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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发帖”的微博与被套路的网络世界
一、被盗用的微博账号
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在新浪微博临时注册了一个小号。之后的大半年里,几乎没有使用过,直到最近再打开,发现这个微博并没有老老实实。
原来,趁笔者不在的时候,它偷偷发了503条微博,分别向内地多位娱乐界后起明星示好。这些明星包括“101火箭少女”(女子演唱组合)、费启鸣(男演员、歌手、主持人)、郑晓雯(综艺节目《遇见你真好》女嘉宾)、薛云飞(男艺人)、杨桐(男歌手)等等。所发布的内容大多数都是,“灰常不错”、“很喜欢这内容”、“感觉好好的样子”、“真是不看会后悔啊”。而且,这个微博已经成熟到——自己升级成为会员了。
图片由文章作者截图这是人工智能吗?显然不是。
在笔者没有使用微博的这半年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翻了一下,这些信息都密集出现在2019年的1月15日至2月26日之间,1月份时还比较“矜持”,一天只发不到10条,到了2月开始爆发,其中2月10日的占据了70条。可见,笔者的微博在那40天内“暴走”了。但在2月15日之后,它又回归了宁静,享受着岁月静好。
那段时间笔者在干什么呢?在忙着修改一篇论文。因为编辑部的修改意见下来了,于是马上进入了没日没夜改论文的节奏。别说微博了,朋友圈都没时间更新。可以说,微博的主体是缺位的。
除了笔者自己,还有谁可以控制那个微博?并没有人,那个密码只有笔者自己知道。
经过谨慎的讨论,答案找到了:1月15日至2月26日,某人或某公司将笔者的微博盗用了。这个潜藏者,就叫他A吧。笔者微博所发内容,就体现了A的商业合作项目。可见,娱乐明星(尤其是流量明星)可能是A的“客户爸爸”,因为他们享受着A的欢呼、也享受着流量带来的快感。笔者相信,通过这个行为,A兑现商业承诺,获得了“客户爸爸”的认可。只是,A用的是笔者的微博,借了笔者之名。
笔者想到了一个词:“水军”。在网络世界中,水军的存在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一般而言,我们都会谨慎看待网络世界中“不诚恳的发言者”。但是,“盗号当水军”的行为,笔者本人还是第一次见。它刷新了水军的底线,并强化了虚假的情境。跟互联网初期一眼能辨的水军相比,今天的水军,隐蔽能力显然更强,盗笔者号的这位A同志,显然是功力了得,借去的号还会还回来,让围观者误以为,是笔者本人发自内心地喜欢那些小鲜肉们。
二、景观时代的阳谋
关于流量明星的秘密,早有文章进行分析。“点赞量过千万”、“转发率过百万”等令人感到不可理喻的数字,不过是公关公司的精巧操作。
今年2月,央视新闻频道播出的调查报道《“惊人”数据的秘密》,以某些流量明星在社交平台上的“惊人”数据为例,指出这其中数据造假比例高达80%。一时间,网络上一片惊愕和哗然:如果数据不成立,那明星是否也不成立?
有学生告诉笔者,他们关注某个明星的一个重要的原始动机就是,“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不可否认的是,从众是人类的一种潜意识,别人的热捧很容易影响你自己的价值取向。套用鲁迅的话,我们可以讲:“流量明星开始并不是明星,但关注的人多了,就成了明星。”如果一个演员发微博后只有寥寥转发和/或点赞,说明他绝对面临职业危机了:不仅没有商家会找他代言,甚至想在连续剧中谋个角色也很艰难。因此,他们必须在社交媒体上人为制造有关自己所发内容的尽可能多的转发和点赞,以维持一个假象,证明他们依旧具备商业价值。
对很多圈子并不大的人(尤其是青年)来说,开放性的社交媒体成为他们观察世界的唯一通道。但遗憾的是,社交媒体的世界存在着太多套路,如同哈哈镜一样映照出不同的世界。有网友打过一个有点二次元的比方:微博世界就像是《圣斗士星矢》中教皇控制的“双子宫”,所见的人或物皆为幻像,真相总在别处;你在里面一小时等于一天,一天等于一年,你永远找不到出口。想通过社交媒体了解真实世界?笔者曾经是个乐观主义者,一度认为这是“更大世界的入口”,但今天,在这个充斥后真相的时代,笔者不由得悲观起来。
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1931–1994)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发现过“景观”的阴谋。他曾经指出,“这个社会已经变成了景观的庞大堆积”,“社会从物质生产已经进化到了景观生产”,景观充斥着我们周围,并遮蔽了真实的世界。
多年后,进入网络生活模式的中国人慢慢理解了德波的警告,因为我们当下的世界确实已经陷入了景观的包围。在多个网络平台上,无论是抖音、快手、知乎,还是微博、微信,真实世界都已经模糊了。言论、符号、行为等,都体现为某种套路,在突围、寻租、表演、寻求政治机会。这种景观的堆积,构成后现代生活的主要特点:去中心化、碎片化、反秩序、反宏大叙事、反本质主义。
笔者经历的微博被盗事件,就留下了阴谋的痕迹。这个阴谋是,某家娱乐公司决定将某位明星打造成一个景观,而A是万千执行者之一。为让景观更具真实效果,A盗用了笔者的微博账号,用来扮演“脑残粉”。阴谋可以树立起一个美轮美奂的景观,让某位明星成为现象,成为神话,上升为一种交流系统。比如说,人人都知道的某位明星或者网红(比如鹿晗)即为现象。从景观变成现象,意味着阴谋的得逞、造星的胜利。很多人(包括粉丝)只知道鹿晗很红,但不知道鹿晗是为什么红的,也说不出鹿晗唱过什么歌,拍过什么电影。
当一家娱乐公司对某位有才艺的年轻人说,“让我们包装你吧”,这意味着景观塑造机器的开动。按照他们的行话来说,这叫MCN(Multi-Channel Network),就是一种在国外成型的“网红生产流程”。其本质,是一个多频道网络的产品形态,将PGC(专业的内容生产)联合起来,在资本的有力支持下,保障持续输出,从而最终在商业上实现稳定变现。
笔者曾经接触过网红的生产团队,亲眼看到一个进城没多久的妹子(我们叫她C吧),在几个月内被打造成为“时尚网红”。她在镜头前的言说与行为,无异于一场表演。在这个案例中,她被包装成为一个景观,说着自己都未必懂的“时尚圣经”。可是,没有观众怎么行?作为“戏剧四要素”中的“观众”,必须保证在场。在这个情况下,A就出手了,他制造了大量观众的到场,哪怕他们只是虚假的观众。这么一来,具备超人气的少女明星C就在网络世界中诞生了。
对这样的世界,你可以说它是一个梦工厂,为年轻人(网红)提供了想象不到的机遇。但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次工业化的集体造梦,将人们眼中的世界变成一种人造的主题公园,让人们在虚拟的狂欢中不能自拔。可怕的是,这种景观生产是福特主义的产物,在想象力狂欢的背后,却是一门精巧的生意:流量、商业合同、打赏、分红……真正狂欢的其实是资本。
三、被规训与被消解的
以前,你会很容易看出谁是网络上“不诚恳的评论者”,因为他们往往显得非常呆板。但是今天,你可能已经失去了一眼洞悉的信心,因为他们已经成为更高水平的“演员”。
比如,某部电影上映之前,那些夸得天花乱坠的言论,你只要看完成片,就知道他们是水军。比如,两位明星的桃色纠纷,第一天是一面倒的批判,第二天则是另一方的大反击,辩论水平极高,排山倒海的攻势让人惊讶。再比如,某个一夜获得十万打赏的直播网红,背后也有表演的痕迹。演员只有直播的网红一人?打赏者就不是演员?
……
尽管抓不到实锤,但必须保持怀疑的态度。
日本戏剧学家河竹登志夫(1924—2013)在其经典著作《戏剧概论》(1978年初版)中提到了“戏剧四要素”,分别是剧本、演员、舞台及观众。早期,观众并非是戏剧中的一环,他们只是观赏者,是演出呈现的对象,他们的存在与否,跟戏剧本身没有关系。但是,河竹登志夫强调,在目前的戏剧理论中,发现了观众必不可少的存在价值:热情的、积极的观众,是构成成功戏剧的重要维度。只有在观众中形成共情,大众才能在戏剧的引导下走向狂欢。
而且,更有研究者发现,观众之中藏有一些“托”,他们本质上是“在观众席上的演员”。他们的任务是,带头喝彩、带头鼓掌、带头走入舞台参加互动。后来,他们与台上的演员一起完成“构境”,确立了景观的实现,完成了狂欢的引导。
古代的祭司通过夸张的姿态以获得众人的注视,形成巨大的公共景观。景观树立的途径之一,毫无疑问就是表演。根据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1922—1982)的拟剧理论,社会中的人都是舞台上表演的演员,利用各种道具、符号(语言、文字,非语言肢体或者表情等等)预先设计或者展示自己的形象,来进行表演,并努力获取好的效果。这些“不诚恳的评论者”,已经学会了表演,并将它用于强化景观,并维系着“景观滔滔不绝的演讲”。这种“不诚恳的评论者”,在试图颠倒我们所处的世界。显然,资本是所有行为的根本原因。
平台本身呢?可能也是共谋。数据、流量本身,是否有造假之处?这一点非常值得怀疑。那些摇旗呐喊的“观众”,有多少是演员,又有多少是平台所生产的“僵尸”?如果平台本身提供的就是带有欺骗性的界面,怎么能保证场域内的真实性呢?
德波的《景观社会》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这种伪造的景观更像是一种规训,一种潜移默化的改造。对受众而言,景观就是一个阴谋:它在构筑一种环境,告诉你该关心这个,不该关心那个,悄悄改写你头脑中的元叙事。被景观统治,意味着社会的沦陷,意味着灾难的出现。资本如何释放最大的力量?就是在悄然无声中实现对芸芸众生的控制,塑造一种廉价的大众文化,然后让所有人沉迷其中:人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更不会有反抗的意识。因此,德波认为,这种景观消解的就是大众的抗争意识。
总之,以微博为例的互联网世界已经明显体现出景观社会的色彩。进入它的人们,与景观共舞,与影子搏斗,处于一种后现代的狂欢之中。我们常常误以为这就是现实,被网络中种种话术所左右,从而越陷越深,成为景观的奴隶。但是,A与C的例子,已经足以暴露出阴谋的痕迹,告诉我们被埋藏的真相。如果你不是一个怀疑论者,你最好与网络保持距离。
本文意在提出疑惑,要捕捉具体的假象,是下一篇文章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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