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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卜卜脆：再荒唐的青春，也值得被原谅

2019-07-12 11: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大家好，我是凹叔。

最近凹叔浑身不舒服，工作、生活，哪哪儿都不爽利。

我的好友得知后，甩给我一本书：“看看吧，看完了你会感激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凹叔定睛一看，是苏童的《城北地带》，随手翻了两页，却没想到就这样一口气看到了最后。

最初，凹叔对于这本书的题材的定位是“残酷青春”，但读完后，凹叔觉得它已经远远超出了这样的范畴，甚至用“残酷人生”都不足以概括。

“残酷的世代”，这是凹叔所能想到最接近《城北地带》的一个词组了。

残酷青春总是暗含些许美好？

不存在的。

《城北地带》，是四个少年荒唐而血腥的一场冒险。

凹叔搜索了一下脑海里有关“残酷青春”的作品，最有印象的似乎是今年三月份上映的《过春天》。

《过春天》电影剧照

影片中，16岁少女刘子佩是香港走读学生，她的城市既是香港、也是深圳，她频繁地穿梭于两地之间。

父母的离异与母亲的自私疏离，让她始终处在缺爱又缺钱的境况中。

她要攒钱完成和闺蜜“日本之行”的约定，又要想办法从早熟、鲜亮的闺蜜背后走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她与闺蜜的男友阿豪互相生发出了秘密、罪恶、懵懂的爱恋之情。

这些青春异动的因素聚在一起，促成了她的青春大冒险：“水客”成为了她的另一个身份，每天都要过口岸的她开始走私过境。从带一部进口折旧手机开始，到用胶带把身上缠满手机，最后，摆在她面前的“货”，是一把枪。

《过春天》电影剧照

影片的结局自然是警方捣毁了走私窝点（不然怎么能上映嘛），刘子佩被判取保候审，她的爸爸依然很穷，她的妈妈依然还会有新的男人但也算是消停了下来，她的后桌不再是曾经的好闺蜜，她爱的男孩入狱、从此人生不再安稳。

残酷吗？足够残酷。

但除了残酷，留在凹叔心里的还有佩佩和闺蜜冒着粉红色泡泡的青春幻想；还有佩佩和阿豪那场咸湿却又干净到不像话的情欲戏；还有最后佩佩将那条象征着她和阿豪“出人头地的梦想”、“尊严不再被轻视”的小鲨鱼放回了大海，从此荒唐青春一去不回。

当然还有那句好可爱的：“十六岁，卜卜脆。”

《过春天》电影剧照

我们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和《过春天》一样，再残酷的青春，也总会有美好的桥段发生。

但是《城北地带》却冷冷地告诉我们，不是这样。

故事发生在香椿树街，这是苏童很多小说的发生地。它既是概括化的又是形象的。

香椿树街就如同一个结界，结界的里面，是一个道德无序、情感偏差、由根一直腐烂到末梢的封闭式空间。

故事中的四个少年生长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他们的轨迹依着各自的性情、自行其是地奔走，粗暴而鲁勇。

在跨入成年的门槛前，他们各自经历了改变一生的事件：一个因为强暴罪入狱，一个死于帮派械斗，一个与有夫之妇私奔，而最后一个莫名其妙地因为“检举特务”而成为英雄。

他们这些个体被搅拌在不可言说的家族秘密、猥琐淫逸的肉体游戏、狂暴却不走脑的帮派纷争中，日渐沉沦，他们接下来的人生，无可憧憬。

除了残酷，还是残酷。

在《城北故事》的最后，除了被强奸的少女亡魂还时时出没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留下。所有的暖色调都被作者苏童一并没收。目之所及，只有香椿树街的酷暑与梅雨不断循环，阴郁混沌依旧。

四个少年，四条烂命

《城北地带》主要书写了四个少年角色。

开篇，作者苏童就告诉读者：达生、叙德、红旗、小拐，他们会成为香椿树街的大人物。

凹叔也一直以为能看到他们做出了不起的创举，改变香椿树街。然而我想错了，烂屎街依旧是烂屎街，四个少年，就只有四条烂命。

达生是四个人中最不同的一个。

他始终执着于一条寻找武生师傅的道路，他想学武，崇拜暴力，梦想成为城北第一好汉。

他从小背负着母亲的怨念，因为他偷偷骑走了父亲的自行车练“撒把”车技，父亲只得借了辆失控的破自行车，结果死在运水泥的货车车轮下。从此，母亲便日日提醒他：是你害死了你父亲，是你把这个家的家景弄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但对于父亲的死，达生想的是：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人用拳头或者工具教训我了。

他深受父亲的暴力之苦，却又把暴力继承到自己的血液里，最终死于暴力。

因为其他街区少年的一句“香椿树街的人都是狗屎”，他在煤场一对十，打了人生最后一场败仗，暴尸街头。

达生是唯一没有长大的香椿树街少年，他短短的一生始终没有从迷茫的个人英雄情结中脱离出来。他没有复杂的欲望和索求，只是孤独地站在那里，心怀不解地目送同伴一个个远去，用死终结了自己对人生的困惑。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剧照

相比于达生的拒绝长大，叙德可说是成长过速。

发生在叙徳身上最为离奇的事情，莫过于和自己的父亲共用着同一个情人——风情万种的有夫之妇金兰。

肉欲奔跑在前，引领叙德提前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心智则在后面追赶不及。他尽力去模仿着大人的言行举止，来彰显自己已经长大成人。

叙徳对金兰的“爱情”，说不清究竟是出于对性的渴望、对女性的幻想还是出于占有欲。直到有一天，金兰有了他的孩子，他就像做了一场春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老婆和孩子一下都配备齐全了。

这不就是他渴望的成人世界吗，这不就是他根本无力招架的成人世界吗。

故事的最后，叙徳用一枚硬币，仓促地决定了自己的未来，他带着妻儿远走他乡，他乡明确，自己的未来却不可知。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剧照

红旗是个罪人，无论从道德还是法律上讲，都是。

他强暴了14岁的邻家女孩美琪，这场强暴没有任何计划，是纯粹始于原始兽欲的机会性犯罪。

无论是香椿树街还是红旗的原生家庭，都是黑与白不够分明的环境，在这样灰度极高的环境下，红旗摸不到底线，他想要去试探，却一出手就构成了犯罪。

罪恶发生之时，他甚至没有犯罪的意识，事后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好像惹了祸，是什么样的祸端无法确定，他只是从美琪惊恐痛苦的黑眼睛和裙子上的那片血污感受到了某种罪恶。

美琪选择投河自尽，红旗被判入狱十年，他的人生从这里就被拦腰截断了。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剧照

小拐是个真正狠到骨子里的人。

他的母亲因生他而死，他被认定为一颗灾星，他从小就拖着一条坏腿，他在四个少年中，最不起眼。

他惯于承受灾难，承受最不好的那一个结果，心早就凉了。

他会去怀疑自己的腿坏掉根本不是因为小儿麻痹症，而是让他爹打断的。他用一根肉骨头、一根细铁丝，信手杀了铁匠的两条狗，卖皮、吃肉。

他在“惨”中学会了在既定环境里的安身立命之道，他投机、欺善怕恶、谄媚强权、欺凌弱小，是偷鸡摸狗的惯犯，却因为检举“特务”成为了英雄，混得了个“最好”的结局。

只有把自己的道德感一点点抹掉的狠人才能搏出头，小拐的人设，似乎是对那个特殊时期的一种嘲讽。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剧照

动荡的青春过后，人们往往有两种通往成人世界的出口，偏理想化的一种，是顺其自然地进入到这个相对理智而有序的新世界，第二种，是像《过春天》中的佩佩一样，把青春的残酷，无缝衔接到了属于成人的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残酷之上。无论是哪一种，都算是掀开了新的一页。

但《城北地带》中的少年们却没有，他们似乎都折在了这场青春里。

香椿树街里的糟烂事，像铁拳头一样把他们都打烂了，终究是无法恢复形状再爬起来，这一关他们谁都没能过得去。

腐烂的根系之上

生长出的是一代又一代的恶之花

《城北地带》中，东风中学的历史教师有一天发现本地史志对香椿树街有过令人震惊的记载，史志称此处为北大狱，是明清两朝关押囚犯的地方。

得知这个消息，大家在惊愕之余，居然又恍然大悟的会意一笑：怪不得，原来是有历史有传统的。

城东蛮，城西恶，城南杀人又放火，城北是个烂屎坑。祖祖辈辈的劣根，像遗传病一样通过基因延续，待到烂人们儿孙满堂之时，新的一帮糜烂之辈又将崛起。

达生、叙德、红旗、小拐，这四个少年是城北香椿树街男人们的缩影，他们有着用不完的力气、残损的道德认知、匮乏的物质和空虚的精神世界。

而香椿树街的女人们，则是传承劣根的超有效辅助工具。她们被动地承受着种种悲剧，又不自觉地将悲剧延续。

这里的女人们，不配拥有一个独立的身份，她们的名字前面总是要加点前缀，比如：骚货金兰、幽灵美琪、养蛇人的女儿滕凤……

达生的母亲滕凤，被自己的父亲两百块钱卖给了丈夫李修业。李修业折磨她，她曾两次离家出逃，两次都以失败告终，人们看见李修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石桥桥头，他手里拖拽着的不是重物，而是滕凤瘦小的挣扎着的身体。

滕凤的一生苦于自己的血亲，父亲用她的人生换来了钱。可当丈夫车祸死后，她开始怨怼儿子害死了这个家里唯一能带来经济收入的人，她用扫帚柄追打着达生，嘴里哭诉着她的悲苦，眼里淌着滂沱热泪。她用同样是血亲的儿子的罪恶感，换来了对自己怨愤的消减。

红旗的母亲孙玉珠，在儿子入狱以后，就把给儿子减刑作为了自己的人生使命。

她不停地向别人暗示，美琪的遇害，指不定是有些你情我愿的成分。她说：“孩子间这种事说不清楚，也不好乱说的，坏了美琪的名声就不大好了。”

她散播的流言终是不能改变法律的判决，孙玉珠也就此魔怔了。她向人们一遍遍地解释红旗没有错，似乎说的多了连自己也相信了。

在法院门外，孙玉珠看到了含冤死去的美琪的绿色裙尾，她疯了，猝死在长椅上。她的儿子红旗在狱中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了，依然不知悔改。

美琪死了，但在香椿树街，仍有一茬又一茬崭新的、本真纯洁的女孩诞生。

她们会像美琪一样偷偷溜进化工厂的浴室去洗澡，会惊异于浴室前方的一片美丽花圃，她们小心地触摸花瓣，所有的花朵都是鲜艳而硕大的。那真是令人惊异的景观，在城北化工厂浓厚的工业油烟里，居然开放了如此美丽的花。

不过，待浸淫多年之后，香椿树街终又会让她们变得如母辈一般腐烂。

香椿树街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是没有任何推进的。譬如黄昏五六点钟，落日照样在北龙塔后面慢慢下沉，每个夏秋交接的季节，北龙塔尖仍旧在刺破那个血胎似的落日。

日复一日，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仍然分不出谁胜谁负、谁错谁对，公正之绳本身就是模糊而溃烂的，就像街上随意拉起的晾衣绳，或者就像化工厂从香椿树街凌空高架的那根输油管道，人们每天从此经过却易于忽略它们的存在。

一代又一代的愚民在孤岛上滋生愚昧，随着时间烂掉、死去，就如同日渐严重的化工污染一样。

↓ 达生之死 ↓

煤场的灯光剪出了香椿树街的孤胆英雄达生的身影，达生骄傲坦然的神色使猪头大惑不解，他怀疑香椿树街的人在煤堆后面埋有伏兵。猪头派了人去察看，但煤场四周静若坟墓，没有一个伏兵的影子。

你们的人都躲在哪儿？猪头大叫道，又不是古代打仗，搞什么埋伏？把你的人都叫出来。

就我一个人。达生说。

你开什么玩笑？快把他们叫出来，有几根桩子全部钉出来，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谁跟你开玩笑？达生说，就我一个人，他们是烂屎，他们不肯来，那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玩笑太大了。猪头环顾着他的人马说，烂屎街就是烂屎街，他们不敢来，他们不来我们就走吧。

猪头后来告诉审讯者们说，他已经准备带人走了，他们绝对不会做十对一的事，那样十对一是被任何人所耻笑的孩子式游戏，但是达生像一个疯子一样从煤山上冲下来，达生不让他们离开煤场。

别走，达生冲过来抓住了猪头的衣领，说，是你把我约到这里的，你怎么能先溜？

你说我溜，你是说我们十个人怕你一个人？猪头哂笑着伸手摸摸达生的前额，你在发高烧吧？猪头说，李达生，我看你的大脑烧坏了。

少说废话，你们一个一个上，看我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摆平。达生说，谁是烂屎今天会见分晓的。

猪头说他本来真的想撤人的，但达生像吃了豹胆一样凶猛，达生出口伤人，而且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领，猪头说他实在压不下怒气才跟达生动手的。

皮匠巷的另外九个人起初袖手旁观，他们看见达生和猪头在煤堆上扭着打着滚着。达生的嘴里念念有词，谁是烂屎，谁是烂屎？另外九个人承认达生和猪头旗鼓相当难分伯仲，他们看看两个粘满煤粉的身体渐渐地松软了，皮匠巷的猪头最后坐在城北李达生的身上，猪头抽拳击打达生的脸部。旁边的观战者鼓起掌来，因为他们羞于在第二轮应战。谁也没想到达生会捞起那块煤矸石，猪头，小心脑袋，他们话音未落，达生手里的煤矸石已经敲击在猪头的后脑勺上。

另外九个人后来在拘留所里无一例外地强调了这个细节，他们说本来是一对一，谁也不会插手，但香椿树街的李达生似乎疯了，他的疯狗般的举动激怒了皮匠街的另外九个人。他们听见达生气喘吁吁地说，烂屎，你他妈才是烂屎，皮匠街的烂屎，你们再来呀。九个皮匠街的少年就这样一拥而上，他们毫无秩序地拳打脚踢。在短短的两分钟内，把达生真正地摆平了。达生终于安静地躺在煤堆上，一动不动，就像一个黑人躺在他们的脚下，他好像再也跳不起来了。

会不会死了？有个少年摸了摸达生的鼻息说。

把他埋在煤山里，死了别人也不会发现。另一个少年往达生身上盖了一层煤石，他对伙伴们说，埋呀，一齐动手，把他埋起来。

达生正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他似乎想伸手扒去胸前的煤块，但两只手都已经无力动弹。别埋我，达生说，烂屎才埋人，你们是烂屎，我要跟猪头说话。

猪头捂着后脑的创口来到达生面前，猪头当时觉得天旋地转的，但他还是不失幽默地与达生开了玩笑，你要跟我说什么？猪头向他的伙伴挤了挤眼睛，说，你不会让我替你缴党费吧？

一只闹钟。达生说，闹钟在煤山上，请你帮我带回去，我母亲每天上班要听闹钟的。

闹钟？好吧，我帮你带回去。

我运气太差，一直没有拜到好师傅。达生说，如果我拜到了好师傅，你们十个人一齐上也不在话下。

别嘴硬了，你都快要死了，还要嘴硬。猪头笑了笑说。

他们都是烂屎，我不是，你也不是。达生说，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还想做两件事，看来做不了啦，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你说吧，你快死了，这忙不帮也要帮了。

你帮我去踏平十步街，十步街那帮人太嚣张了。你别怕严三郎，严三郎已经死了，十步街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知道十步街没什么可怕的，本市三百条大街小巷，我都要踏平它，你放心吧，你还要帮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