿给你们自由,而是因为我们害怕你们一旦拥有了你从未有过的自由,这将会给你们带来危害。但是,我们将会给你们自由的结果,至少我们认为的那些有价值的自由的结果,那就是我们将给你们物质上的舒适和满足,即教育、艺术、博物馆和各种书籍等。那就是说,当我们审察了这些之后,发现这些内容将不会危害我们的统治。我们将是你们的父亲,非常迫切地渴望增加你们的福利,我们成为你们统治者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增加你们那些各种各样的快乐?……与此同时,专制政府也看到了他们不能够在像以往那样统治这些无知的奴隶了,如果他们仍想维持他们的帝国,他们必须适时和审势地改变环境。所以他们开始进行教育改革,但他们并不是教授个体性的内容,因为如果那样做,他们的权力将很快就会被终结,而是教育全民族抹杀其个体性。他们逐渐形成了这一观点,所有人都要有相同的思想和相同的特性。因此,开始强迫这些臣民在学校里按照同一时间作息,接受相同的训练,学习相同的课程,阅读一样的书籍,追求一样的学习目标。很多年青人也许会反抗,但没有用,他们只能被迫服从。然而政府也未曾排斥一切对美感的追求,但只给予经过政府选择的教授内容。于是,人们丢失了所有的趣味,而只是追求残暴性的快感和孩童般的乐趣。于是,人们成为了奴隶,因为不知道也学习不到其他的知识,而政府所作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延长其统治。

其实,这种政府不愿给人民的,就是托克维尔所说的自由,一种人人具有的天赋权利。也如威廉·迈考尔所表达的,德国人民却说,我渴望更多的自由,我们要求的不是替代自由的物品,而是自由本身。因此,在这样的一个物质生活得到高度满足,同时也被政府管制得温顺服贴失去自由的国家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其好处何在,其对社会发展的意义又何在呢?托克维尔说道:如果有一个当局总是忙于照看我是否在宁静地享受我的愉快,总是走到前面去为我的道路清除所有的危险而不让我想一想会有什么麻烦,如果这个保护我不受旅途上最小的荆棘伤害的当局也是我的自由和生命的绝对的主人,那么对于我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在这个全能的政府面前,每个人以自由为代价换来了物质的丰裕。可以说,这是一种现实的选择,但绝不是每个个体生命应有的理想状态。

当世界都在赞誉新加坡时,同处于亚洲的菲律宾却遭到世界舆论激烈抨击。的确,马科斯同李光耀一样,都在实行着集权式专制统治,也都同样致力于本国经济的发展。马科斯上台之后,指责社会的不公平,认为少数人的财富就像少数人的权力一样,是对穷人的暴虐。他要进行一次“民主革命”,建立起一个按照人类的集体目标调控财产的新社会,要使每一个公民有三顿丰盛的饭菜,有住所,有足够的公共交通,子女能入学,家庭享有医疗保健等。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菲律宾的经济没有成功,而新加坡却成功了。于是,人们也就批评马科斯的专制统治,却对李光耀的治国之才赞美有加。俨然忘记了新加坡同菲律宾一样,实行的都是集权统治。这样鲜明的两个国家的发展以及世人的价值评判的取向不也就昭示着托克维尔早已写下的结论:人们愿意在奴役中享用平等。

新加坡的发展果然就是成功的发展,它将提供作为后发者的榜样和模式。站在托克维尔的立场来看,这不能算是理想的发展。用专制统治来交换经济的发展,以失去自由来换取物质的满足绝不能成为社会发展的普遍模式和理想。如同托克维尔批判第二帝国的专制统治一样,如果托克维尔活到今天,也会奋起批判新加坡的发展模式,无论任何国家和社会首先都要把实现和保证人的自由作为首要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了自由,也不可能有社会的真正进步和发展。无法想象可以忍受专制统治来换取物质利益的满足。托克维尔曾给人们指明了如何在这两者之间进行选择:“如果在民主制的统治与独裁者的枷锁之间将不存在任何中间选择,难道我们会不选择前者而自愿地服从于后者吗?如果我们必须最终达到一种完全平等的状态,我们通过自由而不是独裁者使我们自己变得平等难道不是更好吗?”

《民主在美国》手稿

托克维尔一生忧心的是在通向平等的道路上人民不仅忘却了自由,相反却建造了一个无限权威性的政府。在托克维尔看来,任何社会都需要有一个公共权力来负责管理社会的公共事务,但这不是一个有着无限权威的公共权力,并且任何人都无权去行使无限权威。一旦这种权力变成了“无限的”,那就意味着自由受到摧残,人民的权利受到侵害。他说:“我本人认为,无限权威是一个坏而危险的东西。在我看来,不管任何人,都无力行使无限权威。我只承认上帝可以拥有无限权威而不致造成危险,因为上帝的智慧和公正始终是与它的权力相等的。人世间没有一个权威因其本身值得尊重或因其拥有的权利不可侵犯,而使我愿意承认它可以任意行动而不受监督,和随便发号施令而无人抵制。当我看到任何一个权威被授以决定一切的权利和能力时,不管人们把这个权威称做人民还是国王,或者称做民主政府还是贵族政府,或者这个权威是在君主国行使还是在共和国行使,我都要说:这是给暴政播下了种子,而且我将设法离开那里,到别的法制下生活。”托克维尔的话多么发人深醒,在托克维尔指明的道路上,一个民族又该如何去选择?

实际上,自由并非不能带来物质上的繁荣和满足,只是有时候暂时使人不能享受这类福利。如果你是追求自由的话,绝不会在为物质的享受而抛弃自由。恰恰相反,一旦人们仅仅只是为着物质的满足而去追求自由的时候,那就只会导致奴役。这就是历史的悖论,但也是一种历史的法则。按照托克维尔的说法,人们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决不应附加任何功利性的目的,追求自由就是为了自由本身,为了自由,你可以甘于清贫。相反,如果你心存杂念,留恋沉溺于物质利益的享受,那么你只配受到奴役。对每个人来说,这种选择与追求不啻是对心灵的洗礼,价值取向的重构和人格力量的突显。当我们在探寻和质问一个民族如何进行选择的时候,我们是否扪心自问,我们自己是否有勇气与良知去选择和追求自由。

托克维尔曾充满激情地说:“我也不相信真正的对自由的热爱是由于人们只见到自由带来的物质利益;因为这种看法常常使人模糊。的的确确,对于那些善于保持自由的人,自由久而久之总会带来富裕、福利,而且常常带来财富;但有时候,它暂时使人不能享受这类福利;在另一些时候,只有专制能使人得到短暂的满足。在自由中只欣赏这些好处的人,从未长久保持自由。”“多少世代中,有些人的心一直紧紧依恋着自由,使他们依恋的是自由的诱惑力、自由本身的魅力,与自由的物质利益无关;这就是在上帝和法律的唯一统治下,能无拘无束地言论、行动、呼吸的快乐。谁在自由中寻求自由本身以外的其它东西,谁就只配受奴役。”“某些民族越过千难万险顽强地追求自由。他们热爱自由,并不是因为自由给他们什么物质利益;他们把自由本身看作一种宝贵而必需的幸福,若失去自由,任何其它东西都不能使他们得到宽慰;若尝到自由,他们就会宠辱皆忘。另一些民族在繁荣昌盛中对自由感到厌倦,他们任凭别人从他们手中夺走自由,唯恐稍一反抗,就会损害自由赐与他们的那些福利。这些人要保持自由还缺少什么呢?什么?就是对自由的爱好。”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托克维尔追求自由的心路历程,以及给现世人们的箴言。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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