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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语言学家如何在原始部落开展田野调查(连载④)
编者按:1977年,丹尼尔·埃弗里特携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来到亚马孙丛林中皮拉罕人的部落,他想要传教,改变皮拉罕人的宗教信仰。但他发现皮拉罕语违背了所有现存的语言理论,并反映出一种远离当代认识的生活方式。例如皮拉罕人没有记数系统,没有统一的颜色的称谓,没有战争和个人财产的概念,没有过去与未来,完全活在当下。埃弗里特开始痴迷于他们的语言、文化,并沉溺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久而久之,他最终失去了传教的信念。这本书是埃弗里特30多年客旅丛林的生活记录。埃弗里特以放弃现代文明生活的代价换来书中与皮拉罕人一起生活的奇闻轶事。同时,这本书也是对现代语言和文化的和探索。
皮拉罕小孩子
虽然我是一个传教士,但我的首要任务是语言学研究。首先,我要弄清楚皮拉罕语的语法,记录研究成果,然后再把《圣经》翻译成皮拉罕语。
很快我就发现,语言研究不仅仅需要才智,更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它要求研究者沉浸于敏感且不太愉快的外国环境中,这个环境我们并不熟悉,一般人恐怕难以应对。对于一个从事田野调查的研究者,因其长期生活在一个新的文化中,他的身体、思想、情感,特别是自我意识都会变得非常紧张,而且文化的差异越大,这种紧张感就会越强。
我们来思考下田野调查人员面临的困境:在一个新环境中,你可能空有一身本领而无法施展。你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与你原先习以为常的,地球上其他生命所持的观念不同,甚至截然相悖。这就像电视剧《迷离时空》(The Twilight Zone)中的桥段,你无法理解周边发生的事,它们猝不及防地发生,完全超出你的认知之外。
我满怀信心地开始了实地调查研究。我在语言学方面受到的训练,足以让我顺利地完成最基本的田野调查,比如收集、储存数据,并进行资料分析。
我每天早上5:30分起床,打至少250升的生活用水,为家人准备早餐。8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搜集资料的工作了。我遵循几项不同的野外工作指南,还为自己制定了语言学习计划。回到村子的头两天,我画了一张村落房屋分布的草图,并标注了房主的姓名。图纸粗糙却卓有帮助。我想知道他们怎样生活?对他们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孩子与大人的活动有何不同?他们都聊些什么?他们现有的行为模式是怎么形成的?他们怎样方式打发时间?我也下决心要学会他们的语言。
我努力每天记住至少10个单词或短语,并研究不同的“语言学领域”(即对身体部位、健康术语、鸟类名称之类的单词进行归类)和语法结构(包括主动与被动、过去式与现在时、陈述句与疑问句等)。我把所有新单词都填入7厘米宽、12厘米长的索引卡上。除了按照发音把每个新单词抄写到卡上之外,我也会记录听到这个单词时的语境,并猜测它最有可能的意义。我在每张卡片的左上角都打了洞,这样就可以用圆环把10~20张卡片串在一起,再通过这个环,将卡片系在我的裤子上。我会经常运用卡片上的单词,以对话的方式测试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我不想让皮拉罕人不断嘲笑我的发音和语法错误,这会拖慢我的进度。我深知语言学的首要目标是:找出皮拉罕人说话时,哪些发音是他们能理解,并有实际意义的。语言学家称这些发音为“语言的音位”,它们是设计书写系统的基础。
在一次与皮拉罕人丛林探险时,我实现了语言学习上的首次突破,明白了皮拉罕人如何看待他人与自身的关系。我指着一根树枝问道:“这叫什么?”
他们说:“xií xáowí.”
然后,我特意指着树枝笔直的部分,重复道:“xií xáowí.”
“不,”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指着树枝间的连接处说,“这才是xií xáowí。”他们看着我指的那部分继续说道,“那个,叫xii kositii。”
xii指的是“树木”,所以我推测:xáowí的意思是“弯曲的”;kositii的意思是“笔直的”。不过,我还得验证我的猜测。
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有一段笔直的长道。我知道xagí是“路径”的意思,所以我用手指着路,试着说:“Xagí kositii.”
“Xaió!(对)”周围人立即回应道,“Xagí kositíi xaagá.(这条路是直的)”
当小路向右拐弯时,我又试着说:“Xagí xáowí.”
“Xaió!”他们齐声回答,咧着嘴笑着说道, “Soxóá xapaitíisí xobáaxáí.(你已经精通皮拉罕语了)”
然后他们又补充说:“Xagí xaa-gaia píaii.”后来我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是:“路也是弯曲的”。
这个办法很棒。才短短几步路,我就学会了“笔直”和“弯曲”这两个单词。我一边走路,一边记下皮拉罕人教给我的单词:Híaitíihí(皮拉罕人)、xapaitíisí(皮拉罕语)、xaoai(外国人)和xapai gapai(外语)等。那时,我已经掌握了许多描述身体部位的单词,Xapaitíisí(笔直的头)是由单词xapat(头)和tii(笔直的),再加上后缀si组合而成;Híaitíihí(他是笔直的)是由单词hi(他)、ai(是)、tii(笔直的),再加上后缀词hi组合而成;“外国人”是“分叉”的意思,就像“树枝中的分叉”一样;而“外国语言”则是“弯曲的头”。
虽然我进步神速,但还有更多未知的东西等着我去发现。
一开始的成功令人愉悦,但在短短几天的工作中,根本看不出皮拉罕语难以学习和分析。皮拉罕语最困难的部分并非在于语言本身,而是语言学习中需要面对的“单语”环境。“单语”的语言学场景非常罕见,意味着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没有共通的第三方语言。我在皮拉罕地区一开始便面对这种现实条件,当地人只说皮拉罕语,不会讲葡萄牙语、英语或者其他任何别的语言(除了少说几句)。我进退两难:在学会他们的语言之前,我必须先研究它。我不能奢求别人帮我将皮拉罕语翻译成其他的语言,或是让一个皮拉罕人用别的语言给我解释。在我到达皮拉罕村前,绝大部分“单语”实地研究的方法,还只停留在坐而论道的务虚阶段。即便条件令人痛苦,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还是研发出了一些办法。
然而,研究工作依然不易。一个很典型的事例是: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慢慢学会用皮拉罕语表达“怎么说”。
“这个怎么说?”我指着河流上游,一个站在独木舟上的男子。
“Xigihí hi piiboóxio xaaboópai.(上游的男人来了)”
“这么说对吗?Xigihí hi piiboóxio xaaboópai?”
“Xaió. Xigihí piiboó xaaboópaitahásibiga.(对,上游的男人过来了)。”
“‘Xigihí hi piiboóxio xaaboópai’和‘Xigihí piiboó xaaboópaitahásibiga’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它们是一样的。”
显然,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这两句话肯定是有区别的。但是由于我独自学习皮拉罕语,便也无从得知二者区别。直到我学会了皮拉罕语才明白,第一句话的意思是:“男子从上游过来了”;第二句话的意思则是:“我看到一个事实,一个男子从上游过来了”。正是这种细微的差别,使语言学习变得异常困难。
之前我已经提到过,皮拉罕语是有声调的,这是学习皮拉罕语的又一个难点:你必须弄清每个元音的音调高低。除了欧洲人的语言,世界上的许多语言都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英语是没有音调的。我决定用重音符号来表示元音中的高音,而在低音上不做任何标记。我用“我”、“粪便”这一对单词来做一个简单地阐释:
Tií(我)中的第一个i是低音,而最后一个i是高音,也可以写成“tiI”。
Tií(粪便)中第一个i是高音,而第二个i是低音,也可以写成“tIi”。
皮拉罕语之所以难学,另一个原因是它可以发声的字母很少,只有3个元音(i、a、o)和8个辅音(p、t、h、s、b、g、k、声门塞音)。这便意味着,相比于那些声母较多的语言,皮拉罕语的单词要更长。足够的发音差异才能使短单词和其它单词区别开来。但是如果你的语言跟皮拉罕语一样,只有几个不同的发音音节,那么每个单词就需要更多的空间。也就是说,需要更长的单词来区分彼此。最初,我对皮拉罕语的印象是:大多数单词听上去都是一样的。
皮拉罕语难学的最后一个原因是,它缺少其他语言具备的一些要素,尤其是句子的构成方式。例如,皮拉罕语中没有比较级,所以我找不到“这个很大”或“那个更大”之类的表述;皮拉罕语中没有代表红色、绿色、蓝色等颜色的单词,只有一些描述性的短语。比如,用“像血一样”来表示红色,用“还没有成熟”来代表绿色;匹拉罕语中也没有过去式。当寻找某些你以为存在、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时,你就会浪费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不仅使事情变得困难,有时也令人沮丧。但我还是乐观地认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我一定能弄清楚这门语言。
然而,未来并非掌握在我们手中,计划也只是一厢情愿。我愚蠢地以为可以专注于语言学习,忽略自己身处何地。但事与愿违,毕竟,我们是在亚马孙丛林。
本文摘自《别睡,这里有蛇》,作者: [美] 丹尼尔·埃弗里特 ,译者: 潘丽君 ,中资海派 | 新世界出版社201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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