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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种方式
我没搞错。若要谈“研究近代史的三种方式”,非我所宜,我要谈的就是“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种方式”。
真不是标题党。
先从名人谈起吧。1943年底至1945年秋,陈寅恪任教于大后方的成都燕京大学,其间指导过石泉(原名刘适)研究中国近代史。据石泉回忆,有一次他跟陈氏说起有意探讨甲午战败的内政背景,陈以为“此题可作”,最后说:
我可以指导你,其实我对晚清历史还是熟习的;不过我自己不能做这方面的研究。认真做,就要动感情。那样,看问题就不客观了,所以我不能做。(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收入《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类似内容又见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自序》,三联书店1997年版)
而陈氏到了晚年,却有《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之作(见《陈寅恪集·寒柳堂集》),讨论“咸同光宣以来之朝局”,石泉遂认为其师“此时已改变往昔不研究晚清政局之初衷”(《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自序》)。只是陈氏虽自许“排除恩怨毁誉务求一持平之论断”,惟论题既与其“先世直接或间接有关”,论述中更“参以平生耳目见闻”,故此作在内涵、在体裁皆近于掌故,异于史著。陈氏很讲究著述体例,其讨论晚清史事,意在留下一己的见证,而非作旁观式的述史。故虽有此作,我觉得陈氏仍不算真正做了近代史研究。
无论如何,陈氏早年对石泉所言,意思自然是指其家世攸关于晚清政局,若自己做研究的话,容易过分投入,影响治史的客观性。众所周知,陈氏治史,强调要有“了解之同情”,所谓“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但“了解之同情”是需要的,却也不能过犹不及——陈氏在此强调“动感情……看问题就不客观了”,正宜与“了解之同情”互为修正、互为限制,可以加深我们对“了解之同情”之说的理解。总之,至少在那个时候,陈氏着重考虑的是保持对历史的中立观察,故对于与其家世相关的近代史事抱有一种“回避”态度,这是很可贵的学术自律。
陈寅恪当然,有这种学术自律意识的,远不止陈寅恪一人。
侧重研讨近代史的唐振常八十年代访学澳洲,在墨尔本遇见“胡适门下一人”,此公谈起胡适仍不时落泪。唐氏特别写到:
我问他为什么不研究胡适。他很伤感地说:“不行,一研究就要动感情。”这个观点向合我心,历史学家对研究对象有了感情,必失其真。章太炎就说过,历史学应该“汰华辞,去感情”,我深以他不研究胡适为然。(《所遇胡适门下一人》,《半拙斋古今谈》,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这位“胡适门下一人”,唐氏当时隐匿其名,陆灏后来点出其人即金承艺,曾任胡适助手,后专攻清初史事(《八旗子弟》《胡适门下》,《听水读钞》,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
郑永年在海外做当代大陆政治社会方面的研究,曾考虑探讨农村改革问题,后来发觉做不下去,转而探讨中央与地方关系。他后来自述其理由:
倒不是不熟悉,而是太熟悉了。做着做着,就可能有一些情绪的东西出来,不够客观。(《郑永年:新加坡是多元文化的实验室》,李怀宇《各在天一涯:二十位港台海外知识人谈话录》,中华书局2016年版)
从金承艺到郑永年,他们是针对自身经验而言的,跟陈寅恪针对家世旧闻而言有点差别,但他们显然都会认同陈的态度。
还有,研治历史人类学的王明珂是台湾眷村子弟,其父原是国民党军人,属孙立人旧部,故他对近现代史,尤其是远征军的事迹甚感兴趣。可是,他却有一段很动情的自我总结:
后来在我三十年的历史学术生涯中,常狂称自己的研究是“从新石器时代到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我,却从不研读抗日与国共战争的历史。对我来说,那是个人记忆中的一片圣土,我不愿学术知识污染了它。在那儿,有像鸡那样大的蚊子,有让碾过它的吉普车跳起老高的大蟒蛇,有孙将军带着他的弟兄踩着蚂蝗毒蛇穿过雨林,有摸进军营以橄榄大的红蓝宝石换面包的印度人。在那儿,没有民族战争,没有同胞相残,没有仇恨,没有恐惧。所有的都已成为过去,只有我父亲及眷村中的叔叔伯伯们赖以维生的战争记忆,以及我对他们那一代人的思念。(《父亲那场永不止息的战争》,载《父亲那场永不止息的战争》,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这里的表述甚为特别,但很明显,他对“抗日与国共战争的历史”有很深的情结,视那段历史为神圣,不愿意触碰它,甚至有“不愿学术知识污染了它”这样不“学术”的话。跟陈寅恪相似,他的内心也飘扬着“父辈的旗帜”,无法不带主观地介入父辈参与其中的历史。这仍近于陈寅恪式的“回避”态度。
王明珂与此相对,有另一类学人,也不愿研究近代史,但所持的理由却跟陈寅恪截然不同。
以中国社会史研究斐声于世的何炳棣,七十年代末曾接受记者访问,强调“切不可研究第二流的题目”;当记者又问,中国近百年史也极重要,他是否考虑研究?他回答:
这不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中国历史几千年我都有兴趣,只有鸦片战争到中共建国这一百年我不愿专攻,因为这段时期实在太惨痛了。近百年来我们的传统文化和制度都比不上西方先进的文化和制度,工业和军事更是落后,偌大的中国任凭西方和日本主义凌辱宰割,我不忍专门去研究这一段历史。(《历史的回顾与前瞻——访何炳棣教授》,阮北康、欧阳莹之《学人专访录》,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版)
何炳棣
以秦汉史研究名世的廖伯源,六十年代末考上新亚研究院,有意追随严耕望研究古代政制,他回忆当时的情形:
……浸会学院之老师章群先生引导余到先生之研究室拜谒先生,为余请从先生治中国政治制度史,并呈上余已出版之两篇文章:《京师大学堂筹设始末》及《强学会》。……几天以后,先生到余之研室来,归还上次呈阅之文章,谓余之文章属近代史,何以欲转治中国政治制度史。余答以前读近代史,所读尽是列强欺侮中国,常为之心情不佳,故不欲以近代史为以后之研究专业。(《回忆与怀念》,《充实而有光辉——严耕望先生纪念集》,台湾稻乡出版社1997年版)
何炳棣、廖伯源是不同代际的学者,但不约而同,都对近代史有强烈的耻辱感,而不愿以之作为专业研究的对象。
与何炳棣、廖伯源相似的,我还知道一个间接的例。台湾有位研讨宋史的张峻荣,曾自述其心理:
幼读国史,每阅至宋代,视其国力之积弱不振,屡为外患所欺,辄往往掩卷叹息,不忍卒读,甚或避而越跨,盖终存轻蔑之心也。及年齿徒长,识见渐丰,始知读史可以知鉴得失兴替,方能平泯意气之怒,静心观读,然终有未释于心者。(《南宋高宗偏安江左原因之探讨·自序》,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
“视其国力之积弱不振,屡为外患所欺……”,说的是他读宋史的感受,但更潜在的,不如说是他读近代史的感受吧。“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他对宋史的“轻蔑之心”,隐藏着他对近代史的“轻蔑之心”,是对近代史的耻辱感之延伸,包含了双重的耻辱感。故在深层心理上,他也跟何炳棣、廖伯源无异。
此外,高华研究现代史,尤其侧重革命史和党史,有访问者记录他离世前的情形:
病榻之上,高华曾经自嘲式地告诉张鸣,自己或许不该做党史研究,接触到了很多的黑暗。如果做古代史,可能会好些。(袁凌《守夜人高华》,原载《财经·视觉》,此据网络文本)
高华于党史的感受,多少类似于何炳棣对近代史的感受——尽管他说这些话时,早就无法回头。
陈寅恪们的心理,与何炳棣们的心理,正成一个对照。二者都表现出对近代史的“躲闪”心理,但前者的动机是“回避”,在学术上是积极的,后者的动机是“不愿面对”,在学术上是消极的。二者都动了感情,但前者是不愿自己的感情影响到所研究的问题,后者却是不愿所研究的问题影响到自己的感情,从学术本位来说,自有上下床之别。简单说,我以为前者更值得推崇,但后者也完全可以同情。
不论是陈寅恪,还是何炳棣,不论是“回避”模式,还是“不愿面对”模式,总之他们都没有研究近代史。此外还有一种情形,是虽没有研究近代史,却从近代史受到刺激,抱着近代史的问题意识介入了古代史,不妨称为“参照与启发”模式。
还是先举陈寅恪为例。1941年冬,他在流寓香港时曾购卖到一套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有跋语说:
辛已冬无意中于书肆廉价买得此书。不数日而世界大战起,于万国兵戈饥寒疾病之中,以此书消日,遂匆匆读一过。昔日家藏殿本及学校所藏之本虽远胜于此本之讹脱,然当时读此书犹是太平之世,故不及今日读此之亲切有味也。(《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跋》,《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
稍后说得更为详细:
回忆前在绝岛,苍黄逃死之际,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抱持诵读。其汴京围困屈降诸卷,所述人事利害之回环,国论是非之纷错,殆极世态诡变之至奇。然其中颇复有不甚可解者,乃取当日身历目睹之事,以相印证,则忽豁然心通意会。平生读史凡四十年,从无似此亲切有味之快感,而死亡饥饿之苦,遂亦置诸度量之外矣。(《陈述辽史补注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
这是陈氏对自身遭际的感受,与其家族记忆自有不同,但仍不妨归入广义的“近代史”范围;而他当时深有体会于两宋之际史事,虽未付诸专业论述,却十分清晰地说明,学者透过“近代”的视野,是可以深化对古代世界的理解的。
在北洋军阀时期,当时的知识阶层,尤其是敌视共和政府的遗老群体,普遍有一种将当代比拟为五代的历史修辞(参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政治文化转型下的清遗民》,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182-184页)。在这一语境下,五代十国史研究就有了古今纠缠的特殊意味。
1937年下半年,陈垣写成《旧五代史辑本发覆》,请傅增湘作序,傅氏在复函中说到:
近忽眷念时事,颇感吾辈所际与五季正同,欲借此览薛史一过。(见《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87页)
此处说的“薛史”,即薛居正监修的《旧五代史》。傅增湘说“吾辈所际与五季正同”,想来也是陈垣的心事。而陈垣所以撰作此著,史学的“内在理路”应是主要因素,但民初政局的乱象,即他亲身体验过的“近代史”,会不会也是令他起意的一个隐蔽因素呢?
如果说,陈垣之例还不充分,那么王赓武之例就很确凿了。王氏如今以研究南海贸易与华侨华人闻名,但他早年在英国申请博士学位的论文题目却是五代史。他后来自述:
我对中国史最初的兴趣是在近代。我曾为那些在1911年清朝灭亡后割据中国长达数十年的军阀所吸引。饶有兴味的是,当时中国的精英,无论武人、官僚还是知识分子,一致认为他们应当投身到中国的重新统一之中去。……他们的所书、所言无不提醒着中国人,乱离之世多在分裂之时;特别是3世纪汉代之后和9世纪唐朝以后的割据状态,后者则是“天下”最后一次以同样的方式分裂。于是我要问,何以那种特殊形式的统一在此之后会实现?
注释里说得更为具体:
到了1960年代,我读了陶菊隐六卷本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之后,对军阀割据时代重拾先前的兴趣。我也曾受陈志让关于军阀政治起源研究的影响(按:当指陈著《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他的研究讲述了统一和中央权力的困局,导致数十年严重分裂的过程。这一困局也呼应了这里关于争夺10世纪对最高统治权的研究。……这坚定了我的信念,即五代时期与20世纪上半叶中国历史的研究高度相关。(《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2007年版序》,中西书局2014年版)
王赓武由今而古,转向的轨迹极为明晰,他是将五代当作北洋的学术替代品了;而他原先对现代军阀的兴趣和理解,显然也有助于他理解那个古典军阀的世界。这个例子充分体现了近代史所起到的“参照与启发”作用。
对历史研究而言,史家得自“近代”的个人感受或家族记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从陈寅恪到何炳棣到王赓武,三个人都不研究近代史,但何炳棣的情况跟陈寅恪不同,王赓武的情况又跟陈寅恪、何炳棣都不同。作为学人,可以各行其是,“回避”也好,“不愿面对”也好,“参照与启发”也好,不妨各有各的选择。而选择是一回事,成就又是另一回事,二者并不必是相关的。
一般来说,历史离我们越近,我们越有切身之感,理解就可能越深入;但同时,我们投入的感情越多,理解就可能越主观。——借用量子物理学的概念,这可以称作“历史的测不准原理”。那么,当历史就在不远处,当历史逼人而来,学者如何面对它,如何处理与它的关系,如何选择适合自己的治学路径,就成了一个有意味的问题。
这,也是一个体现了“史学与世变”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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