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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笔记 | 尘土中的小老虎
原创: 乡愁青年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乡愁笔记》
我一直认为,“乡愁”于我而言是个伪命题。尽管那座默默无闻多年的小城有过诸多辉煌的过去,比如其中走出过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孕育过诸如晏子郑玄刘墉这般名声如雷贯耳的人物——现在他们并列为“高密三贤”,近年来有提议将莫言列为第四贤。总之,在历史的风尘远去后,它还能为二零一二年的一鸣惊人津津乐道许多年。
但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常常这么想,他们的声名显赫下是许多高密人平平无奇的阴影,是那座干燥的小城中终年飞扬的尘土。没有会唱歌的墙,也没有连绵成海的红高粱——即便有,也是近些年来在影视城里为拍戏栽种的。然而它却经常化作外人头脑中的幻梦,滋生的好奇让他们在得知我的出生地后饶有兴趣地问我:“你看过哪些莫言的作品?”
“初中时看过一点散文。”我只能这么说。然后我告诉他们,那个城市非常小。有言道如果你认识六个人你就能认识全天下的人,但在高密或许只需要这个数量的一半,你就能认识全城人,包括你们心向往之的莫言。
那么我说这些,是为了贬低我的家乡吗?我还在开头提到那么多名人,是在欲迎还拒地炫耀吗?现在说“都不是”太没说服力,我只好继续写下去。我不想赘述在那块土地上曾有过多少辉煌的历史,那还要查资料,且距当今太远,没必要。我只能从我在那里生活过的十八年中拣出三两记忆来充实一下这篇文章的内容。
那是座铺满了尘土的城市。当我想到它时,“尘土”这个词像朵电火花般在我大脑上狠狠烙了一下,于是我把它作为本文的题目。这个“尘土”并非指高密充满了沙尘暴,可我又说不清它为何在我心目中如此符合那座城市的形象,以至于当我要述写它时竟然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同时跳出来的还有一个模糊的、灰蓝色的画面:人民大街长长的街道一直向东延伸,低矮而陈旧的楼房挤满两侧,它们黯淡的墙体仿佛蒙着一层灰。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了,现在的高密也有了会令儿时的我惊叹的数十层高楼。当我可能只有现在三分之二的身高时,在高密见过的最高的楼房不超过六层。所有的建筑都以一个敦实而稳健的姿态踞扎在地基上。我拿着放学队排头的小黄旗走过垃圾满地的天桥,楼梯两侧是被撬得七七八八的钢管,而桥对面是来接我回家的姥爷。
小时候我经常跟着妈妈到外地去旅游,那些大城市有多少美好景色留给我的印象倒是不深了,只有那些可插云霄的摩天大楼的影像,用力地刻进了我的记忆中。当我回到高密时,再看到那些低矮敦实的小楼房,内心就给它与外面的大城市划了一道幼稚的界线:大城市都有高楼,而高密是没有的。从此这个可笑的、被我人为认定的特点就成了家乡在我心目中的一个代言符号。哪怕它后来也竖起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规模丝毫不输我儿时见到的那些,可那个符号却抹不掉了。我甚至为这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感到惊讶。十几年前我在风尘仆仆的归家路上,而它满面都是糟糕的绿化无法清洁的尘土,伫在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回家。我对它漠不关心,心里只有大城市里的摩天大楼,我知道它对我也一样。
也许我该写点这座城市的独特之处,不该用几百字絮叨一些全国各地的小县城的共有景象。可是抱歉,我想了很久都毫无头绪,或许这倒是我作为一个高密本地人的最好证明。不过我这个人比较喜欢水,那就谈一点高密比较有名的两处水吧。一处叫小康河。这条河倒是有点故事,在高密的楼房最高不过六层时,它携带着恶臭熏天的污水与垃圾遍布主城区。如果能俯瞰当时的城市,可能就会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灰色镶嵌在市区里,就像一个皮肤病人脸上的灰斑。然而据说在我妈妈小的时候它还是澄明如镜、甚至可以让人下去游泳的。它的源头正好在我姥爷家附近,垃圾一摞一摞地堆在岸边,然后酿成小型的山体滑坡一袋一袋地掉进本就污浊不堪的河水中。岸边墨绿色的垃圾箱呆呆地望着过往行人,似乎不明白为何他们与自己擦肩而过时要皱起鼻子。而我经过它们时,总会莫名地觉得它们很可怜。那时高密到处都是那种巨大的长方体金属垃圾箱,呆立在蚊蝇环绕与臭气熏天中,愿意娴熟翻动它们的只有清洁工和流浪汉。它们木讷的无动于衷好似并不清楚自己与这铺天盖地的污染之间的关系,即便知道也无所谓。它们与腐臭的河水是一对冷漠的邻居,彼此互不相扰。
我想我那古怪的悲悯或许就来自于此:同为污浊之地的成员却无法沆瀣一气,只能孤独地等待时光把自己熬干。但是,它们不在乎。在乎这些的只有我。
后来这条河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整修,灰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汪汪的新水与俏皮的喷泉。原先人人避之不及的污浊之地变成了热闹繁华的步行街,跨在河水上的拱桥和河岸边的树木披满了灯,在夜晚就会化身璀璨的火树银花。可是歌舞升平的源头,依然是一片静谧的腐臭,连蛙叫声也不复存在了。两岸的土石不断地逼入那个腐臭的源头,它愈来愈小,愈来愈小。而拱桥下曾经新鲜的水已经开始腐烂,漂着一层滑腻的油膜。但至少总体看上去它还算光鲜亮丽的,不耽误这座城市的市容。说也奇怪,在它被整修前我并不厌恶它,而整修后我反而对其避之不及。河岸的步行街上人来人往,把那些令我产生悲悯的东西活埋地下。我听不见它们的哀鸣,我只知道它们并未消失。
另一处是个水库,名为峡山水库,在一个城市边缘的村庄——也就是我的老家边。从小我就很头疼回老家,因为回老家要坐很长时间的车,而我晕车特别严重。长大后则是因为怕麻烦,一去一回大半天就没了。如果说回老家有什么让我开心的事那就是去水库玩。小的时候爸爸带我泛舟水上,从水库里捞出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他把活虾剥去皮,喂给我晶莹剔透的生虾肉。直至如今我依然怀念那鲜美的味道。水库很大。有多大呢,它离岸不远处有一座岛,岛上有个玉皇庙,和一户人家。妈妈说我小时候还上去过。我初次见到它时觉得它像海一样。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自生吃了一次虾仁后,我就再也没在水库中坐过船,最多最多就是在它冬天结冰时跑到冰上溜达了一圈。每次回老家我都希望能划船再入一次水库,但这个念头随着近年来高密的干旱导致的水岸线大幅度倒退似乎变得愈来愈遥不可及了。当然我清楚,这个愿望实现几率渺茫的根本原因在于,我泛舟水上的愿望已经没有儿时那么强烈了,也没人有耐心和时间帮我弄一条船来了。
后来有机会去了水库另一头。在另一头没有大片大片河水干涸后迎风摇曳的青草,只有规划整齐的水岸,精密严整的馆舍,和一座身长玉立的亭。我站在亭子里眺望水库,深邃的墨蓝色前赴后继地拍向岸边,破碎成一朵又一朵雪白的花。我看着它,觉得陌生。因为在我之前关于水库的记忆中,水库的水是浅浅的灰蓝色,像蒙着一层冰冷的尘。捞一把掬入手心却还是一汪澄澈。白色的水鸟扑棱着翅膀,在岸边湿地中敏捷地捕食。可在连年大旱下,灰蓝色悄无声息地退隐深处,原先柔软冰冷的河床上生出了丰茂的青草,肥美鲜嫩,引得内蒙商人都来问价。我无法质问它为何离去得如此决绝而不近人情,毕竟在我面前恢弘壮美连天接地的墨蓝无法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拍下一张照片发动态,让他们猜这是海还是湖。外国友人热情地回答:“湖!在中国,一切都是很大的!”
是啊,它是很大。我想。哪怕干了那么多,还是像海一样。可它不是海,它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水库,用来供应城市居民饮用水的饮水机,里面养着让我回味无穷的小河虾,只是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吃到了。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似乎不自觉地写出了一种怀念过去而拒斥当下的思绪。如果真是这样,好吧,我得澄清,我绝无此意。毕竟总的来说高密还是在发展在进步的,谁不喜欢先进整洁、令人舒适的东西呢。可是我为什么要费如此多的笔墨讲述这座城市的昔日龌龊?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说一下一只小老虎。
小老虎不是真正的老虎,是高密的一种民间泥塑工艺产品——泥叫虎。两头是硬邦邦的泥,中间是我至今也不清楚的一种软材料。按住它的头和屁股往里挤压它就会发出吱呜吱呜的声音。泥叫虎本体是个白胚,工匠用墨绿、洋红和明黄三种颜色在它身上画出老虎的形象。香肠一样的嘴巴向下撇着,眉毛呈倒八字,像化了个粗糙的戏妆,一副又丑又凶的模样。在我小时候似乎家家都能见到它。后来,寒假回家时看到有人在庙会边卖这小东西,白胚上画的已经不仅是又丑又凶的小老虎了,还有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猪鼻子小眼睛的四不像。看到那个猪鼻子时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拍下发给同学。
回家后我从抽屉里掏出前两年暑假时买的那只小泥叫虎,挤一挤它,它就发出“吱呜吱呜”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吱呜吱呜,吱呜吱呜,俗艳的小老虎单调地重复道。我看着它凶巴巴丑兮兮的面孔,悲从中来。
它其实就是那样,满面都是糟糕的绿化无法清洁的尘土,河水的污染病得不到根治,水库大面积干涸变成丰茂的草场——它没有那么多光环,如果以城市为众生,那它就是芸芸众生中最平淡的一个;若以世界为一捧尘土,那它就是其中最细微的一粒沙。它不关心我,我也不思念它;它无意劝阻我的一心闯荡,我亦从未怀有对它的乡愁。我比较在乎的是,在它那里的那张床非常软,睡起来很舒服。
小老虎还在叫,吱呜吱呜,十分委屈。这委屈的叫声已说明了一切,可惜听懂者寥寥无几。不过没关系,被误解是每个人无法逃避的宿命,城市也一样。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简介
高靖雅,女,破壳于1998年2月3日,安徽大学文学院20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热爱写作,想写才写;喜好看书,不求甚解。无才无通,无圈无点;热衷暴富,厌恶功名。做人不佛,脾气极差;偶有目标,活得随缘。
文 | 高靖雅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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