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丨挑战埃尔多安的人：伊斯坦布尔新市长的颠覆、爱与背叛

一辆白色敞篷竞选巴士在数千名伊斯坦布尔民众的簇拥下缓缓驶过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欧洲一侧的贝伊利克杜祖共和广场，人们挥动着土耳其的星月国旗和国父凯末尔的头像，高呼着胜利者的竞选口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社会将会拥抱自由，这个社会也会扭转错误的方向，你们会看到的……我相信，我们的总统埃尔多安还有我的对手们会为我祝贺。”6月23日夜晚， 49岁的主要反对党候选人埃克雷姆·伊马姆奥卢（Ekrem Imamoglu）在夜色下一片红色旗帜的海洋中发表了胜选演讲。

埃克雷姆·伊马姆奥卢（Ekrem Imamoglu）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历时近三个月的戏剧性选举与重选将伊斯坦布尔的政治跌宕推向舆论焦点，伊马姆奥卢最终以明显优势击败执政党候选人、前总理比纳利·耶尔德勒姆（Binali Yıldırım），这座极具权利象征意味的城市时隔25年来首次从正义与发展党（AKP）手中“易主”。

三个月内赢得两次选举，伊马姆奥卢用一种“激烈的爱”俘获了选民的心，他再度接过伊斯坦布尔市长印玺的一刻被西方媒体评论为“走上了挑战埃尔多安之路”。然而，上台仅一周，这位以多元、包容而著称的政客，却被指责在难民问题上“背叛”了伊斯坦布尔。

颠覆

“今天，1600万伊斯坦布尔人让我们重获了对民主和正义的信念。”伊马姆奥卢6月23日晚间在反对党位于伊斯坦布尔贝伊利克杜祖区的竞选总部如是说。贝伊利克杜祖区位于伊斯坦布尔的欧洲区，是伊马姆奥卢政治起家之地，背后支持他的力量则是现代土耳其历史最悠久的政党——开国总统凯末尔创立的共和人民党。

话音落地，竞选车下的支持者们振臂高呼，人们在巨大的屏幕上追踪着选举计票的电视直播。随着票数的不断上升，人们跳舞高歌，欢呼鼓掌，甚至有人兴奋地唱起了《再见了，姑娘！》（Bella Ciao，中文版本为“啊朋友再见”）——前南斯拉夫电影《桥》的主题曲。

迟来的胜利总是更为可贵。这场颇具争议的比赛缘起于3月31日举行的土耳其地方选举，正发党在接连丢掉首都安卡拉和经济重镇伊兹密尔后，再度以微弱劣势失守伊斯坦布尔。对此，埃尔多安曾称伊斯坦布尔地方选举遭到“有组织犯罪”的破坏。

于是，伊马姆奥卢仅仅担任了17天市长就被迫离开了市长办公室。由于正发党就选举违规提出上诉，土耳其最高选举委员会宣布于6月23日重新举行伊斯坦布尔市长选举。在市长重选前一周，两位候选人还在土耳其17年来首度进行的电视直播辩论中正面交锋。

但这次市长重选则最终被证明是正发党的一个错误选择。据半岛电视台报道，伊马姆奥卢在6月23日的重新选举中获得54%的选票，而他的对手耶尔德勒姆的得票率为45%。相比于2人在3月31日选举中分别得票48.8％和48.55％，差距进一步拉大。

法国24电视台则给出了两者差距的具体数字，3月31日的选举中，耶尔德勒姆只比伊马姆奥卢少13000多票，而这次却少了80万票。

这样的结果对于比伊马姆奥卢年长14岁的耶尔德勒姆和他背后的正发党来说则是一次“苦涩的失败”。这位被认为是总统埃尔多安盟友，曾经担任过总理、交通部长、大国民议会议长的资深政客在重新计票结果宣布后，选择了回避观看决定时刻计票的慢动作回放。

伊斯坦布尔在土耳其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这座城市大部分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欧洲一侧，为土耳其的经济中心，也是欧洲大陆人口最多的城市。据《卫报》报道，伊斯坦布尔2017年的GDP占土耳其全国GDP的31%。

更重要的是，伊斯坦布尔是埃尔多安的故乡，长期以来一直是其支持者的聚集地。1994年，埃尔多安在地方选举中当选伊斯坦布尔市长，并凭此一举跻身土耳其政坛。包括埃尔多安本人在内的政治家都认为，“在政治上赢得伊斯坦布尔意味着赢得土耳其”。而现在，这个土耳其最大城市时隔25年后首次从执政党正发党的手中“易手”。

在不少外媒和观察者看来，此次土耳其地方选举意义特殊。据《卫报》分析，地方选举可被视作一次土耳其社会对埃尔多安16年执政的“公投”。自2002年以来，正发党尚未遭遇如此失利局面。土耳其经济增长率放缓、社会动荡加剧，以及最近的里拉大幅波动是正发党此番失利的背景因素。

美国解释性新闻网站Vox分析称，在埃尔多安的正发党治下，土耳其在过去的十年中经济增长迅猛，但这种经济模式“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增长”——涉及大量借贷与支出，其中包括基础设施和大规模建设项目。目前土耳其面临大量债务，这让投资者望而却步，并进一步助长了经济衰退。

“彻底的爱”

49岁的年轻政客如何赢得选民的心？答案藏在一本名为《激烈的爱》（Book of Radical Love）的小册子中。

尽管这本书装饰有苏菲（注：伊斯兰神秘主义）爱情诗的华丽插图和引文，但它的作者，人民共和党的一位竞选幕僚坚称这与“爱情的痴迷”无关。这种“彻底的爱”所表达的是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去爱别人。

“我们有两个简单的规则。第一点非常简单：忽略埃尔多安，爱那些爱埃尔多安的人。”竞选幕僚阿特斯·伊利亚斯·巴硕（Ateş İlyas Başsoy）表示，这种“激烈的爱”提出了一种耐心和真诚的沟通方式，要求政治家少说话、多倾听，保持思想的开放，避免意识形态的争论。

伊马姆奥卢在竞选期间也切实贯彻了这种“激烈的爱”的精神。他并不刻意凸显自己共和人民党的世俗身份，相反，他对伊斯兰政党正发党支持者们的包容达到了极致。

在竞选期间，他多次拜访伊斯坦布尔的清真寺，以表他对正发党选民宗教生活方式的尊重。在3月震惊世界的新西兰基督城枪击事件发生后，总统埃尔多安参加竞选集会时播放基督徒凶手塔兰特的行凶画面并予以谴责，而此时伊马姆奥卢则亲自前往清真寺为穆斯林死者祈祷。

胶着的选情下，这颗反对派政治新星被亲正发党媒体描绘成一个“恐怖分子支持的进口希腊人”，而他却以一种非对抗的、毫无攻击性的亲和力在民意调查中取得领先。“找一个你认为不喜欢你的邻居吧，然后给他一个拥抱。”伊马姆奥卢对支持者们说道。

“如果民粹主义的风格有助于团结人民，那么这是一件好事。”这位土耳其政坛新秀在接受美国《大西洋月刊》的一次专访中表示，“我们正在向人们展示，爱也可以融化高墙。”

美国《外交政策》则分析，伊马姆奥卢凭借自己的角色，弥合了土耳其长期存在于世俗与宗教之间的鸿沟，而这种鸿沟一直以来是土耳其政治中最基本的断层。

与此同时，伊马姆奥卢的第二大竞选规则，是更多地强调经济问题。据《大西洋月刊》报道，伊马姆奥卢在竞选期间曾经承诺，通过向伊斯坦布尔的穷人家庭提供免费的水、牛奶和面包来对抗贫困。

“其实，土耳其的真正分歧并不在宗教与世俗之间，也不在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之间，而在于贫富之间，”伊马姆奥卢的幕僚巴硕分析到。据美国财经网站“24/7华尔街 ”报道，土耳其的基尼系数为0.40，意味着贫富差距水平较高，而该国的税法也未能缩小这种差距。另一方面，土耳其全国的失业率为10.8%，贫困率也高达17.1%，为经合组织国家中最高。

在这种背景下，伊马姆奥卢打出了自己的口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把竞选重点放在了对选民经济情况的承诺上。

有意思的是，另一位曾经通过使用类似策略在土耳其政坛取得突破的政客正是前伊斯坦布尔市长、现总统埃尔多安本人。《2015年土耳其选举史》一书的作者迈克尔·沃思里奇指出，至少在早年间，埃尔多安也依靠包容性和对选民物质生活的照顾而大受欢迎。

“背叛”

“伊斯坦布尔将会出现新一代的社会凝聚力。”伊马姆奥卢在4月的一次竞选集会中告诉马尔特佩区的支持者们。“在我的治理下，所有不同的声音、肤色、信仰将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种机会，而非风险。”

然而，赢得胜利不过几天，甚至还未正式上任，这位在竞选期间极力将自己包装成“多元、包容”的代言人的新市长，却被指责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难民问题是一个严重的创伤，”伊马姆奥卢6月23日表示，“有许多叙利亚人都没有合法注册获得工作，我们必须要保护我们人民的利益，他们无法肆无忌惮地改变伊斯坦布尔的颜色。”伊马姆奥卢说。

土耳其反政府媒体Ahval在7月3日发表的一篇名为《伊马姆奥卢如何背叛了伊斯坦布尔》的评论文章中指出，对于一个依靠一种“激烈的爱”赢得两次选举胜利，并且承诺促进团结、多元化，提供更多机会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背叛”。

据卡塔尔媒体Middle East Eye报道，伊马姆奥卢在6月28日的外国媒体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经济困难、交通拥堵和难民问题是伊斯坦布尔的三大问题，而其中难民问题“从最深层的根源影响了社会”。这位新市长还制定了解决难民问题的三步路线图：第一，为难民妇女儿童建立登记系统；第二，对难民采取更为严格的监督政策；第三，帮助难民重返家园。

据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报告，土耳其目前有大约400万已注册难民，其中有360万来自叙利亚。另据土耳其内政部的数据，超过50万叙利亚难民居住在伊斯坦布尔，占该市总人口的3.4%。土耳其法律规定，任何国籍的居民在持有工作证5年后可申请土耳其公民身份，但仅有不到1%的叙利亚人获得了工作许可。

6月29日，由于一则叙利亚难民强奸12岁少女的消息在网络上传播，伊斯坦布尔出现了针对叙利亚人的袭击事件，而后这则消息被一些媒体证明为虚构。但针对难民的攻击愈演愈烈，伊斯坦布尔一些地区出现了骚乱，警方甚至使用了催泪瓦斯及水枪驱散暴徒。

伊马姆奥卢在这起事件过后发表了一些引起争议的言论。“如果有必要，难民必须被隔离在难民营中，或者重新接受教育。”伊马姆奥卢表示，由于许多难民通过非正规渠道工作，一些土耳其人失去了工作。

这位新市长在7月1日接受土耳其Haber电视台采访时还谈到了伊斯坦布尔街头的招牌使用阿拉伯语的问题，“你在一些地方居然读不懂招牌。这是土耳其，这是伊斯坦布尔！”伊马姆奥卢说。而当记者告诉他这种评论很危险时，伊马姆奥卢否定了这种看法。

“我决心将这个议题带到世界各地，引起他们的注意，敦促他们合作，团结一致反对叙利亚的人类悲剧。”伊马姆奥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