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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 | 徐中玉:学问无涯,何处是心向往之的境界

2019-06-25 18: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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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6月25日凌晨3点35分,文学界泰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徐中玉先生去世,享年105岁。

徐老在编著的《徐中玉文集》中,回忆了自己一生做学问的经历与态度。

他言,学问无涯,一己精力有限,博览尚有限度,精专谈何容易。视野求广,力求宏观,又有一专之长,善有微观能力,正是我心向往之的境界。

拍摄者:华东师大中文系程怡老师,时间:2012年

高中读书时我已爱好习作,是从写抗日宣传文字开始的。1934年进入大学后,开始在一些全国性报刊(如《东方杂志》、《国闻周报》、《益世报》、《光明》、《独立评论》等)发表文章,直到现在还不断在写一些,六十年了。以文艺理论研究为主,也写散文、杂感,曾写过几篇小说,后即洗手。开头乱投稿,《论语》、《人间世》、《宇宙风》、《逸经》、《大风》这类小品文杂志上都有文发表,参加救亡工作后便有了选择。我的学费虽即要取给于自己的稿费,但这仅是副产品,我为上举小品文杂志所写文字都不“闲适”,虽然讽刺批判不深不透。现在时行自嘲写文章为“爬格子”,我一直觉得何必这样自卑,连自己也如此看不起自己的工作。没有多少成绩,敬业的精神还是应该有。否则为什么还要一路“爬”下去呢?

选上中文系,以及选上“研究”这个行当谁也没有勉强我,也未为此特地请教过人。完全是凭自己爱好走上了这条路,还要一路走到底了。当时从未料到一辈子要生活在学校大门里,可也从未先想要干别的什么事。曹丕所说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乃后来所知,他说干别的“荣乐止乎其身”,干这个可能“声名自传于后”,久而知其极难有成,而且传名于后的人生前大都穷愁,还很少得以善终。便看成一种应有的职业罢了。后来运动频繁,文学工作者几乎每次都被首先揪出来,好像一切罪过都是文学工作者造成的,把文学工作的地位提到了最高也最危险的地位,反而使人们视文学工作为畏途了。回想数十年前把它看成一种职业,不比别的高,也不比别的低,较合实际。兴邦也好,丧邦也好,在正负两方面文学工作都只能起一点积极或消极的作用,负一部分的责任。要求过多,责之过苛,都不是能够胜任和公平的。一窝风来搞,或怕得都不来搞了,都不必要。

我学搞文学研究工作,从未想建立什么庞大体系,高谈一套一套的理论,服膺五光十色的各种主义。也看也听也想,却并不无条件服膺,愈老愈觉应该如此。实践出真知,难在坚持实践,不在放言高论。凡一种流行过的体系,总有某些见解,或比较新鲜,或比较深入,或扩大了原有视野,一概否认、排斥是不对的。但对无比丰富、复杂且不断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在发展的社会生活、文学现象而言,这类思想体系往往只能在局部或某方面有些开拓、深化、补偏纠弊的作用,这也有益,可既已标为旗帜,常见就认为它已可解决整个生活和文学的问题,这把钥匙可以开通所有的难关了。有些还只是针对当时当地存在的现象而言的,如何即应生搬硬套到此时此地来。我觉得还是先要有一定的宏观视野,力求兼收并蓄,择善而从为宜。服膺就是完全接受、服从了,科学态度却是应该发展创新的。文艺比什么都更需要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也许我的想法太简单,文学创作最重要的原理可能一篇千字短文就够写出来。引申、举证、说明、试探当然可以写出许多文字。这也能有所用。但不是最重要的原理本身有这么复杂。有些可以让人举一反三,思而得之,有些尽可各抒己见,提供参考。对作家、作品的研究另作别论。不少洋洋大篇,夸夸其谈,重复而又琐细甚至玄虚之至,还有的不知所云,以艰深文浅陋,崇洋以为高。招摇过市,自欺欺人。兼收并蓄即意味着也该向外国学习。

例如黑格尔,思辨深,很有逻辑,我愿读。但有时感觉过于抽象、枯燥。同样是德国人,读歌德的谈文论艺之作,就亲切舒畅得多,各有其长,可以互补。不能称黑格尔最高,最大,他这种思维方法表达方式最好。刘勰用骈体文写《文心雕龙》,由于史论评密切结合,把理论著作写得如此扼要,在当时条件下可说异常深刻而又生动,犹如读部文学创作。苏东坡在若干极短文字中若不经意谈到了诗、文、书、画创作中的经验教训,读之有味,思之精深,耐得不断挖掘,关键他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突出的创作才能,而且还能深入底里,点出精髓。东坡没有的是理论体系之形式,有的是他理论的吸引力、感染力与说服力。可是至今仍能看到一种说法,即中国像苏轼这样的谈论是思辨力不高、逻辑不强、缺乏深度的表现。须知苏轼自己也曾以未究数学为憾事,可在文学现象中难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东西不是确也不少吗?文学既是人学,更是人心民心之学,其微妙之处凭已有逻辑知识,电脑技术尚远未能达,怎样思辨亦然。我这样说,绝无非议黑格尔的成就之意,仅仅认为对不同的思维方法与表达方式,看它所起的作用是主要的,充分估计其间的互补作用非常重要,不必强分高低,妄下断语。希腊文明值得敬佩。言必称希腊却不知道本家精华,就令人惋惜了。

学问无涯,一己精力有限,博览尚有限度,精专谈何容易。视野求广,力求宏观,又有一专之长,善有微观能力,正是我心向往之的境界。梁启超、王国维、胡适、鲁迅、陈寅恪……本世纪中这些人物太屈指可数。论世知人,知人论世,并不是后来人聪明已逊,乃环境太不安定。有的是浮躁与激情,缺少足够的积累、虚静与深思。

摄于2009年(《大学语文》第9版责编庞坚供图)

随风飘荡与执笔无从,自都不能与硕学有缘。现在环境有所改善,学术自由仍待前进,这对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尤其要紧。宏观而天马行空,流于大言失实,无从操作;微观而非谨严细密,烦琐不得要领,迷途忘归;均劳而鲜功。有了专长又自知它在整个学问中的适当位置,便不致自我感觉太好,以为知识学问已尽在自己腹中。求学不比从商下海,只要沉得住气,意志和时间便成实力,铢积寸累,总可陈功,无惨败之理,这种实力自亦不易。

古有“文人相轻”,后多路线斗争,煞有介事。几次运动中,一茬被批倒,最早的批人者却成为第二茬的倒下者,第三、四茬受苦更多,因又成了“黑帮”。整个文界沉沦,几乎同归于尽,亦是史无前例。几茬牛鬼蛇神,“监改”时济济一堂,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相逢原曾识。“劳改”中就平等了,有的当时尖锐有加,此日哭笑无从,痛定思痛,相濡以沫,乃成熟友。有些误解,在平等地位时即不致发生,有了也容易化除。合作共事还未必能振兴文学,经不起再消耗在阋墙之内了。但愿都走大道,不入私门,各尽所能,即使目前繁荣不了,未来总能做到。

目前市场经济大潮对有严肃态度的文学事业确实冲击很大。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不应把文学完全看成一般商品,不应把文场完全变成商场,这应是这样提法的原意,但在执行中却出了毛病,文化事业迅速告危。没有精神文明为辅佐,物质文明不可能自然持续上去。目前,教育滑坡,文盲增多,人才难出,民族文化素质下降,公民道德缺少,必须大力挽救,才能避免今后更多的困难。空谈已多,最重要的是拿出具体办法、措施,办实事,出实绩。

再过六年便到21世纪了。回顾八十年,忧患深深,去日匆匆。往者已矣。仍当学习下去,尽其绵薄,还是向前走,但求国族有光明的前途,社会不断进步。耿耿此心,以迎改革开放的深入,新世纪的来临。

1993.10.25稿

1994.2.28改毕

作者: 徐中玉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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