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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诗人丝绒陨:我们这个时代未免对诗人太严厉了

2019-07-01 14:1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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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7年3月8日,一首名为《年轻人,请忍受一下》的诗经和菜头朗读推荐,在网络上迅速传播,短时间内拥有了数十万的阅读量,这首诗以绵密奇崛的意象、诚实丰沛的情感,说出了一代人共同经历过却又没有人真正诉说的隐秘生活。然而,丝绒陨的能量远不止如此,在这本同名诗集中,回忆、情感、经验伸展向更广阔的时空和更复杂的维度,百余首诗歌以稳定的节奏塑造出一个当代年轻人的形象,他成长、迷惑、忧郁的瞬间与我们每个人都如此相似,而当你深入他的内心,发现一切又都似乎神秘难解。写诗的人很多,却少有人能在表达自身的同时,构建时代形象并使其广为流传,丝绒陨做到了。

是不是我们常常要承受一种新的困惑

前一阵子我在上海,去一家朋友开的独立书店,是一个叫作“开闭开”的诗歌书店,在上海算是小有名气。我下午在那里待了两三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里只有一位女生进来,她翻了翻架子上面的书,我和朋友则坐在沙发上。一下午,他和他的合伙人在店里头只服务一位顾客,以及我,他的朋友。这时,他们闲聊起来,我的朋友对他的合伙人说:“有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你的热情,你常在豆瓣上发布一些书店的活动来帮助书店做宣传,而且对于进到书店的读者,你会不由自主地推荐最近的新书,但是我觉得这样是不是显得我们书店不那么温和了?”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很受触动。傍晚的时候,我和他离开书店,经过一个卖书的集市,在路灯下的街道上散步,聊天,走到一座天桥上时他说:“做书店做了这么多年,我是很疲倦了,如果不是你刚在书店看到的那位热情小伙子的存在,我可能已经把这家书店关掉了。”

他说完,我又有一些感触,觉得刚刚我去拜访过的这家小小的书店,是一家随时可能会关闭的书店。就像我们身边一些朋友,突然会在某一天离开。于是我有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感受——我去这家书店,像是去看望一位老人,看一次少一次,同时还有一种和这书店共存的非常古老的感觉。

无论是写作,还是像我朋友这样开一家可能养不活自己的小书店,归根结底还是在坚持我们认为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当时他还说了另外一句话:“丝绒,你有没有觉得现在自己两头不是人?你去了上海四五年,诗人朋友们都不太联系了,他们也就不太了解你现在的生活。你现在出了本诗集,忙着到处宣传,同时又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有了份还不错的工作。这时,诗人朋友会觉得你成为一个依附于资本的人,成为公司流水线上的铆钉,而公司的人又会因为你写诗而觉得你太过文艺,你有没有感觉到?”

我一下子像是被点醒了。我一直觉得似乎通过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已经成为一个融入这个社会的人。但在他说完那句话的一刻,我发现自己本质上还是一个局外人,当时心里头真还有点空荡荡的。昨晚我就把这段思考写成了下面这段文字:

是不是我们常常要承受一种新的困惑,这种困惑是以前没有过的,一种随时的、偶发的、对自我分裂的身份的重新认知。它不单单简单地由白天和夜晚来划分,不是那种机械的划分,比如你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在家写点东西,而可能是前一秒和后一秒,或者说在你工作时突然有一个东西击中你时的感受,也就是这时发生的一个分裂。

我这位诗人朋友所描述的正是这个时代的一幅缩影。在成为一名更趋向于自我且可能有一些古老的人,或者想要成为一名压抑了自我的欲望、自我的价值并且服务于某个社会机器的社会人之间,我们似乎必须要做出一个抉择。很多时候我们要让自己取得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不是太自我。以至于内心可能会空洞,可能会贫乏,而对于这一点,我们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要去读一点书,听一些音乐,看一些电影,来维持住我们尚且保持自我的一种幻象。

丝绒陨摄影作品(本文图片均由鹿书提供)

我们这个时代未免对诗人太严厉了

我们经常在哪里会看到诗歌?除了去买一本诗集,我们只能在朋友圈、微博上看到从一首诗里被摘出来的两段,或者一个单句,它似乎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可有可无的装饰性的东西,就像一枚胸针,或者一对耳坠。

说起我们这个活动,也许如果说它是一个畅销作家的活动,这里就会围满了人,但如果说是一个青年诗人的活动,主办方的成本可能都不一定收得回。我们这个时代未免对诗人太严厉了。

我最近听到一些声音,说:“你现在到处做签售,似乎很商业。”我想,总不能让诗人关起门来写诗,诗集卖不出去,或者总得不到出版的机会,然后乖乖饿死吧。既然被出版了,我就应该正大光明地好好介绍自己的诗,以及创作历程。哪怕它有一些不完美的东西,或者一些幼稚的东西存在,也不意味着你就没有必要去推销自己的诗集。

最近大家都在纪念海子,包括一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诗人,大家都会去纪念他。每到这样的时刻,我不禁想,为什么大家不趁诗人都活着的时候多去读一读他的诗,而不是等他死了再一窝蜂地纪念他。

诗人,可能跟大家差不多,他可能是一个会计,一个巴士司机,或者一个宠物店的小护士,也要上班,下班,料理家里的事情。在座的各位可能看过一部电影《帕特森》,讲一位巴士司机在每时每刻的生活当中感受到一些东西,他会把这些记录下来写成诗。很大程度上,我在生活当中做的事情也是这样——在生活当中经历的所有瞬间,或者某个微小的时刻所感受到的念头,都有可能被写下来。

在很早的时候,我会拿个小本儿,徜徉在书店里,读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会摘抄两句,如果有了某个想法会马上找一块地方坐下来,在纸上写下一些东西。那个时候的生活总有一些青春的迷惘,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也没想过自己写的东西会不会在某一天被别人读到。

到了现在,已不大会用纸笔,而是用手机,用备忘录。有时和同事走进电梯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想到什么,就掏出手机写下两句。旁边的同事立马会说:“你又写了一首诗啊!”但其实记到备忘录里的东西大多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片段,还不能被称之为诗。但这些东西相当于是在播种,某一天它可能会长成一首诗。

也有些可能放在备忘录里好多年不去写出来,但如果我在另外一个时刻又感受到了类似的状态,我会把它重新组织在一起写成一首诗。

“年轻人,请忍受一下”,忍受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以前我不太会主动把这些诗发表出来,或者发到朋友圈,除非是某几首诗我感受特别深,非常触发自我的时候。直到《年轻人,请忍受一下》它的出现,那是2015年,当时我的状态非常焦虑,白天我需要把时间切分成很多很多碎片去对接为数众多的合作伙伴,去谈一些分成比例、售价、定价、成本之类的东西,到了晚上我还要去写一些商业的文案,这两个方向是背道而驰的,白天要把自己发出去,晚上则要把自己收回来,钻到一个管道里把文案写出来。

当时这个状态持续了两三个月,我都快崩溃了,睡眠也很少。在一个通宵写完稿子的早上,妈妈给我打电话过来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跟大多数在都市里年轻人差不多,都是报喜不报忧,平时我会说:“很好,没什么问题。”那天我非常虚弱,于是说:“很累,最近天天要熬夜,感觉身体吃不消,不行我就辞职了。”

过了几天,舅舅的电话来了,说:“你为什么要辞职?”接着,舅舅的灵魂拷问就来了,我和他进行了一场长达半个小时的辩论。我当时处于一个非常感性的状态,压力很大,很焦虑,认为在工作里我已学不到新的东西,身体也感觉吃不消了,想着能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舅舅则是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是一个审判者的姿态,就说:“你有没有想好你辞职以后要去做什么?”我说:“我喜欢摄影,那我就去做摄影吧。”舅舅又问:“你做摄影是想做商业摄影还是艺术摄影?”我说:“艺术摄影大概养不活自己,那我就做一点商业,做一点艺术。”舅舅又问了:“你做商业摄影的话,你能确保你不会感到焦虑吗?你不会烦这个东西吗?”我想,确实,好像也不太能保证做商业摄影自己不感到痛苦。

舅舅又说:“即便你现在做商业摄影能养活自己了,你的项目、你的资源在哪里?”我说:“我有很多朋友啊,他们挺照顾我的,到时候会给我项目。”舅舅则说:“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十个人现在说给你项目,到时候可能只会有一个人给你。这是非常现实而且残酷的。凭着和这些人非常粗浅的交流就认定自己可以这样活下去,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这句话说下来,我觉得非常有道理,但是内心又有些不甘。这理想我没法实现,但也还没掐灭,它正在我胸腔里燃烧。

舅舅又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他说:“男人到四十岁之前可能都还要忍受一下!”四十岁并不是一个严格的确数,它是一个概数。其实是说,你有没有为你要做的事情真正做好准备,如果你还没有,只是出于冲动就想逃避现在这个焦虑的状态,那是否就对自己不太负责任?

电话挂掉之后,我内心很难平息,两股力量开始不断地搏斗,这个忍受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忍受,并不是说你要一味地去忍受现状,或者说去苟且,它指的是你要去守望一个东西,与此同时,你要做好准备,把自己锻炼得更坚韧,而且要认清现状并能对现状负责。

我当时整个脑海里翻江倒海,无法平复,于是就写了这么一首诗。它来得非常突然,像火山喷发一样,融合了当时在我心里整个自我搏斗的状态,也融合了在过去很长时间内对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未来的期待,于是泥沙俱下,直至最后。

后面的故事可能大家都在网上看到过,我把这首诗发到了朋友圈。“新世相”的一个朋友看到,说他很喜欢这首诗,于是引用两句在新世相上发了一篇文案。后来“读首诗再睡觉”的一个黑手说:“我记得新世相推过你的一首诗,你能不能发给我看一下?”他看完说一定要推这首诗,而且还开玩笑地说:“我推完这首诗你就红了!”结果也不能说是红了,而是这部诗集出版了。

他在那样一个时刻把这首诗推到公众视野中,当晚“和菜头”在朋友圈看到,就托朋友问我能不能在他自己的号上读一读。他说他看到这首诗,竟在房间里头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后来也就有了这本诗集的诞生,这其中也有出版社的考量,编辑说这首诗毕竟能够被大众认识,得到大众的阅读和传播,相信这本诗集也不会卖得太惨,于是就得到了出版。

别人会问,就这个事件来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我其实并没有觉得非常奇特,而是一个非常日常的状态,无非觉得自己似乎还挺幸运的。

其实一首诗写出来被发布,已跟诗人自身没有多大的关系了。你在写这首诗时只是纯粹内心的投射,把自己的感受和盘托出,但当别人阅读的时候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感受。

有个人发私信给我说:“每当我觉得生活灰暗,工作压力太大的时候,我都会把你这首诗拿出来读一读,找回一点力量。”还有人会跟我说:“你这首诗,我已经会背了。每天上班的路上,在人群中感到焦虑的时候,我会在内心默念几句这首诗。”甚至还有人说:“我有个有机能缺陷的朋友,他不能阅读,只能听,我每天用语音给他念你的诗。”

我每天收到这样形形色色的反馈,当时第一感受是有点恐怖,它超出了我的预期。在写这首诗的当下我并没有奢望它在传播过程中赋予大家那么多的意义。其实这首诗对我来说更像是坦陈地告诉另外一个年轻人“我也是迷茫的年轻人”。

丝绒陨摄影作品

这么多年执着于做一件事情

我记得一首诗,叫《朝阳公园》。那天我去北京的朝阳公园,它有一边正在维修,整个半边被一个围墙遮挡起来,这半边风特别大,完全没有人,空空荡荡的,而另外半边挤满了人。这个公园顿时分成了两半,于是我就写了这么一首诗,它的副题是“世界是一座死亡公园”:

你站起来时风很大

坐下来时风就小了

……

而公园的两排长椅

在这种天里

只好像墓地一样空着

后来有个朋友说:“丝绒,我现在就在朝阳公园,之前我读不懂这首诗,觉得它很怪异、阴暗,但现在我看到了和你一样的东西,一样大的风,我差不多能感受到这半边是一座死亡公园,我一下子读懂了这首诗。”

这里是一种通感。当你进入到类似的状态时,才能真正理解到这首诗说的是什么。然而拿到那把钥匙进入这种状态里,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太难了。因此我们在读诗的时候会有很多的误读,或者不知道它写的是什么,要给它一点耐心,等你接触到类似的状态时你可能马上就会理解这个诗人当时说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执着于做一件事情好像显得很孤独,但孤独好像是我内心风景当中特别原初状态的东西。第一次意识到孤独,是我初中升高中时,家长说:这个暑假你自己玩,我们就不管你了。没几天我和朋友们在一个草坪上踢球,踩到一个坑,把脚崴成骨裂。结果突然一下子就从一个非常自由的状态变成了关禁闭。

那时我只能每天躺在家里头,爸妈上班了,家里也没人说话,我真正体会到了孤独,自己仿佛被遗忘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头,自己和自己独处。白天我和文学、音乐一起度过,晚上就会在风吹进来的窗口摊开一张白纸,脑子里出现一个词语就把它写下来,这些词语之间可能没有什么关联。于是,那张纸就满满地写上了毫无关联的一些词语、句子,我现在再去读,好像也读不懂。那个时候的写作,好像是一场在密室里的旅行。

后来返回到童年的记忆,其实孤独感在童年漫长的岁月里头一直都在,只是小时候不会把那种感触命名为孤独。这些孤独的时刻可能会不断地累加,在你生命当中沉淀下来。在合肥做活动的时候,有读者问:“你能否还原某些你童年孤独的场景吗?”我说:“至少能还原出一百个吧。”脑海里还浮现出很多很多这样的场景,包括童年时自己会给自己制定一个游戏规则,然后去玩自己的游戏。

还有一次是在以前关押犯人的农场里头,我叔叔的一个朋友是游泳池管理员,那天不知为什么游泳池开放了,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游泳池的浅水区套着游泳圈玩。现在想来,那是一个很孤独的场景。它烙印在你童年内心风景里,可能会在你写某一首诗的时候浮现出来。里尔克在他写给青年的信中写道:“当你缺乏题材的时候,至少你还有一个宝藏,那就是你的童年,也就是你童年的这些回忆与体验。”

童年的体验可能是人一生中最强烈也最珍贵的体验,因为童年是对世界完全打开的状态,那时的你会充满好奇心地从世界里感受一切,有句话说“七岁之前的小孩近乎于神”,也就是说那时的感官是最敏锐的。随着你长大,不断地积累知识,你和别人交往的过程中会受到伤害,然后会产生防卫机制,当你长成一个健全/不健全的社会人时,你已经将自己封闭了。

我觉得做一个诗人最大的挑战,就是当他成为一个社会人的过程当中要保护好自己童年的东西,比如好奇心和敏锐的感官。反过来,它又不能影响你在社会属性的那一方面。

丝绒陨摄影作品

推荐书目《年轻人,请忍受一下》

作者:丝绒陨

出版社:武汉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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