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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有真意——“赤子的心”与傅雷的艺术评论

滋芜
2019-06-26 08:38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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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的艺术评论虽然简短,却远比今天那些卖弄学识、繁琐冗长的文字更具鉴赏力和表现力。这些评论让我们看到文化人的朴素与高贵,让我们重温语言的魅力,有助于消除当下的美盲现象。”

不久前,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美协副主席滋芜作品选集《西窗月色》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全书集结了作者近十年的人生感悟,澎湃新闻特选刊其纪念傅雷的文章《朴素有真意——赤子的心》一文。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傅雷是一个真人,他用赤子之心对待周围的人与事。我读傅雷先生的书,感动、感慨、感叹。他的书教育了我们,让我们反思。我读傅雷先生的家书、译文全集时,常泪流满面,在感动、感慨、感叹的同时,我也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张森根先生一样,诅咒那些丧心病狂者,诅咒那些卑鄙下流的小人,诅咒那些在运动中扮演恶魔的“鬼”……假如傅雷先生能活得更久,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岂不又多一大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因为就眼下他所留下的文化遗产,也已足够令我们这个民族沉思、兴奋与自豪了!

傅雷及其夫人在上海浦东的墓碑

2016年10月15日至17日,上海浦东傅雷文化研究中心联合国家图书馆等举办纪念傅雷夫妇系列活动,我有幸被邀请参加。我是读着傅雷的作品集,前往他的家乡南汇他与朱梅馥的墓前谒拜的。已80岁高龄的傅敏先生在上海浦东福寿园海港陵园祭祀活动仪式上动情地说:“傅聪知道这个活动,因为在国外不能来,他跟我说,心里就一句话,我只想控诉(泪)。他这句话也表达我心里的感受,我也想控诉。可控诉又怎么样呢?我记得当年下葬父母骨灰的时候,我曾经讲过我们一定要把造成这个悲剧的根源铲除掉。几年来,我越来越深感觉到,要铲除掉是何等的不容易啊。但是,我觉得我们今天纪念他们,就是发扬他们的精神,让他们的精神化到千千万万人们的心中,这样,总有一天才有可能把这个根源铲除掉。在当前我们纪念他的意义就在这里,发扬他的精神,赤子孤独会创造一个世界……”

傅雷先生是民族精神的斗士,也是文化的良心,高山仰止。他也是我敬仰的一位真正的文化大师,翻译了许多世界级作家的作品,塑造了文化的金字塔。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能在中国找到土壤,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它遇上了傅雷。傅雷翻译它,不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看它,也不是以法国文化氛围对待它,而是从中西结合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它,通过再创作,让中国读者了解它、接受它。这种作法本身就了不起,打破了传统,展现了语言艺术的独特魅力以及作品内容的精彩绝伦。傅雷先生将传统国学与西方文学的精髓有机交汇融合在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翻译中,却没有生硬的痕迹,当真了不得。正如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南京大学资深教授许钧先生所言,傅雷是一位文化先贤,他将中国文学语言运用得精妙到极致,在从异国他乡引渡的征途中,深入浅出,把汉语言的新文化功能演绎得精准、诗意化,使中国传统在不同民族语言中生根、开花、结果,使翻译达到最高境界——信、达、雅。

除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外,傅雷先生还翻译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丹纳的《艺术哲学》等。与傅雷译而优则著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傅雷家书》一样,这些都是我非常喜爱的读本。

《傅雷家书》五十周年纪念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傅雷家书》是将傅雷先生写给家人的书信编纂而成的一本集子,收集了傅雷先生1954年至1966年5月的数百封书信,最长的一封信长达7000多字。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社长楼适夷是位老革命,与傅雷先生是生死之交。当年他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与搜查,躲宿在傅雷先生江苏路的家中。后来,新中国成立后,他到南方休假,又在傅雷先生家,与傅雷同床而眠,除谈论学术之外,更注重的便是傅雷先生的家书底稿。傅雷先生是在家书中倾吐自己的人生观、学术观、世界观,把孩子当做仅有的叙述对象,字里行间充满着爱。楼适夷在《傅雷家书·代序》中说:“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我读了三联书店范用先生编辑的《傅雷家书》后,爱不释手。书中处处充满了父亲对儿子的挚爱、期望,对国家和世界的高尚情感,以及对文化的敬畏之心。我以此书作为人生修炼的目标,常常对照着反省自己。后来我又读到香港中文大学金圣华教授作序的《傅雷译文全集》,心中更是清晰地出现了傅雷高大、完美、率真、坦荡的形象。

傅雷与家人旧影

在《傅雷家书》中,傅雷先生首先强调的是如何做人,如何对待生活。他用自己的经历,教导儿子待人要真诚谦虚,做事要严谨,礼仪要得体;遇困境不气馁,获大奖不骄傲;要有国家和民族的荣誉感,要有艺术、人格的尊严;告诉儿子“先做人、再做学问、再做艺术家,最后成为钢琴家……”他对儿子的生活也进行了有益的引导,对日常生活中如何劳逸结合、正确理财,以及如何正确处理恋爱婚姻等问题,都像良师益友一样提出建议。傅雷写给儿子的信大概有四项内容:一、讨论艺术;二、激发青年人的感想;三、训练傅聪的文笔和思想;四、做一面忠实的“镜子”。信中谈论的,除了生活琐事之外,更多的是艺术与人生,灌输给儿子一个艺术家应有的高尚情操,让他们知道“国家的荣辱、艺术的尊严”,从而做一个“德才具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拳拳爱子之心,溢于书表。

傅雷手迹

傅雷先生在艺术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因此在家书中他还以相当多的篇幅谈美术,谈音乐,谈表现技巧、艺术修养等。近日,我又翻读了傅雷致黄宾虹的121封书信,读毕静心思想,颇有感悟。

傅雷与黄宾虹,都是大师级的人物,一位是翻译家兼艺术史论家,一位是博古通今的学者、集大成的画家。两人书信往来,少有虚、假、生、涩、做,只见平实、真诚,或谈论艺术主张、文化现状,或叙说买卖生计、亲情友谊,言之有物,物中有情,明白了事,开门见山,绝无迂腐之气,也不避讳“钱”字,随心随意。由此可以断定,只有真性情的人,才能有大作为,能成大器。凡做人,或做事,假了,则不立。朴素、实在,是艺术人生的根本。

而当下,有一股伪复古、虚假之风,行文半文不白,生、硬、涩、假、虚、作等,在文化界风靡。学者不像学者,专家不似专家。殊不知,与时俱进,是时代的号角,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用白话文便成为必然趋势。我坚信胡适、陈独秀、鲁迅、钱玄同、李大钊等文化先贤们,古文基础并不差,但他们都带头兴起了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使语言和文字更紧密地统一起来。如今通读他们的作品,仍觉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有些人以年龄代沟来解释自己的“伪复古”倾向,其实不然,学问之事,真正进入了,与年龄无关,也没有那么玄。深入浅出是大师风范,而浅进深出误人也害己、欺世盗名。傅雷与黄宾虹友谊始于1943年,这一年傅雷35岁,黄宾虹78岁,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平。他们结交后,就像磁石一样,都十分欣赏对方,视对方为知音,经常通信。黄宾虹与傅雷是精神知己,更是文化的正脉。黄宾虹曾对多人说:沪上近年来,只有傅雷精研画论,识得国学,通融西洋美术……傅雷了不起的眼光和大师的言语,都是在这平白如水中修炼成的。他用这眼光及言语告诉人们艺术的真谛、生活的本原。开门见山,是当下倡导的一种健康文风。半生不熟的文言文,不中不西的东拉西扯,将学术殿堂搞得如同迷宫一样,这是一种误导,高校里尤其要不得。传授知识,需要接受的人们能消化,就像食物的各种养分需要被身体吸收一样。

傅雷手迹

今天我们纪念傅雷先生,研究他的学术思想、人格魅力,以及家书中的拳拳爱国之心、对世界文明古国艺术的完美解读。我们会发现,傅雷先生在当时所作的一些坦率、锐利的美术评论,经历了一个多甲子的涅槃,经受住了时间的洗涤。他昔日对张大千、齐白石、黄宾虹等人的美术作品的评论仍然在理,没有错误。下面我录一些傅雷对画家的技艺、文字、修养所做的评论:

傅雷手迹

石涛:石涛为六百年(元亡以后)来天才最高之画家,技术方面之广,造诣之深,为吾国艺术史上有数人物。

吴昌硕:吴昌硕全靠“金石学”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笔法移到画上来,所以有古拙与素雅之美,但其流弊是干枯。

齐白石、黄宾虹:以我数十年看画的水平来说,近代名家除白石、宾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盗名;而白石尚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他只崇拜到金冬心为止)。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之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尤其可贵者他对以前的大师都只传其神而不袭其貌,他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给你荆浩、关同、范宽的精神气概,或者是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黄宾虹)他的写实本领,不用说国画中几百年来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了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

白石老人则是全靠天赋的色彩感与对事物的新鲜感,线条的变化并不多,但比吴昌硕多一种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

张大千:足下所习见者想系大千辈所剽窃之一二种面目,其实此公宋元功力极深,不从古典中泡过来的人空言创新,徒见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亦是自欺欺人)。大千是另一路投机分子,一生最大本领是造假石涛,那却是顶尖儿的第一流高手。他自己创作时充其量只能窃取道济的一鳞半爪,或者从陈白阳、徐青藤、八大(尤其八大)那儿搬一些花卉来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级,仕女尤其如此。

溥心畲:山水画虽然单薄,松散,荒率,花鸟的水平却是高出大千太多!一般修养亦非大千可比。

庞熏琹:他在抗战其间在人称与风景方面走出了一条新路,融和中西艺术的成功的路,可惜没有继续走下去,十二年来完全抛荒了。

林风眠:因抗战时颜料面布不可得,改用宣纸与广告画颜色(现在时兴叫做粉彩画),效果极像油画,粗看竟分不出,成绩反比抗战前的油画为胜。诗意浓郁,自成一家,也是另一种融和中西的风格。以人品及艺术良心与努力而论,他也是老辈中绝无仅有的人了。

徐燕孙:徐燕孙在此开会,标价奇昂(三四千者触目皆是),而成绩不恶,但满场皆如月份牌美女,令人作呕。

吴湖帆:吴湖帆君近方率其门人一二十辈大开画会,作品类多,甜熟趋时,上焉者整齐精工,模仿形似,下焉者五色杂陈,难免恶俗矣。如此教授为生徒鬻画,计固良得,但去艺术则远矣。

傅雷先生是何等的真诚,他对文化艺术又是何等的虔诚。艺术要进步,便要保持它的神圣。纵观当代的美术评论,大都是锦上添花、市侩吹捧、云山雾罩。而傅雷的评论虽然简短,却远比今天那些卖弄学识、繁琐冗长的文字更具鉴赏力和表现力。这些评论让我们看到文化人的朴素与高贵,让我们重温语言的魅力,有助于消除当下的美盲现象。

中国美术学院王犁教授在2016年10月23日《钱江晚报》上发表的文章《今天,我们为什么要纪念傅雷》中写道:“面对当下美术史研究,我们总会梳理出或中或西或中西结合不同思潮的呈现,或学院或非学院的力量,而在傅雷的身边有一批如张弦、庞薰琹、林风眠、张光宇三兄弟等,以东方审美为语言诉求,面对外来文化和传统审美的艺术家,这种诉求不时被时代更强音打断,但他们没有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纠结,不以一种颜色覆盖另一种颜色,而是以每个个体的知识结构或是认知来混合出第三种可能。”“傅雷对黄宾虹的推崇,也是他随年龄变化在本民族文化上认同的佐证,‘那时大家都年轻,还未能领会真正中国画的天地与美学观点。(1961年7月31日致刘抗,载《傅雷全集》,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0卷,第29页。)’”“傅雷先生浓缩的一生,对第三种可能的关注和对传统核心命题的回归,深深吸引着像我这样还漫游在迷途中的后学。”“傅雷说:‘先做人、再做艺术家……最后才是钢琴家’,我们更要仰视作为人的傅雷,再是翻译家的傅雷或者美术批评家的傅雷,‘赤子孤独’,傅雷的精神,反照每一个人和我们所处的时代,才会有光芒透过雾霾照亮未来。”他号的脉很准,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正是这种严谨、认真的工匠精神,从而净化从艺人那颗浮躁的心,使江湖气息少点再少一点,回归文化艺术的本真。

傅雷之子傅聪与傅敏当年在傅雷追悼会上

可惜1966年9月3日,傅雷58岁,朱梅馥53岁,他们从容地走了,以死亡来捍卫自己的清白与尊严。傅雷,赤子之心,是文化的贵族,也代表了文化良心。《傅雷家书》记录了傅雷在生命最时光还对黄宾虹的书信做了退还给其后人的交代。从退信这件事上看,傅雷内心干净,尊重他人的隐私。两位大师求真求诚的态度、平实朴素的风格,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追求的,值得我们学习再学习。今天我们重温傅雷,是人文精神的复苏,是艺术气息的浓郁,更是学术研究及文明阅读的进步。我们重温傅雷,对我们人生与事业进行反思,将受益一生。

最后,我们朗诵一段傅雷先生译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蒙蒙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地重光……英雄出世……”在译《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傅雷先生借天下之大言,以自励者励人,以自铸者铸人,以自树者树人。他以虔诚之心,凭魏晋之风,借传统文化,打开这部世界宝典。傅雷先生的绝妙翻译,让我的心灵饱满、思想丰富、感情热烈起来,让我回归到山川田畴、湖畔溪旁、大川河流、草茵海蓝中去……我们在月光下轻吟它,如同低唱元曲《行香子》:“却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日用家常。木几藤床。据眼前、水色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烹茶,热烘盏,浅浇汤。”同理一境,妙不可言。

我们缅怀傅雷,我们纪念傅雷。

(本文选自滋芜作品选集《西窗月色》)

链接:《西窗月色》简介

不久前,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美协副主席滋芜作品选集《西窗月色》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西窗月色》由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沈鹏、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吴山明题签书名,共30余万字。全书集结了作者近十年的人生感悟,分“影横窗俏”“月星如故”“符众花开”“诗心飞絮”“丹青豪情”5小辑。

滋芜,又名朱志武,1963年7月生,安徽省黄山市歙县人。教授、美术学博导。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政协第九、十、十一、十二届安徽省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八次、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美术教育研究》学术期刊主编,安徽大学、华南师范大学等多所大学、美术学院兼职教授、特聘教授,安徽省新安画院院长,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等。其代表作有《老家的古树》《新房·新娘·初吻》《春归来》《献瑞》等,主要著作有《中国绘画史》《中国美术批评史》《滋芜画集》《一秋集》《历代黄山图题画诗考释》《滋芜绘画作品选集》等。

    责任编辑:陈若茜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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