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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平:“丁龙”讲座捐建人是“奸商”,还是慈善家?
捐建哥大汉学系的Dean Lung(“丁龙”)雇主卡朋蒂埃,于1916年立下遗嘱,把绝大多数遗产捐献给教育、慈善机构,他的巨额财产来自在加州的巧取豪夺。晚年,他从“奸商”转变为推动中美文化交流、种族平等、性别平等的慈善家,其转变的契机仍不清晰,有待新史料的发现。
卡朋蒂埃(李冰 翻拍)家世与发迹经过
贺拉斯•卡朋蒂埃(1824-1918,Horace Walpole Carpentier),出生于纽约州萨拉托加县的普罗维登斯,原姓氏为Carpenter(木匠),他和三个兄弟都改为带欧陆色彩的Carpentier。卡朋蒂埃的财产高峰期可能达到2000万美元,按当时标准可称大富豪,其生平长期以来都笼罩在迷雾之中,当是本人有意掩盖所致。
央视新闻评论部拍摄“丁龙”团队,近期在奥克兰图书馆拍摄到一套资料集,由《奥克兰先驱报》编辑蒙蒂格尔(Frederick J. Monteagle)于1982-83年间用十分专业的方法搜集得来,内含档案、书信、当事人回忆、旧报刊、照片等。感谢李冰、谭学斌的友情协助,笔者得以读到蒙蒂格尔资料集,辅以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英文报纸,足可勾勒出卡氏的大致生平。
一般都说卡朋蒂埃父亲是个鞋匠,但萨拉托加县的一些居民则认为其父是自耕农(farmer),祖父从马萨诸塞州迁来,曾当过县议员,有太平绅士头衔。贺拉斯•卡朋蒂埃自幼聪颖,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法律,1848年毕业时,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全级作告别致词,就在这一年,加利福尼亚州发现金矿。次年,卡朋蒂埃乘船绕过合恩角来到加州。
在湾区,他结识了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爱迪逊•亚当斯、安德鲁•蒙恩,结成“三剑客”(Trio),相互提携共同逐利。他在旧金山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住处则放在奥克兰,当时还叫Contra Costa ,奥克兰(Oakland)是他1954年所命名。“三剑客”利用知识优势与权力,采用巧取豪夺手段,很快都拥有大量土地。
这一带的土地本由西班牙授予其子民。1848年,墨西哥出让加州给美国,出现了可以上下其手的空间。据受害人佩拉尔塔提交的证词,他原是本地最大地主,虔诚的天主教徒,不懂英语,卡朋蒂埃能说一口动听的西班牙语,把自己装扮成天主教神甫,用甜言蜜语取得他的信任,担任地产代理人。卡朋蒂埃起草一份契约,哄骗佩拉尔塔签字,把原主人变成承租人,“三剑客”则变身地主,大幅土地由此收入囊中。(The San Francisco Call, 1898年11月17日)
“三剑客”密切配合,以建设奥克兰码头和学校为条件,将奥克兰Water Front(海坦地)约1万英亩土地的产权合法化。他在州议会有职位,利用职权于1854年促成奥克兰立案为城市,通过一项法案确立海坦地产权,随后他也当上了第一任市长。后来,市民与新的市政当局发现受骗,与卡朋蒂埃打官司前后达50年之久,支付重大代价将海坦地收回。
奥克兰最初的市政厅卡朋蒂埃掘“第一桶金”的手段确实令人不齿,但必须承认,他是预见经济趋势的天才。1850年,他开设了旧金山与奥克兰之间的轮渡,1853年建成奥克兰第一座桥梁,凭借垄断性收费积累了最初资本。
1854年,卡朋蒂埃当选为奥克兰第一任市长,投票过程不无可疑,次年得到政治盟友的回报,获加州民兵少将的荣誉职位,他也就自称“将军”,在他手下工作的华侨都这样称呼,媒体也乐于捧场。
要让西部土地升值,除码头、桥梁外,更为重要的是建成连接东西部的电报网和铁路网。1857年,他出任加州电报公司总裁。1861年10月24日,卡朋蒂埃以Overland电报公司总裁身份,向林肯总统发出第一个电报,宣称加州电报线路于本日建成,期待它成为大西洋州与太平洋州之间的永久性纽带。他还曾担任加州银行总裁、南方太平洋铁路公司董事。随着加州人口不断增长、经济持续繁荣,他从资产增值中取得滚滚财源。
卡朋蒂埃给林肯总统的电报晚年行善
约1881年,卡朋蒂埃回到纽约定居,这也是不得已之举,他在加州名声太臭了。以前多说他在1888-1889年到纽约,蒙蒂格尔资料集中有一份“三剑客”之一亚当斯儿子的回忆,指出1881冬卡氏已入住纽约市37街东108号,这也是他去世时的住所。与此同时,他还在家乡萨拉托加县的高尔威(Galway)拥有土地和别墅,并将一条道路命名为Dean Lung Road,以纪念他的忠仆。
Dean Lung Road(李冰 摄)到1901年,卡朋蒂埃年已77岁,终身不婚,无儿无女,没有近亲继承人。这么些年,眼看着他挚爱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一个个去世,伤感之余,卡朋蒂埃决心把财产陆续捐出去,造福穷人、有色人种、妇女、儿童。他的慈善捐献主要集中在教育、医疗领域。为纪念两个哥哥鲁本、詹姆斯,他在哥大医学院设立“Reuben S. Carpentier”基金,在法学院设立“James S.Carpentier”讲座;为改善黑人教育,他向著名黑人教育家布克•华盛顿主持的卡斯基吉师范与工艺学院作捐献;到最后几年,他与一只牧羊犬相依为命,随之也向纽约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捐款。他又向位于广州的岭南大学捐款,这笔钱用来购置原宾夕法尼亚大学广州医学院的建筑,即今中山大学东北区378号“卡朋蒂埃堂”;曾有人怀疑这笔捐赠与Dean Lung有关,但从岭南大学档案来看,卡朋蒂埃是出于对岭大林安德医生的信赖而作此捐献。
他母亲一生勤谨,抚育子女十分辛苦,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卡朋蒂埃对此一直感到遗憾。他向伯纳德女子学院捐款50万美元,以其母的名字命名为“亨丽埃塔•卡朋特基金”,目的是让女孩子能够享有教育权利。在1916所立遗嘱中,他追加捐赠房地产给女子学院,并特地注明该学院应对中国女孩一视同仁,该项房地产在他身后估价达140多万美元。
1918年1月31日,卡朋蒂埃去世,终年94岁,下葬于萨拉托加县巴克斯维尔家族墓地。
卡朋蒂埃家族墓地(李冰 摄)捐建哥大汉学系的过程
卡朋蒂埃与Dean Lung向哥大捐款,设立汉学讲座并发展为汉学系,经历了一个过程。
1901年6月8日,卡朋蒂埃写信给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塞斯•娄(Seth Low),附一张10万美元支票,信中说道:50年来我从克制抽雪茄、喝威士忌当中节省下来一些钱,凑成一张支票奉呈于阁下,希望用来在贵校建立一个有关中国语言、文学、宗教、法律的系科,命名为“Dean Lung”汉学讲座;此为无条件捐赠,惟一的条件是不提我的名字,仍保留今后追加赠款的权力。
信中还说:当我想起,中国有几亿人口,拥有巨量文献,这些古老文献至少堪与世上最伟大的经典著作相比;他们所继承的古代文明,其年代与环地中海文明相颉颃;他们拥有完整的古代法与习惯法;无论美国人喜欢与否,由于命运的安排,中美之间已形成一种紧密的“邻人”关系,工商业方面的互动将会发展到每年数十亿美元。为增进国际友谊、文化交流方面,促成双方相向而行,充满自豪感的哥伦比亚大学若不能率先迈出这一步,岂非憾事?(《纽约先驱报》1901年6月13日)他对中美贸易前景作了十分乐观的预言,甚至将太平洋称作“中美海”。
当天,娄校长怀着十分欣喜的心情回信,他本是“旧中国商人”之子,当然竭力赞成。原来,娄校长的叔祖父威廉•娄,是广州十三行旗昌洋行合伙人,旗昌洋行(Russell & Company)为当时美国在华最大企业。1832年,娄校长的姑母哈丽特(Harriet)违反清廷关于外国女子不得进入广州的禁令,女扮男装潜入十三行,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广东官府以停止贸易相威胁,才把她赶回澳门。娄校长之父阿比尔•阿博特•娄(Abiel Abbot Low),1833年入广州旗昌洋行工作,1837年升格为合伙人,1840年与十三行巨商、世界首富伍秉鉴开设合伙企业,成为丝茶贸易巨擘,1893年去世。次年,为纪念他们的父亲,娄校长跟他哥哥阿博特一起,在武昌捐建了一座医院。
哈丽特(1833年钱纳利绘于澳门)1901年6月28日,卡朋蒂埃的贴身男仆Dean Lung(“丁龙”)向哥大捐出自己的积蓄12000美元,并有一封信给娄校长:兹随函附上支票一纸,金额12000美元,作为对贵校汉学教研基金的奉献。这封信落款为中国人Dean Lung(“A Chinese Person”)。
当时盛传,驻美公使伍廷芳将出任第一任Dean Lung讲座教授,或许校方曾有此考虑,但校长还是委托人类学家博厄斯在欧洲代为物色人选。8月3日,卡氏有一函呈校长,称:“在我看来,伍廷芳大臣——我并不认识他——应该是有用的,可能不是在金钱方面,而是在获得中国官员与政府的好感与善意方面。”这段话曾被曲解为“其间中国政府通过驻美大使伍廷芳关怀此事,卡本蒂埃毅然指出,必须用丁龙的名义,伍廷芳大臣的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政府及其官员在名义和道义上的支持和赞助。”(《哥大与现代中国》第16页)从哥大保存的卡朋蒂埃与校长来往书信看,伍廷芳本人并无代表中国政府关怀过此事,也没有表示意欲捐款的记录。查《中美关系史料》收录的驻美使馆档案,伍廷芳只是事后向清廷外务部转达哥大希望得到中国典籍的请求,李鸿章遂将一套《古今图书集成》赠予哥大。
卡朋蒂埃致校长函,1901年8月3日8月20日,卡朋蒂埃在给娄校长的信中说:不必怀疑Dean Lung的身份。他并非虚构,而是真人。我还想说,在出身低微者当中,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物,拥有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与高贵品质,具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稀有本能。卡氏接着用一大段话表达他对种族主义者掀起排华浪潮的愤慨。从这段自述来看,他捐款设立汉学讲座,有着抵制排华浪潮的动机,同时也给受歧视的Dean Lung以安慰。
1902年1月6日,卡朋蒂埃向基金追加捐赠10万美元,Dean Lung基金的总金额达到21.2万美元。6月3日,他手下的华人厨师Mah Jim也捐出1000美元。人口普查档案显示,Mah Jim跟Dean Lung都在1875年首次入境美国,我认为他们两人是以同乡关系结伴赴美。哥大档案显示,1906年Dean Lung与Mah Jim都在中国,可以确定的是Mah Jim不久又回到卡朋蒂埃身边,1912年还陪他去加州,1915年人口普查时仍与“将军”同住,但没有见到Dean Lung重返美国的记载。
卡朋蒂埃用Dean Lung命名汉学讲座,显见两人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这种感情如何形成,有什么契机、事件促使卡氏决心捐款设立汉学讲座,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达到什么程度,迄今所见可靠史料都不够具体翔实,而讲得活灵活现的生动故事都不可靠。
1922-24年间担任Dean Lung讲座教授的汉学家博晨光(Lucius C. Porter),认为卡朋蒂埃在加州工作期间,雇用了不少华侨,Dean Lung为其中之一,后成为贴身男仆,他们之间发展出了亲密、诚挚的友谊。伯纳德女子学院司库普林普顿,为卡氏晚年极少数密友之一,他的回忆文章指出Dean Lung来自中国广州府(Canton),他们两人都认为美国人对中国人缺乏了解,必须采取措施创造机会,让美国人熟悉中国文明,理解中国的处境。博晨光对捐赠动机的解释来自对哥大档案的解读,普林普顿的解释来自卡朋蒂埃本人,特点是都十分抽象,缺乏具体细节。
1980年,伯克莱历史学会一位学者写道:“卡朋蒂埃的个人经历长期被隐藏在神秘之中,这种神秘性来自他本人提供给报纸书籍的混乱、矛盾的叙述”。可以说,卡朋蒂埃有意识地放出真真假假的信息,制造烟幕,一直不愿披露他与Dean Lung形成亲密关系的任何细节。
央视团队在美国采访时得知,有不少卡朋蒂埃遗物秘藏于某个美国收藏家手中,或是解开Dean Lung谜团的重要线索;该藏家一直不愿对外公开这批遗物,令人怀疑内中或记录着卡朋蒂埃的某些隐私。
对钱穆“丁龙”故事的再审视
1961年钱穆开始讲述的绘声绘色的“丁龙”故事,距离最初捐款60年,距离卡朋蒂埃去世也有43年。钱穆自称故事是1960年由经济学家何廉所提供,但成书于1966年的《何廉回忆录》没有只字提及此事。
1961年3月27日,钱穆在香港新亚书院演讲“丁龙”故事,六百多字之中,至少存在下列硬伤:钱穆把故事发生年代说成“美国南北战争时”(1861-1865年),然而据美国人口普查档案记录,Dean Lung要到1875年才首次入境美国;钱穆说“丁龙是我们山东人”,但卡朋蒂埃密友普林普顿、第三任讲座教授富路特都明确记载Dean Lung是广东人;Dean Lung能读能写英文,1901年7月2日写给校长的亲笔信至今还保存在哥大,钱穆却说他“不识字”;钱穆说“丁龙”把历年积蓄“还给”卡朋蒂埃,说法荒谬,华侨到美国打工目的就是谋生养家,劳动所得乃是属于自己的财产,自主捐献给大学、慈善机构符合情理,但没有“还给”雇主的道理;钱穆说“丁龙是我们山东人,只身去美国当华工”,当年的华侨都结伴赴美,都会加入某个同乡组织(堂口),为的是工作生活中能相互照应,一个不识字、不懂英文也不会粤语的山东人在1875年只身赴美,没有同乡照应,根本无法生存,这种事例只能存在于钱穆的想象之中,现实中不会发生。
Dean Lung致校长亲笔信笔者断定钱穆版“丁龙”故事出于虚构,不仅依靠识别出故事的多处硬伤,也建立在“竭泽而渔”研读史料的基础上。在英语世界中,严格运用学术方法研究这个课题的当代学者,只有蒙蒂格尔、米亚两人,萨拉托加县、奥克兰、旧金山等地的民间历史学者则搜集了大量口述史料。笔者几乎都通读了上述几个方面的史料及研究成果,并仔细检索了1875-1960年美国国会图书馆收录的巨量英文报纸。所有这些史料中,描述Dean Lung的文字均十分简略,绝无类似钱穆版“丁龙”故事那样绘声绘色的描述。笔者得旅美友人谭学斌之助,得到岭南大学档案收录的一套卡朋蒂埃文书,并广泛查阅了旧金山《中西日报》、香港《华侨日报》、《香港华字日报》、《中国社会及政治学报》等,所见史料比之蒙蒂格尔、米亚更多,有信心下这么一个结论:在1960年以前,并无类似钱穆版的“丁龙”故事流传,钱穆版“丁龙”故事是在捐赠汉学讲座60年后才凭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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