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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永利打工史

2019-07-08 15: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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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发小的事,我尽量真实地呈现他这些年的打工之路,以及他们的小家以及原本的大家的诸多变化。这是我所看到的农村的故事,我们村儿的故事。我知道我写得远不够好,可必须把它写出来。

吕永利在操作印刷机

文/吕不二

去年春节,吕永利知道我要在西安过年,老早给我说让我回老家聚聚,说说话。我也正有此意,便一口答应了他。我上次见他还是在五年前,在西安小寨的一个路边饮品店相当匆忙地说了几句话,就各奔东西了。

吕永利是我的发小,长我一岁,是我的同族兄弟。小时候,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耍。族里红白喜事时,我们俩是冲锋陷阵的劳力,比赛谁盘子里端的碗多盘子多。他们家在村南头,我们家在村北头。自从我父亲因公去世,母亲外出打工,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之后,我便成天朝他家里跑,去那里逃避我们家的凄清,重温我们家曾经有过的热闹。

他们家确实热闹,一家人嗓门大精神头似乎也大,又处在村口,串门子的人也多。我们在沟里捞了鱼,或者打下了鸟,便会拿到吕永利家,他爸便会给我们收拾干净,在他熬茶的火盆上煮给我们吃。我们想做啥耍的玩意而不会时,也会求助于他爸,而他爸从来不会拒绝我们。他爸方脸,抬头纹很密很深,两条眉毛又黑又浓,脸又黑又糙,头发又密又乱,总是带着善意的笑容,话不太多,说话走路都慢悠悠的,成天咳嗽个没完,动不动就被一口气憋得脸红脖子粗,总有咳不完的痰。他妈矮个,眯缝眼,嘴快走路快,总是着急慌忙的样子,眼睛扑扇着骨碌碌转着,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变,一会儿夸我们灵性,一会儿又嫌我们扰得他家不得清静,一个劲赶我们走。这时,吕永利和他爸就会白他妈一眼。他妈当作没看见,我们也当作没看见,依然赖着不走。

他们家窑前有一颗枣树,那时我们村总共也没几棵枣树。秋天,树上的枣由青转红时,引得我们浮想联翩。吕永利他妈从来不曾让过我们一颗枣,吕永利给我们枣时,还得背着他妈,偷偷塞给我们。吕永利从小身体好饭量好,中午吃饭时,吃完一大碗干面,还要吃一大碗汤面。他虽然块头大,力气大,却从没见欺负过谁。吕永利不仅长得像他爸,也跟他爸一样老实话少,脸上总是带着憨笑,跟谁都和和气气的。而他哥,跟他妈则像极了。我们一起耍到差不多小学毕业,因我念书比他早一年,比他高一级,先一年进入中学。进入中学后,我们各自有了各自的同学玩伴,就很少在一起玩了。吕永利念到初二就不念了,在屋里歇了一阵,就跟着一群大人去西安打工去了,一年之后,又去了北京的印刷厂,后来就一直在北京干印刷。他打工之后,我不久也到了县城的高中,后来又在西安上大学,很少回村里了。他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除了过年回来待几天,平日几乎不太回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寥寥无几了,见面能好好说上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只是各自顾着忙各自的生活。只是前几年,我们几个发小才又重新联系上,平时互通音信,重温儿时的一些趣事,还找机会在咸阳搞了一次发小大聚会。也是这几年,我才知道了吕永利家的种种事情,一些是别人告诉我的,一些是他说的。这次,我打算让他好好说一说这些年的事情。

大年初五早上,我从西安城西客运站坐车,向西约一百公里到达永寿县城,再转车走十多公里,翻一架沟,就到了渭北高原上我们长大的村子。我们村儿就在镇上,叫做吕家村,村里人几乎都姓吕。在村口,遇见我二叔,他问我晚上在哪儿睡。我说你不用管,我住永利家就行。二叔笑着说:不行你就下来住,永利媳妇可不好说话。吕永利他媳妇我只在他们结婚时见过一次。这些年虽未见面,可从许多人嘴里得知,她在村里俨然是一个“恶媳妇”的形象。人们都传说婆婆见了她,犹如老鼠见了猫。她把婆婆赶出了门不说,婆婆路上碰见孙子了,吓得话都不敢跟孙子说一句,生怕惹来一场战争。他们兄弟之间,妯娌之间,也是水火不容。听说,有一年大年初七,吕永利刚去北京,他哥就提着锄当着他媳妇和娃的面儿,把家里里里外外砸了个遍。他们两口也经常吵架,据说他们盖新房时,盖到半截,两口子吵得惊天动地,吕永利撂挑子去了北京,咋叫都叫不回来,他媳妇最后都报警了。如此种种,千人千言,听得我只觉得不可思议。农村的事情,本来虚实难辨,加上他们家又处在村子南边的十字路口,是村里人最主要的聚集地,也是各种消息最重要的集散地,想低调都难。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外人自然无法理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我刚进吕永利家大门,他媳妇正在扫院子。看见我进来了,先是一愣,吕永利出来说:这是荣波。她媳妇恍然大悟似地笑着说:这是荣波?成天说荣波荣波,这下终于见到真身咧!他媳妇虽说结婚时见过,可那已经是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彼此全然没了印象。他媳妇说话语速很快,大嗓门,表情和肢体语言非常丰富。眼前的吕永利,虽然只大我一岁,面相上看上去却比我老得多。这些年我几次见他,都惊讶于他的面相,包括他的神态,他说话走路时的不紧不慢,以及夹杂在话语间的沉默和叹息,都和他爸越来越像了。他的方脸几乎就是他爸中年时的再现,抬头纹也越来越密越深了,那两条浓眉倒扣在一双不大的眼睛上头,面容也变得又黑又糙了。跟他相比,我简直看上去像个小伙子,这使得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

他们家的房子是前年盖的,老房子拆了,老窑也推平了,以前院中间的那棵枣树也不见了。现在的新房挨着路边盖了个L型,上下各五间。房子外面贴了白瓷砖,里面还没装修,靠路边装的卷闸门,说是以后准备弄点啥生意或者往外出租。虽然有煤炉子,可房间又高又大,加上薄薄的卷闸门,冷色调的水泥墙,人待在房间里还是冷得厉害。卷闸门外就是穿村而过的马路,是个坡,装着减速带,车来车往,震得房子也一颤一颤的。

进了屋,看见他的小女儿正坐在电视跟前看《熊出没》,熊大熊二光头强让她哈哈直笑。吕永利让她和我打招呼,她转过脸笑着问了我一句,立马又被电视吸引了过去。他的小女儿胖嘟嘟的,两边脸蛋被冻得通红。问吕永利才知道,她今年刚四岁。他的儿子已经十岁了,上小学四年级,正坐在炕沿上拿着手机盯着屏幕,一会紧张地皱着眉,一会笑得大喘气。他爸让他跟我打招呼,喊了两声,他才抬起头不咸不淡地问了我一句,就又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起手机来了。吕永利骂了儿子一句,对我无奈地说:你看能不能?期末考试,两门课,一门考了38,一门考了53,自个儿拿红笔给自个儿改成88和83,改你也改像一点么,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又好笑又气人。骂,就当没听见,打,头扬得高高的,一点都不怕你,纯粹拿这还没办法咧!我说:那咋弄?才三年级就考这么点不是个事啊,你两个得上些心,把娃抓紧呢。吕永利摇了摇头说:那就不是念书的料,你鼓再大的劲儿都不顶用,还是个打工的命。

吕永利这些年一直在北京开印刷机,月收入一万左右,在村里算是光景过得好的。他媳妇前些年一直带着孩子跟着他在北京过活,儿子上小学时才回到村里,在家里开了个纸花店,挣的钱家里花销足够用了。

闲聊了一阵,吕永利开始给我讲他的打工史,刚开始讲了一会,原本痴迷于手机的儿子凑到了我们跟前,认真地听起了他爸讲往事,并不时向他爸发问。吕永利被他扰得烦了,厉声让他到一边去。我拦住了他,孩子愿意参与到成人的谈话中来,以示自己的存在,这是正常心理。更何况对于留守儿童而言,这种参与的机会并不多。

 

初二没念完我就不念了,死活念不进去了,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大人去西安刷墙。刚开始不会刷,腻子也不会刮,只是等人家刮好了,拿砂纸给人家打磨平整。刚去那会儿,一堆人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起早贪黑,不过咱从小干农活长大的,也不觉得苦。有一次,我们一伙人给一个锅炉房刷墙,我穿的布鞋,鞋底上踩了水,湿了。正拿砂纸磨墙时,不小心踩上了一根破了皮的电线,手又挨着上面的管道,一下子被电吸住了。我凭着本能拼命地喊了一声“救命”,还好喊出声了,也被人听见了。那个人赶紧跑去拉了闸。闪了一下,却没断电,我跌倒在地上的管道上,被电得更厉害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完蛋了,感觉到胳膊啊腿啊,整个身体好像慢慢地在缩小,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后来,有人拿木棍把电线挑开了。我躺在地上,身上冒着汽,奄奄一息,浑身汗水长淌。身边围了一圈人,可没人敢上前伸手。后来眼睛也睁不开了,只是感到有人在给我身上浇水。再后来,被工友抬到了宿舍,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没起来,动都不能动,稍微一动就疼得要命,胳膊腿上脱了一层皮,手上起了好多斑。工头问都没问,也没人带着去医院看,自己年龄小,也就这么过去了。打那儿起,我对锅炉房就有心理阴影了,老远看见锅炉房就害怕。

刷了半年墙,又去干了半年外墙粉刷,就是所谓的“蜘蛛人”。坐在巴掌宽的板子上,在空中一吊大半天,经常把膝盖都磨烂了。那时候保护措施不行,自己防护意识也差,时不时就听说谁谁谁从楼上跌下去了。心里也害怕,但顾不上多想,继续干咱自己的活。偶然闲了,心里也琢磨,这么卖力气终究不是个事,可一时也想不出个别的办法。西安那一年,确实吃了苦,也危险得很,年纪小,心大,忘性大,当时不当回事,回头看就后怕了。

那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村北头的中民,按辈分咱叫伯呢,中民他媳妇屋里关系硬,在北京开了个印刷厂,回来在村里招学徒工,我想着学门手艺总比出苦力强,就这样来了北京。那时对北京也没有啥概念,光知道是首都,还有天安门。刚来北京,看见楼那么高,车那么多,城市那么大,啥都新奇得不得了。那种乡里娃进了城的激动,持续了好一阵子。当然,咱也明白,北京再大再漂亮,跟咱关系不大,咱只是来打工的,不是来享受的,没关系也没门路,学好手艺多挣钱最重要。

刚去那会儿,厂子就在城跟前,在一个大学的院子里面,人多,热闹,上班时忙,下了班贪玩,也不是那么想家。没有专门的宿舍,也没人舍得租房,就在车间里搭个二层住,男女拿帘子隔开,上去睡觉休息得猫着腰,机器噪音大,闹得人睡不好。那时还没食堂,饭轮流做,人也少,大家自力更生,吃得还凑合。后来人多了就不行了,搞了个食堂,几乎天天顿顿吃萝卜白菜,很少见荤腥,把人当牲口,吃得人看见萝卜白菜就眼冒金星。

我们刚去就是当学徒,老板虽是同村同姓,却也不会照顾你半分,开的工资比外地人还低。刚开始工资每个月三百,干了一年,啥都会了,才给你涨五十,人家都一个月一千多。当学徒,其实就跟打杂的差不多,啥脏活累活都得干。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擦机器、领料、洗胶皮、切纸、数页子、晒版、上墨、闯纸、调色……反正就是个啥都干,要眼尖腿勤嘴甜,被人指挥来指挥去,啥话也不能说。咱心里攒着一股劲儿,就是一定要尽快学会开机器。

那时都是国产的单、双色机,噪音大得很,刚开始吵得受不了,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忙着干活,注意力不在噪音上了。私人老板,想方设法省钱呢,用的都是劣质油墨,人站在机器跟前干活,刺鼻刺眼,时间长了,喉咙眼睛又干又疼。那时都没啥环保意识,老板不管,也没人查,自己也不多想啥。干上一天活,手又黑又脏,全身没个干净的地方,几个人相伴着出去坐地铁进城逛,都不好意思把手伸出来,也不好意思给人家座位上坐,怕北京人说咱笑话咱。

咱虽然年纪不大,可人实诚,不耍心眼,跟周围人关系都处理得好。师傅也喜欢,愿意教,学得也就比较快。一起去的有个小伙儿,偷奸耍滑,师傅就不喜欢,不愿意多教他,他自己也不上心。我后来当机长一年了,他还是学徒,再后来被打发了。

当学徒,最主要的基本功就是“闯纸”。所谓“闯纸”,就是把纸闯齐,纸又大又厚又重,不小心还割手,不好闯。等你会“闯纸”了,师傅就会教你调色,认识三原色。这就叫入门了,可以上机子了。啥时候能独当一面,就看你自己用心不用心。我是过完年去的,大概是十月份的时候,由于缺人手,就让我直接上机子了。第二年春节后,就让我独立开机子,还带了个学徒,算是当上机长了,工资涨到了六百,比一起去的几个人都高,可比起人家别的机长差一半还多。当了机长,手底下有人了,就不用干脏活累活了,最主要就是调色,颜色一定要把握好。再就是给下面的人安排活,完成印刷任务,保证印刷质量,机器有啥小毛病要自己会修。虽然没有当学徒时那么脏那么累了,但是负的责任却大了,时刻得操心,也马虎不得。

会开机子后,就动了跳槽的心思。工资低,吃的也不好,心里不美气,觉得咱跟老板一个村子一个姓,还把他叫伯呢,不照顾就算了,还剥削人,实在憋屈得很。最后,终于辞职不干了,去别人介绍的厂子当机长了。去面试的时候,那个老板给我说:你刚来,先给你开一千二。我忍住没吭气,心里高兴坏了,想着这么多钱,咋花都花不完,后来又涨到了一千四。那个厂在山跟前,离颐和园不是太远。原来是村办厂,改革后,成个人的了。老板跟咱是本家,也姓吕,村里就他这一个姓。厂里就我一个外地人,厂子又大,每天一下班,整个厂区就剩我跟看门的大爷了。我一个人住在接待室,晚上一个人待着,还有点害怕,也特别想家。老板知道了,每天晚上,把他家的狗拉来栓到接待室门口,算是给我找了个伴。那段时间,一个人处,没事干,也没人说话,发现厂子不远的路口,有个卖盗版书的三轮车,就买了好些书回来打发时间。记得有一次,买了一本《平凡的世界》,很厚,吃完晚饭就开始看,真是好看,看入迷了,一直看到后半夜才不看了,第二天下了班赶忙接着看,两个晚上就看完了。真是写得太好了,写得都是咱农村娃的事,让人很感动。

厂里只有我一个外地人,又没食堂,吃饭就成了问题。老板人不错,就让我去他家跟他父母一起吃饭。老俩口人更是没得说,尤其是老头,每次吃饭都要等我一起吃。我有时去得晚,老头就一定要等我来了才开饭。吃饭时,问长问短,也说一些自己的往年旧事。老俩口体恤外地人,知道打工不容易,见我年纪小,就能一个人出门挣钱养家,说了好些暖人心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感激老俩口,对我真是不错。那么打扰人家,人家却从来没有给过脸色,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咱一个外地打工的,要求也不高,把咱当人看就行。人家真是没话说,咱也记着呢。后来在那儿不干了,我结婚后,还带着我媳妇去看了看老俩口。

我就是在那个厂干的时候结的婚。那时,其实我已经在外面谈了个女朋友,河北人,谈了两年了。那年我爸一直病重,时好时坏,家里人背着我给我把媳妇直接说好了,想给我爸冲喜呢,即使冲不了喜,也想着在我爸闭眼之前,给我把婚结了,我爸也算是没啥牵挂了。把我叫回去,我见事情成了这样子,想着谈那个女朋友将来也不一定有结果,就把婚结了。我正月结的婚,我爸这一年腊月就没了。死之前半个月,几乎啥都吃不进去了。还没叫我回去,我听别人说是这情况,立马就请假回来了。我哥当时一家子在嘉峪关打工呢,电话打了无数次,给人捎话往回叫,一点音信都没有。我爸刚咽气第二天,突然就回来了。回来不但不嫌丢人,说话还阴阳怪气的,我妈还处处向着我哥。从这儿开始,矛盾就积下了。

 

说了一会话,另一个发小涛涛来了,叫我们去附近的云集生态园玩。吕永利本来不愿意带娃,我让他带上,刚好给他和娃照些相,让娃也出去放放风。他这才把两个娃都带上了。

云集生态园可玩的项目不少,有野战游戏、钓鱼、摘槐花、酿柿子酒、摘樱桃、摘草莓、骑马……时值冬天,多数项目都玩不成,就算能玩,对于我们农村长大的人来说,自然是缺乏吸引力的。即使现在的孩子,对这些城里人玩的游戏也兴趣不大。走到空中滑索跟前时,一直兴致不高的吕永利的儿子才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跳着叫着要试一试。吕永利上前一问价格,立马不愿让玩了。五十块一张票,在干沟两边架起的滑索上滑一个来回,几分钟就完了,不如干点别的事情或者买点别的东西划算。吕永利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他不愿意花这个钱,即使他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元。他儿子见状,脚底磨着地,低头踢着石子,一脸的失落。我给他说你一年就回来一两次,就让娃高兴高兴。听我这么说,吕永利勉强答应了。可从始至终,都有些愤愤然地看着他儿子。他儿子玩完了空中滑索,下来兴奋地给我们说着他所体验到的惊险和刺激。吕永利在一边冷冷地说:五十块钱空里过来一下过去一下,眨眼就成了别人的了,还把你高兴成这了?我看你是烧的!我在一旁笑着没有说话。在我眼里,只看见一个常年见不到父亲的儿子,他想跟父亲交流,想跟父亲亲热,想让父亲陪他玩……可是这个父亲,却还是老一辈的父亲,他对待下一辈的方式,和上一辈甚至更上一辈没有本质的区别。这在如今的农村是普遍的,也是被普遍忽略和掩盖的。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亮堂洋气的房子,物质条件上的日新月异,却几乎没人关注到人——尤其是下一代的精神健全。当然,这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他们来说,是超出他们能力之外的要求。

从云集生态园回来,在他家吃完饭。我们坐在他们家靠路口的大房子里,这是他媳妇做纸花生意的地方。年前年后这一段时间,上坟的、过周年的、埋人的人非常多,对这一方面的需求特别旺盛。他媳妇动作非常利索,不一会功夫,一个花圈就绑好了。来买东西的几乎都是认识的人,她笑着跟人说话打招呼,看着一点不像个难以打交道的人。吕永利在跟前给她打下手,大儿子出去玩去了,小女儿在屋里看电视,过一会就出来跑到她爸跟前说东问西。刚开始,吕永利还机械地应承着,“嗯嗯”或者“爸知道了”。只几次,他就不耐烦了,小女儿一过来,他立马厌恶地说:去去去,一边去,看电视去,碎(小)娃把大人缠住干啥啊!小女儿朝她翻了个白眼,跺着脚回屋里,再也不出来了。正绑着花圈,我还没注意,吕永利跟媳妇不知道为啥吵了起来,准确地说是他媳妇一个人在吵,声音非常大,语速非常快,摇头晃脑,咄咄逼人。吕永利偶尔辩解两句,显得底气不足,声音立刻被压制了下去。他也不多争辩,依然笑着低头忙自己手里的活儿。我走了几步,来到卷闸门口,朝外看了一眼,对面站的一堆村里人都在朝这边望。我又走回去,压低声音说:别吵了,外面都是人,说啥都能听见。他媳妇见我这么说,声音也小了下来,不过嘴里依然没完没了。吕永利见状,放下手里的活儿,叫我一起进了屋,接着说他的打工史。

 

我媳妇你也看见了,人是个好人,也能干得很,就是嘴不饶人,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肚子里搁不住,一下子就给人倒了个干净,不惹人不生事才怪呢。

接着说我去北京打工的事。结婚后,我俩都去北京了。原来那个女朋友还不停地打电话,我给人家回过一次,把事都说清楚了,她还不甘心。我想着既然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不敢胡成精叫人笑话咱,就干脆换了号码,彻底断了联系。这事我媳妇后来知道了,也不知道谁给说的,刚开始没有啥,她也知道我跟人家不来往了。只是后来一吵架,就开始翻旧账,无理取闹,把人整得没办法。

我媳妇跟我到了北京几个月后,厂里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老板的媳妇不上班了,来管厂子了。人多了,就开了食堂,又回到了萝卜白菜的日子,吃得人到现在看见萝卜白菜都得绕着走。我媳妇来之后,我们就在附近村子租了房子。她找了个小饭馆当服务员,一个月就三四百元。后来,听说有个厂工资计件,多劳多得,我又跳槽了。在那个厂,平常一个月能拿一千五左右,活多的时候,最多能拿到一千八。那几年,一心想着学技术多挣钱,工资越来越高,欲望越来越大。唉!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永远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永远都满足不了,有意思也没意思,都是没办法的事。

那几年用的都是国产的单、双色印刷机,本来安全性就差,老板为了省事,还经常私自改动,很多直接把保险就卸了。干活是快了,安全却没保证了,压手、切手的事时有发生。你看我中间这几个指头,切纸时就被压过。当时,我跟搭档两个人切纸,我手还没拿开,他就把千斤踩下来了,直接把我的手压扁了。好在我一喊,他又马上把千斤抬起来了,也幸亏我没使劲抽手,不然就剩光骨头了。去医院转着圈缝了好多针,就成现在这样子了,看着明显还畸形着呢。有一个杨凌的小伙,一个人操作机子呢,也是失误了,千金下来把两个手上的指头都压住了,他下意识地使劲一抽,只剩细细的手指骨了。去积水潭医院,先是动手术把手骨插在两边胳膊上让长肉,半个多月后做手术取出来,把长在一起的手指头分开,然后再植皮,再用淋巴还是啥让长指甲,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好多回,还是跟正常人差得远,手指头看上去扭曲着呢。那段时间,老板让我负责照看那个小伙,吃喝拉撒都得管,比照顾碎(小)娃还麻烦。最后,不知道那个小伙咋样了,去了哪儿也不知道。还有一个小伙,才十六岁,三个人配合着切书呢。他们几个年纪小,不注意,互相开玩笑时,一不小心撞了一下按钮,直接下来把整个手切掉了,血一下射到了对面的墙上,周围人都吓傻了。老板赶紧跑来把掉在地上的那只手装到塑料袋里,捂在怀里就往积水潭医院跑。小伙子顾不上疼,自己捏着血淋淋的胳膊跟在后面。到了厂门口,又想起大拇指头不见了,一堆人又回去找,大拇指头早被刀压扁了。到了医院,医生直接把大拇指头扔到了垃圾桶,说没用了。幸亏离积水潭医院近,去得也及时,手才算是接上了。接是接上了,里面的几块小骨头废了,又没了大拇指头,重活细活都干不成,老板就专门安排他干轻省活儿。后来自己不干了走了,临走之前,老板给了一万块钱,算是补偿,就这么了事了。那时候,这种事多得很,最后都不了了之了。现在来想,要是不卸保险,这些事就很少会发生。那会儿,大都是农村来的年轻娃,没安全意识,也不知道劳动保护,更不用说法律维权啥的,很多事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即使现在,大都用的是日本德国的机子,可噪音还是大。我这耳朵,现在就有点背,跟噪音就有关系。老板为节省成本,买的那些劳保用品都是上面检查的时候才发给你,临时应付一下,平时根本就不管。即使发给咱,咱也用不惯,戴着干活还嫌不方便。私人的厂,用的油墨几乎就没合格的,里面苯了啥的都是致癌物。现在是年轻着呢,等老了还不知道啥毛病就出来了,现在为了挣钱顾不上那么多了。也没办法较真,咱不干多少人抢着干呢,老板还能怕咱一个农村出来的打工仔不成!

开了几年双色机,后来,进口的四色机慢慢多了。四色机的机长一个月挣五六千,我们开双色机的机长一个月才两千多

,最多三千,收入差距非常大,许多人就想办法学着开四色机去了。我媳妇也觉得开双色机没啥前途,收入上不去,还危险,就鼓动着我也去学四色机。刚好厂里有个会开四色机的机长准备跳槽,让我跟他一起走,他去了当机长,让我当大助(第一助手),工资一千五,跟着他学开四色机。都说好了,结果我辞职了,他又没去。我去了之后,对四色机完全不懂,人家只能让咱当二助(第二助手),工资只有七八百。二助就相当于学徒工。干了七八年,结果又干回去了,你说人心理能平衡?那时,我儿子都两岁了,一家子在北京要吃喝呢。挣钱少,心里还不舒服,以前干双色机的好几个同事都叫我回去呢,继续干双色机机长,虽然挣得少些,可机子上自己说了算。干了差不多一个月,实在干不下去了,准备第二天辞职呢,结果大助不干了,一个老乡去跟车间主任说了些好话,就让我干大助了。大助当了四个月,也是个啥都干。虽然心里郁闷,但都坚持下来了。因为有人给我说过: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算爬也得爬出来。我就那样硬坚持下来了,厚着脸皮跟着机长学,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学会。

后来,觉得自己学得差不多了,心大了,想当机长了,就换厂了。去了上手一干,人家就看出来了,说你先当大助,干着再看。我也没底,就答应了。过了几个月,那个机长不干了,我想着这下我能当机长了吧,没想到空降来一个领导的亲戚当了机长。我一看,实在没希望,心里对这个行当也有些厌倦了,就辞职不干了。

吕永利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媳妇进来了。听见我们说话,她对吕永利说:你咋不把你妈你哥欺负我的那些事给荣波好好说呢。吕永利笑着抬起头看了他媳妇一眼,额头上的抬头纹挤成一堆,又低着头搓着手看着地上。她媳妇本来进来拿个东西要出去的,见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便又转过身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瞪了旁边的吕永利一眼,一脸不屑地说:你说不出口我说。他媳妇说的时候,吕永利坐在一旁,抵着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一会儿搓手抠手,一会儿拿着根细棍在地上划来划去,时不时叹一声气。

 

他爸死之前,把老大一家子咋叫都叫不回来,人刚一死,就现身了。——永利给你说这些了?反正从这儿就把梁子结下了。结了婚,我们俩人就去了北京,除了收麦,过年都没回来过。我儿子在北京长到两岁多,才在那年收麦时带回来了。回来之前,就给他妈打电话说好我们一家子啥时回,让人家把我们那间房子收拾一下。结果,我们一家三口,给人家买的东西,提的大包小包,回到家门口发现门锁着呢,人心一下就凉了半截。我直接就带娃回娘家去了。他在门口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妈的人影。最后,邻居才给他说,门没锁,锁子是挂在上面的。他进到房子一看,走的时候啥样子还是啥样子,根本没收拾。他妈九点多才回来,一本正经地问他媳妇跟娃呢?他啥话也没说,忍住没言传。凑合住了一晚,第二天把我接回来,他妈又不见人了。我们两个收拾了一天屋里,到街道吃饭的时候,从窗户里看见她妈给老大家扫门口呢。到了天黑,他妈还是不见回来。他把他大伯叫来,问他妈是啥意思?我们一家子大老远回来,这是演的哪折子戏?他当着他妈面质问,让他妈把话说清楚说痛快。他妈支支吾吾,胡说八道了一番,让他大伯骂了一顿,第二天,殷勤起来了。

生我女子的时候,回来之前,他拍着胸脯给我保证说:你放心,这次我妈肯定得管你。结果等我回到家,他妈出去打零工挣钱去了。那是冬天,水龙头冻住了,我大着肚子没水吃,去邻家借水没借来。他妈屋里头瓮里水满满的,门关着我用不上。没办法,我只得大着肚子下到坑里的水龙头上一马勺一马勺往出舀水。咳嗽得多严重,一个人挂针,做饭时,我儿子给我挑着吊瓶,我含着眼泪做饭。他妈在屋里时,还要拿根棍棍从里头把门顶住,自个儿在屋里给她自个儿做饭吃。出去见了村里人还给人家说我嫌弃她,嫌她脏,不让我儿子吃她做的饭,不让她碰孙子。常常是晚上九、十点了,他妈不见回来,我关门不是,不关也不是,谁知道人家回不回来,我一个女的跟娃在屋里吓得提心吊胆的睡不着。最后,我见她快十点还不回来,就把门关了,这下又给我在外面“扬名”去了,说我不让她进我屋里门,让她睡野地喝西北风去呢。

我女子断奶呢,我两口子吵架,我一气之下去北京了,他在家呢。娃刚断奶,换肚子,一晚上不停地拉,哭闹,他妈在隔壁一直没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扛着锄头去山里给人锄地挣钱去了,一个礼拜之后才回来。他第二天早上寻不见他妈,抱着娃出去转呢,外面的人才给他说他妈去山里给人干活去了。

我儿子半夜发烧呢,我照看两个忙不过来,去隔壁叫他妈,他妈装死不吭气,始终没出来。第二天问他妈,他妈说她睡得沉,没听见。

刚开始分家时,他妈想跟他哥过,他哥不要,才跟我们过的。跟我们过着,不给我们帮一点忙,还到处给我们“添名声”,成天心里想的是老大家,成天往老大家跑着干这干那,给老大家做饭、哄娃、收拾屋里、洗衣服,给大儿媳妇把内裤都洗着呢。

后来,他妈想开了,搬去跟老大住去了,在路上见了我儿子,装作不认得。碰见我娘家村里人,拦住人家说:你们村的好女子,现如今我的好媳妇,自从来了我们家,简直要了我的命咧!

他爸过两周年前半个月,老大一家带着他妈去福建打工去了,给谁也没打招呼。我硬着头皮给他爸过的周年。村里都传说他妈被我气得跑了。跟老大去福建给人家看了一年娃,回来人家又不要她了,这又脸不改色地跟我们住来了。

他爸三周年是在老大家办的。办完了,老大派的人叫我去算账呢,要平摊费用。我当然不去。要是算这账,那先得把过两周年的账算了,把他爸看病那账都算了,想得美。他妈在我家待了一年,又跟老大过去了。原来跟我们在一个户口本上呢,不知道啥时候,背着我们悄无声息地把户口转走了,这是我给我儿子上户口时才发现的,你说气人不?跟我们住了几年,不帮衬我们,给我们造谣,还偷偷租了五六亩地给自个儿种的玉米,时时处处干啥都要把我们蒙在鼓里。

老大媳妇让她女子偷偷在我门上拿笔写大字:住在这家的女人不要脸。我都不跟她计较。那年过年,他妈已经搬到老大家去了,我们过年没去老大家。吕永利刚走,我记得很清楚,大年初七,老大扛着个锄头来,当着我跟我娃的面儿,把我家砸了个遍。我没拦他,跟他一句话都没说,出门打110,没打通,叫了村长跟他大伯,两个人都劝说我,说就当踩了狗屎了。第二年过年呢,还是没去他们家。吕永利给他哥捎话说:今年要砸房,初五之前来,我都在家呢。

这些年,吕永利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回不来,我一个人又种又收,家里地里的活,还有照看两个娃。夏天收麦的时候,七八亩地,五六千斤麦,又收又晒又扬又装又粜,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女人生生活成男人咧。除了我娘家人偶尔来给我帮个忙,我指望过谁?我一个装麦呢,老大开的车朝旁边过,跟没看见一样。他妈给老大家跑进跑出,啥时候想起还有个二媳妇。我没出嫁前,我爸我妈包括我两个哥,啥活都不舍得让我干。夜里起来上厕所,我妈都嫌我怕黑陪我去。嫁到姓吕的这屋里来,算是开了眼界了。

我们准备拆老房的时候,想着问老大一下,毕竟当初他爸活着的时候,说过老房兄弟俩一人两间。虽然房子烂得没样子了,但咱不能失了礼数。结果人家老大问我们一间房要两千块钱呢。我们为了息事宁人,把这钱给了他哥,这钱最后是他妈接住的。我们要盖房了,老大变脸了,笑着提着礼上门咧,让把盖房的活包给他干,说不然人笑话他呢。他那时刚开始包活盖房,很少有人找他干,都信不过他。吕永利说,算了,朝前看,过去的事就不计较了。我也不想成天活在是非中,就把盖房的活让他揽了。不仅这个房子,街道那套房子也给了他干。结果呢,咋回应我们的好心的?把我们给他的工钱拿去弄别的事去了,欠工人的钱不给,人家要上门来我才知道的。这下,满街道满村的人都说我们家耍赖皮,盖房不给人开工钱。去问老大,又开始跟他妈一样胡说八道。为了这事,我跟吕永利吵了很多回,吵得房盖到半截,吕永利撂挑子跑了,跑到北京死活叫不回来了,人都传说我报警了,说我“通缉”吕永利呢!

这两年,才算是稍微消停下了。老大包活挣钱了,也是良心发现了,过年主动到我家里,提的烟酒吃的一大堆,给我两个娃包的大红包,算是认得他兄弟一家子了。我们家盖了两套房,把光景过起来了,谁想看笑话看不成了。农村就是这,把光景过好才是硬道理,不然永远有人笑话你。

 

她媳妇说这些的时候,外面不时有人来买东西,不时打断她的讲述。后来,她索性让吕永利到外面房子照应生意,她专心地给我讲她这些年在这个家受的委屈。她时而坐着讲,时而站着讲,时而一脸的恨意,时而又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又泪流满面。她用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加上抑扬顿挫的语气,把他们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及兄弟之间所发生的种种给我做了生动的再现。这些纠缠不清难以理断的家事让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表现出一副疑惑或者惊讶的神情。我在农村长大,知道在农村,婆媳及妯娌之间,甚至兄弟姐妹之间,关系和睦的相当少见,或者说关系始终和睦的相当少见,关系紧张乃至不可调和才是普遍现象。而究根问底,再大的是非和矛盾背后,只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甚至无中生有的事情罢了。或者就像我的一位朋友所说的那样,农村的这些事情,与文化关系倒不是很大,很大程度上是闲出来的,这些看似离奇的是非矛盾正好填充了人们苍白且乏味的精神生活。对此,我不置可否。

一股脑给我倒完了心里话,吕永利的媳妇站起了身,擦干了眼泪,迅速恢复了笑脸,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脚下生风般出去了。不一会,吕永利憨笑着进来了,又坐在了我跟前,继续前面没讲完的打工史。

 

你看看我媳妇这脾气,太急了。虽然我妈跟我哥做的那些事确实过分得很,但是她自个儿的脾气也太直了,星星点点的事一下就烧旺咧,到头来还是给自个儿家的事上火上浇油。

上回说到哪儿了?噢,说到我辞职不干了。那时候,有了我儿子了,我媳妇已经不干服务员了。我儿子大了些,她就带着娃在外面卖凉皮。我辞了职,就帮着我媳妇卖凉皮。那是2009年的事,刚开完奥运会。刚开始自己不会做凉皮,都是别人送来的。后来慢慢自己在屋里摸索着学,终于学会了。刚开始在一个大学门口卖,一天能卖一百多块钱。后来大学门口不让摆了,又挪到了村口,得给村里交摊位费,才让咱卖。做凉皮也可麻烦,和面、洗面、沉淀,第二天四点就得起来一张一张蒸。以前我上班的时候,上白班的话,晚上就能回来给她帮忙,早上上班前给她把凉皮蒸好,上夜班的话只能她一个忙活了。秋天凉了,凉皮卖不动,她又改卖爆米花,蹬着个三轮车到处转着吆喝。那时,我儿子在我们租住的村里上幼儿园,放学就跟着他妈卖凉皮爆米花,懂事得很,不胡乱跑,也从不闹着买这买那,还给他妈打下手。晚上很晚,娘俩才回来。

卖了几个月凉皮后,同村去干印刷的有人给我说他们厂招四色机机长呢,我犹豫了半天,害怕自己干不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去了还是让我干大助,我也没说啥,硬忍住干,除了这个,咱也干不了别的,除非回去种地。干了一个月大助,有个机长把一批活干砸了,人跑了,厂里就在大助里面选机长。有个安徽的小伙能力比我强,厂里就让他干机长。结果那个小伙只干了几天,一小批活儿上稍微有一点点瑕疵,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可咱那个老乡在领导跟前小题大做,夸大错误,极力推荐我当机长。我就这样当上了机长。刚开始那几天,确实心虚,害怕出错。第一个礼拜,神经紧绷,下了班回去躺在床上睡不着,闭上眼睛老觉得今天干的活有问题。幸亏安徽那个小伙度量大,不计较当机长的事,给我帮了不少忙,不然我那个机长肯定是个短命鬼。大概半个月后,终于啥都顺手了,才算松了一口气,也才敢放下心给我媳妇说了,一家子高兴极了。

后来就一直开的四色机,工资上去了,也不像过去干双色机那么操心了。

我儿子慢慢大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原本想着就在北京上,一家人还能待在一起。原先附近就有一所专门的农民工子弟小学,后来不知道为啥被撤了,拆了。咱又不是北京户口,公立的学校进不去,私立的学费掏不起,啥人物也不认得,也没啥关系。那时,我媳妇又怀上我女子咧,考虑到将来一系列问题,就让她带着娃回去了。她一个人在屋里带两个娃,屋里的活儿,地里的活儿,加上农村这些是非事,确实也不容易。

大前年回西安干了一年,想着离屋里近一点,有啥事能照应上,娃也大了,一个人越来越难管了。在北京,我一个月保底九千,基本上一个月能拿上一万多一点。西安只有六千,七千就了不起了。我在西安的那个印刷厂不太大,不像在北京主要印书和画报之类的,在西安这儿主要印酒盒子,还有街上发的那种私人医院的小册子。最后,嫌工资低,跟老板弄得也不好,加上为了屋里这些无中生有的事、盖房的事,跟我媳妇吵个没完,一气之下,就又拍屁股回北京去了。这几年一直没换厂。

干了十几年印刷,几乎是全年无休,从来没有啥节假日,除了过年放几天假。平时,除非上面检查老板不得已放个假,不然就得天天开工。有事只能请假,还得给人家老板说好话,人家才能“释放”咱。

北京当然好,可不是咱长久待的地方,想都没想过。将来还是得回老家去,待在自己的地界上,才安心踏实。我想着,再在北京干上一两年就回西安。两个娃都大了,学习没个样子,愁人得很,钱也挣不够。你说是不?

 

在吕永利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我们俩一起去了西安。在西安五路口吃了顿饭,他坐火车去北京,我隔天就北上内蒙了。这一年,几乎再无联系。

去年冬天,一场大火之后,无数蚁族在冬日的北京街头流离失所,茫然失措。我就想起吕永利了,微信里问他,他说他住厂里的宿舍,没事。为了抗霾防霾,北京及周边许多地方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工厂企业被关停或者限产,我担心吕永利他们厂受到波及,问他,他仍说没事。他们厂山高皇帝远,没受影响。

今年过年,我坐表哥的顺车回老家匆匆一转。在街上碰见他,时逢年集,他正忙着给他小舅子的商店帮忙,把成箱成箱的年货往门口搬。看见我,笑着拍了拍手的尘土,又掸了掸衣服,带着那一张跟他爸越来越像的面容,只是他不像他爸那样咳嗽个没完没了,也没有咳不完的痰,他憨笑着走到我跟前来,声音洪亮地问我,非要让我去他家坐坐。

去了他家,看见整个院子都用水泥硬化了,上面还加了遮雨棚。我笑着说:这下彻底告别晴天两脚土雨天两脚泥的时代咧。他们夫妻俩人都哈哈大笑。屋子里装修过了,崭新明亮,所有的家具看起来都很上档次,一台六十寸的大彩电挂在墙上。他的小女儿如去年一样,仍坐在电视机跟前,看的还是《熊出没》。他儿子在里面屋里,靠在炕沿上,依然旁若无人地盯着手机屏幕。吕永利让他们跟我打招呼,他们的反应一如去年。我们说话的时候,吕永利他妈笑着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把吕永利他媳妇拉到里间,婆媳二人在里间有说有笑,很是亲热的样子。我问他打算啥时回西安。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近几年还是不考虑回来,北京毕竟收入高。现在农村给娃娶个媳妇礼钱至少十几万,还都是些歪瓜裂枣,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女娃都想给城里嫁呢。等我娃那时候,县城有房子估计都没吸引力了,说不定得在西安置套房。我惊讶于他的考虑,却也承认这是农村的现实。他的考虑不无道理。这几年,在我们老家这一块,媳妇越来越难娶。我们村作为镇上最具优势的村子,光棍的数量都多得吓人,更别说偏远一点的村子了。

说了一会话,表哥打电话过来要走了。我告别了他们一家人,去了西安。年后不久,我在网上看见一份关于北京印刷企业的关停名单,给他打电话。他说他们厂也上了名单了,老板准备咋弄,他还不知道,大不了换地方。即使在北京的工作前途莫测之时,从他的语气中,丝毫也没有听出要回西安来的意思。他和我的许多同乡一样,虽然寄居在大城市不为人知的褶皱里,可即使被不能抗拒的力量挥来赶去,前途在我们这些读了点书的人看来飘摇难定,可他们自己却始终是坦然而乐观的,这或许也是和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没有过多过高的期待有关吧。

我想起吕永利结婚时,我正在上大三。自从他打工之后,我们就很少见过面了。我特地赶回来,跟涛涛去给他接媳妇。回来时,我们两个人趴在拉嫁妆的农用三轮车上,渭北冬日的清晨寒冷刺骨,我们俩兴奋地大声歌唱。中午吃宴席的时候,他跟媳妇两个人转着桌敬酒,到了我跟前,吕永利很认真地对媳妇说:这是咱自家兄弟,咱结婚呢,专门赶回来的。那一夜,闹洞房的人群散了后,我们几个围坐一起,说了好多话。说了什么,现在都无人记得了,只是记得都喝得有点多,走路摇摇晃晃,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往事依然模糊难辨。

【本文原刊于《向度》2019年春季号总第19期】

【作者简介】

吕不二,本名吕荣波,陕西永寿人,1983年出生,长于渭北乡野,现居塞北乌兰木伦河畔,自由职业者。有文章发表于《长江文艺》《美文》《青年作家》《草原》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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