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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公公姚鸿钧大人,亦是我的第二个爸爸

2019-07-12 11: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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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简媜,生于宜兰县冬山河畔农家,台大中文系毕业。一个写散文的人,自称是“无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自认写作性格混合猎人的冷静与猎犬的躁动,三十多年来用自己的方式走散文马拉松之路,长途跋涉,孤独一人,仍然觉得是个学徒,学习化漫天烟尘为思想之凝露。其创作多元奇变,题材从乡土、亲情、女性、教育、爱情,到城乡变异、社会观察、家国历史、生老病死,自成一格。

“爸爸,我是简媜,我来了。”

不记得从何时起,我一见到您就说这话,您总是回答:“你忙啊!”我也总是回说:“不忙不忙!”每周六或是年节,您与妈妈到我们这儿聚餐,一进门穿上拖鞋,您一定对厨房里的我说一句:“哎呀,让你忙啊!”我也立刻在抽油烟机的轰鸣下高声说:“不忙不忙,一点都不忙!”忙与不忙,似乎成了多年来我们的见面惯语。即使在您病中,我给您送粥过去,躺在病床上的您见到我,仍然是这句话;即使是最后一天早上,我带着您的西装与鞋袜赶到医院,看到您大口喘着,正要从烛灭般的身躯脱蝉而去,我忍着泪在您耳边说:“爸爸,我是简媜,我来了。”您的嘴忽然颤抖抖地抿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然而我知道,因着多年来的默契我知道您要说的是:“你忙啊!”

淡定的智者

您与妈妈是奉行独立自主生活的长者,不愿给子女添一点麻烦。你们俩相依相伴,形影不离,住在老公寓四楼,生活起居自理。所幸保养得宜,虽年逾八十五但身心健康,仍得晨起运动,搭公交车办事、购物,听演讲,做礼拜,怡然自得,几乎让我们窃喜时间的鞭子放过了你们。然而,我们也理智地知道那间公寓的楼梯终会成为障碍,因此数年前即在离自家仅三分钟脚程的电梯大楼为你们觅得一屋,把你们圈在附近,让您与妈妈既能继续保有独立空间,又能与我们就近呼应。

虽然只隔个小树林,你们仍不愿意“麻烦”我们。逢到阴雨天气,做儿子的“顺路”,要载你们出门,你们却坚持要搭公交车,因为“年轻人时间宝贵”。电话总有一番攻防,气急败坏的儿子甚至说出:“没关系,你们不坐没关系,我开车跟在你们后面!”这种具有威胁嫌疑的话。你们是处处为儿女设想、体谅子女的父母,从不要求回报;就像往高处走的行者,平原河口的耕耘都收成了,两人规划妥当,越走越高,终于走成高山上的针叶木,不要求浪花鸥鸟前来取悦。

您与妈妈一向硬朗,称得上粒药不进,父母健康是子女的福气。直到去年(2010年)四月初,您咳嗽不愈,经就医检查初步判断是肺癌末期。我们与医生详谈后,决定告诉你们实情。

那真是艰难时刻,沙发上坐着九十二岁老父、八十九岁老母,四人相对,闲话家常后陷入沉默。真希望沉默就这样永远留着,不必惊动任何一次呼吸。然而话题已经触及断层扫描报告,说到水就得提到舟,由不得闪躲,做儿子的缓缓说出“判决”;妈妈放声而哭,我望着您,您不发一语不问一句,看着前方墙壁,表情肃然,不惊、不惧、不嗔、不怨、不悲、不泣,仿佛听闻的是抗战时期报纸里的战事。接着,您非常坚定的地挥动右手,说:“我不住院,不做切片,不治疗。”于今回想,当我们忙着安慰妈妈而您静默的片刻,您固然衡量了年龄体力,但必是预见儿子带您往返医院,种种奔波的画面,遂回到了一个父亲疼爱儿女,不愿子女劳动的最高原则而做出毫不迟疑、毫不反悔的决定!

您的决定,军容壮盛,即卸去子女肩上的铁扁担——我们虽倾向不积极作为但也不断然替您决定,亦抹除老伴心中的惊惧。第二天起,不,即刻起,“判决”是病历表上的事,这个家因着您能处变不惊,定调为“一切都没发生”而当下恢复平静。您依然晨起运动,听广播阅报,读书写字,饮食如常。我们除了急召在美的大哥嫂回来共享数周亲情之外,“癌”这个字被您逐出家门,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整整八个月,您乐观淡定。有时,我们小心翼翼地问您的身体状况,您斩钉截铁地答:“我都很好啊!”我们无从得知您的内心历程,您是如此温厚坚毅的人,不愿让家人担一丝忧、尝一口苦。直到您走了之后,我整理您的书桌,看到您留着一张剪报“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据”,又写下“告诫后辈:为人处世,传承永续”的箴言,我顿然明白,这段时间您静静地在整理一生,练习告别。

姚家屋檐

人与人之间,总有个或深或浅的缘字;缘深者,不见得是血缘至亲,缘浅的,也不见得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客。终究是缘深缘浅,固然有深耕经营之判,但更常发端于心性是否契合。合者,一路顺风;不合的,一路风暴。人与人相处,说得通的,叫道理;说不通的,归诸缘。

回想我踏入这个家的过程,不能不说是特别的缘分。我记得结婚那日拜见公婆,您与妈妈赠我金元宝,您以欢愉的神情对我说了许多鼓励祝福的话。我恭敬聆听,对您说:“谢谢爸爸,很高兴我又有爸爸了!”

那是由衷之言。十三岁丧父的我,是以孤儿心情成长的,失去自己的“阿爸”二十多年,怎料到因着婚姻续接了被斩断的父亲之情。我阿母叮嘱我:“亲家大官年岁多了,要好好给人照顾。”那是必然的,我甚至揣想阿爸在天之灵若得知这江苏来的亲家公会替他弥补无法疼爱女儿的遗憾,他也会交代女儿要恪守孝道的。

喊了十六年,如今,又失去爸爸了。

然而,我已非当年手无寸铁的十三岁孩儿,人间烟尘结成了霜发,两眼也略看得懂生老病死,明白那条自然律:非自己既是至亲挚友,总有一天要送别。

也许,这是天意。去年夏天,罹癌判决两个月后,在山上那座“生命纪念馆”,我替您与妈妈选定了“爱的小屋”(夫妻塔位)。远山含翠,白云悠然,我忽然地明白,我必须扮演执事角色,提早部署,为您那进入倒数的人生做好准备。天意如此,您为我弥补了无父的缺憾,我必须为您送行。

本文摘自《我与生命悄悄对谈》,简媜 著,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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