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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徐中玉丨青年一代领路人
6月25日凌晨3点35分,文学界泰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徐中玉先生去世,享年105岁。
徐中玉,1915年出生于江苏江阴,著名文艺理论家,作家,语文教育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名誉主任。
徐中玉在华师大二村的寓所 澎湃新闻 资料图位于金沙江路附近的师大二村,是徐中玉的家。沿红木楼梯走上3楼,一间空荡荡的旧屋展露眼前,因为一年多无人居住,地板和家具上落满了尘灰。
徐中玉在世时,喜欢在朝南的房间读报、剪报,阳光落在书桌上,偶尔还看看《海峡两岸》《新闻联播》。陪伴他的除了保姆胡阿姨,还有一只白猫,自爱人过世后就被抱来,常流窜于床底桌下,给小屋带来无限的欢乐。
照片上的他,年过百岁,却依旧精神矍铄:白衬衫、黑皮鞋,扶着拐杖,高大挺拔。房间里所有家具都是旧的,红色木地板上满是斑驳,卧室门帘上的绣花已经褪色,成堆的报纸摆在屋外,桌上零散摆放着别人寄来的文学刊物和访谈录——仿佛先生刚刚从桌边离开。
在女儿徐平看来,父亲的逝世是平静的,“没有吃太大的苦。”身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经的系主任,他一生淡泊,不重金钱,将数十年的岁月倾数奉献给文学与教育,奠定大学语文教育的基础,抚育和培养无数学者、青年创作者,桃李满天下。
徐老家中的墙壁上简单地挂着几幅肖像照片 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图家中墙壁上挂的家人合照 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图6月25日,澎湃新闻记者来到徐中玉故居时,照顾他9年的胡阿姨默默坐在沙发边,积灰的电话不停地响起铃声,都是先生的学生和友人打来的。阿姨称呼他“爷爷”,清醒的时候,他犀利、睿智,一如往昔:“有一次,他们喊爷爷去参加文坛聚会,他不肯,害怕自己会说错话。”但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里,徐中玉得了失忆症,“儿子从美国飞回来看他,他眨了眨眼,却认不出来。”
“刚直、敢言”是友人们对徐先生的印象,与文学共起伏的数十年内,徐先生始终秉持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只要义之所在,他都挺身而出,绝不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在床边的记录本上,留有徐中玉最后的笔迹,上面扭扭歪歪地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徐中玉最后的笔迹 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图语文教育的灵魂人物
徐中玉一生学术作品颇丰,包括《鲁迅遗产探索》《古代文艺创作论》《激流中的探索》等,其中最广为人知的贡献,莫过于主编的《大学语文》。
由于历史原因,新中国成立之初,“大学语文”教育曾整整中断30年,时任华师大中文系系主任的徐中玉和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一起提议,恢复大学语文课程,并成立由徐中玉担任主编的《大学语文》教材编审委员会。
徐中玉以为:“大学语文课程的开设,有利于丰富学生的精神世界,陶冶情操、净化心灵、涵养性情。”从另一层面考虑,开设大学语文课程,也有利于改变当时“重理轻文”的现象,改善普遍存在的语文知识面不广、行文不注意逻辑以及错别字多等问题。
1981年,第一本《大学语文》教材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获得广泛好评,不满两年内,被全国文、法、理、工、医、农等300余所大专院校采用;1982年“补充教材”出版,发行十万册,销行一空;1983年的第二版修订本,发行一百多万册。
《大学语文》紧跟时代变化,每隔三至五年即推出新的修订版,在坚持以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为主的同时,又着重添加现当代文学作品和外国文学。2018年11月,《大学语文》第11版发布,新增和修改了不少富有时代特色的篇目。此时的徐中玉已过百岁高龄,教材编辑工作仍由他主持。
家人回忆,他每天7点起床,有时看文章可看到凌晨1点多。在病倒之前,一直孜孜不倦地修订《大学语文》教材。
“《大学语文》问世的这些年来,我国思想、政治、经济、文化、学术等各方面都有了巨大的发展变化。”徐中玉坦言,但他始终坚持将传统文化的精华选入教材,提升大学生的文学造诣。“这样的信念,从未有过变化。”
有人曾问徐中玉:“现在一些大学的语文课程日趋边缘化,母语教育正在受到伤害。您如何看待这种现状?”徐中玉如此回答:“每个大学生应有一专之长,但通才教育需要他们尽可能具有较为广博的学识,高远的视野,具有人文精神与素质。对于以上方面,学好、教好大学语文课程的作用都是无法替代的,它的价值无法用一时的物质回报来衡量。可以说,大学语文课程对学生一辈子有用,只能进一步加强,力求做得更好,绝不可忽视、削弱。”
在中国文艺理论学会会长南帆的回忆中,油漆剥落的地板,几架子书,一张不大的老式书桌,一摞一摞的学术杂志,几个研究生坐在沙发上,每人捧一杯热茶,徐先生的课就开始了。
“徐先生从不干涉学生们的想法。他通常是坐在那把硬木椅上,仔细倾听,最后略为点拨,或者做一个引导性的总结,留下让他们自己领悟的空间。上课结束后,有时还能在徐先生家里蹭到一顿丰盛的午饭。”
在作家赵丽宏看来,徐中玉不仅对青年充满包容和鼓励,更以罕见的魄力培育了创作者,一手塑就了文坛知名的“华师大作家群”。“我们这一届大学生里有不少人喜欢创作,徐中玉对我们都非常支持。我们发表在报刊上的作品,他很关注,看到以后还会私下说一句:我看了你的作品了,很好。”
徐中玉担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期间,曾做出一项史无前例的规定:凡是在创作上已经取得成绩的学生,毕业论文可以用文学作品代替,对论文的松绑,使得学生的创作热情宛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作家孙颙、赵丽宏、王小鹰、陈丹燕等人,评论家包括南帆、王晓明、吴炫、陈伯海、许子东等人,均在此期间受到滋养,走出校园后,逐渐在全国创作圈内享有盛誉。
“对于华师大中文系的发展,先生倾注了太多心血。”作家格非忆起与徐中玉的交往,深感先生栽培不易。“我离开华师大后,眼前一直出现先生的面容。他是一个严肃又温厚的长者。我内心知道,在上海,在华东师大,如果说有一位师长一直默默地记挂和注视着我们的成长,这人就是徐中玉先生。每当我想起他清朗而亲切的面容,都会感受到他对我们的关心、鞭策和鼓励。”
在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眼中,徐中玉一生最辉煌的时光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八十年代,他一是政治上获得平反,二是在华师大担任中文系主任,后来又担任上海作协主席。他的行政能力、办事能力非常强,有远大的眼光和宽广的胸襟,他主动培养、提拔了一大批年轻学人。同时,他也积极推动中文系年轻学者与作家联系,参与文学评论。当时这群新人在文学研究领域非常活跃,成就一种文学风气,就像盛世一样。”
家里挂的一幅字“道德文章” 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图文艺有益世道人心
虽曾经颠沛坎坷,大起大落,但先生始终心怀国家和民族命运。谈起从五四走来的学人,他在微笑中不忘提到苦难。“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物美、价廉、耐磨,穷也穷不走,打也打不走。挨着无奈,忍辱负重,挨过就算了。诚然懦弱、无能,但确挚爱这块土地,这里有我们丰富的文化宝藏。”
古人之中,他最推崇苏东坡,历尽苦难而豁达大度,是知识分子的典型。
在文学界数十年的浮沉,他与诸多前辈名家建立起深厚友谊。1939年,徐中玉从重庆去迁在云南澄江县的中山大学研究院当研究生时,知道施蛰存正在昆明的云南大学任教,就特地去拜会他。两人由此相交数十年,直到施蛰存过世。“我还没认识他的时候,就看了他主编的杂志,他大我十余岁,算是我的师辈。”
对巴金的文学造诣,他亦十分敬佩。在《大学语文》中,收录了多篇巴金作品,尚年轻时,他也曾在上海作协帮巴金主持工作,在批斗会上,巴金亦称徐中玉为“教授”,两人惺惺相惜。“他曾经说过,假话我也讲过的,在特定的环境下谁能不讲啊?对于作家来说,我也有切身体会的,有时候有些东西你不想写,但你不写不行啊。”
在南帆眼里,徐中玉文如其人,耿直硬朗,直陈要义,不遮掩,不迂回,摒除各种理论术语的多余装饰。“我时常觉得,这种文字象征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硬骨头。文艺必须有益于世道人心,这是徐中玉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信奉的观点。”
曾有媒体问徐先生,对青年人的学术研究有何建议,他坦然回答,如今学术评价机制日渐公平,青年人从事学术研究的环境非常好,机会难得。一个人终归要靠真才实学才能立足,无论如何要真正用功,研究方向也要对路。“要潜下心去,切不可急功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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