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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队的夏天》:这个时代的摇滚乐队能成为文化icon吗?
我们的流行音乐正处在一个横盘调整的阶段,而且长达二十年。流行音乐的品质、影响力,乃至它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都在下降,它很久没能提供有力的作品,也没能培养出那种万众瞩目,跨越阶层、趣味、年龄层的icon。
层出不穷的选秀造星节目打造出的胜出者,绝大多数都只能算是idol,而idol与icon之间,还有着遥远的距离。如何生成有深广影响力的icon?这是音乐产业无从回避的命题。
如何成为流行文化icon?
《乐队的夏天》进展到第五期,开始有了出圈的态势。盘尼西林的一曲《NewBoy》让50岁的张亚东泪流不止,哽咽着对90后主唱小乐说出“我看你在那儿唱,其实想到的就是当年小朴的样子”。而成立于1996年的新裤子,则以比汪峰更加高亢的方式演绎了汪峰的《花火》。两首作品随即开始在朋友圈刷屏,与之共同刷屏的还有刺猬乐队的金句——“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将小众乐队推向主流视野,引发乐队文化在中国的再次繁荣,是节目制作方努力想要达成的目标。耐人寻味的是,通往这一目标的具体推进手段,是金曲翻唱。纵观过去几年的音乐节目,翻唱大众耳熟能详的金曲名作,似乎成了小众音乐人迈入大众视野的唯一可行路径。
对这个节目,人们有各种期待,有人希望借助这个节目,看到新老乐队的作品展示,有人希望它能帮助一些乐队再度崛起,有人希望它能呈现摇滚乐队的叛逆精神。从目前播出的几集看,这些目的已经不同程度地得以实现,它甚至给得更多。它梳理了中国流行乐乐队发展史,给当下流行乐乐坛给了新的刺激,而在我看来,它提出的最重要问题,给出的最重要经验是:如何成为流行文化的icon。
曾经在微博上看到一句话:“人类历史就是一个大牛市”,这算是句公道话,但所谓牛市,是建立在大历史观的基础上,即便大牛市,从局部来看,也有调整、横盘乃至坠落的时刻,而且,每次危机,都以十年百年为单位,不巧遇上,就是一生。
我们的流行音乐,就正处在这样一个横盘调整的阶段,而且长达二十年。表面上看,因为制作门槛降低,平台急剧扩容,音乐内容出现了大爆发,每天出现的新歌数以万计,音乐的制作水准,在不断提高。但我们也不能不觉察到,流行音乐的品质、影响力,乃至它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都在下降,它很久没能提供有力的作品,也没能培养出那种万众瞩目,跨越阶层、趣味、年龄层的icon。层出不穷的选秀造星节目打造出的胜出者,绝大多数都只能算是idol,而idol与icon之间,还有着遥远的距离。
《乐队的夏天》试图想要打破这一局面,用反光镜、痛仰、面孔、新裤子、旅行团、果味VC、海龟先生、刺猬、旺福、九连真人等31支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乐队,来解答娱乐业的重要命题,如何成为icon,如何成为有深广影响力的icon。
节目的开篇,其实就已经开宗明义,在新裤子亮相的时候,乐评人丁太升说:“新裤子是跟着时代成长的,是一支不断蜕变、不断引领潮流的乐队”,旅行团乐队的孔一蝉说:“新裤子是一个集时尚、音乐、视觉、电影跟艺术装置的一个集合体。”
icon不能只是一个领域的专家
真正叱咤风云的icon,都得是一个集合体。
首先,icon不能只是一个领域的专家,得是许多领域的专家。不能只会唱歌或者演戏,在核心技艺之外,必须要占领更多的领地,给自己的形象提供更多的领地支撑。以大卫·鲍伊为例,七十年代中后期,他在音乐元素上,吸收民谣、摇滚、爵士、舞曲的营养;在形象上,百无禁忌,百般尝试,从妖怪般的中性形象,到冷冰冰的金发西装男,他几乎是个身体实验家,穷尽了一个男性艺术家在当时可以涉足的一切可能。就连他那只受伤的眼睛,也被发展成为一种特色,在他的外星人和妖怪形象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作为icon综合体,也要在电影、时尚、视觉等领域大有作为,大卫·鲍伊在这方面的创造能力,很少有人能够达到。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和《双峰烈火伴我行》、《基督最后的诱惑》里,他或者是主角,或者是出场仅仅几分钟的配角,但都延续他的异色作风。他也创造了很多至今也让人津津乐道的特殊形象,例如艺妓紧身衣、魏玛时代复古装、和服式披肩、渔网连体衣、斗牛士披风,等等,都被铭记至今。
他的创造力,让他成为时尚界的灵感来源,Prada、Givenchy等等大牌,都曾以他创造的形象特质,作为自己作品的核心元素。而在专辑封面为主的视觉阵地上,他更是惊世骇俗,每次亮相都让人耳目一新。当然,更重要的是,作为icon,还要以适当的方式介入社会议题,1987年的西柏林摇滚音乐会,以及他在演出现场的种种举动,都让他有了超越音乐人范畴的表现。
其次,要在分众文化领域吸取营养。大卫·鲍伊的音乐和形象中,遍布分众文化元素,例如他以雌雄同体为主的性别表达,他曾和日本设计师山本宽斋合作,而山本宽斋也很愿意为鲍伊做衣服,因为认为他超越了性别的界限。
所以,他留下的最重要财富,不是大卫·鲍伊,而是成为大卫·鲍伊的方式。
成功的icon都必须是集合体
《乐队的夏天》从各个角度,来说明,成功的icon都必须是集合体。
之所以选用乐队作为这样一个观念的载体,是因为乐队比单打独斗的艺人,更能清晰地体现这点。乐队是共同创作、共同激发的,一个乐队,每增加一个人,它的扩展能力,不是倍数级的,而是次方级的。
他们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紧密的反应堆,去解决自己歌曲创作、编曲、演奏、演出流程安排、音响鉴别、视觉效果、现场互动、个人形象描绘、个人故事写作传播,甚至乐队人际关系、心理疏导方面所有的问题。他们得同时是作家、音乐人、编曲、制作人、演出经纪、音响师、形象设计、传播设计乃至心理师。
每一个乐队,能够稳定下来,并且成事,都要经过所有这些关卡的考验。甚至连人际关系,都是一个乐队尤其是大编制乐队成败的关键因素。在流行音乐史上,我们看过太多因为所谓“理念不合”解散的乐队,而在《乐队的夏天》里,痛仰乐队的高虎也说,当初他们决定巡演的时候,别人都劝他们别去,因为“一巡演准得解散”。和吴虹飞聊天的时候,她也曾说,协调乐队的排练和演出,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做过乐队,尤其是做出一支成功乐队的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乐队的夏天》里,乐队陆续出场的时候,乐手们都在互相打量,互相阐述,虽然只有三言两语,却让我们看看他们最在意什么,他们形象里最鲜明的点是什么。他们互相评述对方的衣着、做派,偶然也会说说狠话:“这太不Rocker了,教他们怎么Rocker。”他们都很了解,Rocker的元素是什么,包括哪些音乐上的重点,以及个人形象上的重点。它不只是一种音乐风格,更是一种以Rocker为名的艺术研究。高晓松对歌词的要求,张亚东在评述鹿先森乐队的时候说“这一类的歌从未打动过我”,都体现着他们在音乐上的要求。
乐手们对彼此台风和性格的评述,体现着他们对个人形象的要求,乐手满脸堆笑不Rocker,做出选择又反悔不Rocker,张亚东在评述乐队说话风格的时候说:“我觉得很多做乐队的人,在说话的时候,就是傻到爆炸,你去看看国外的颁奖礼你就知道,稍微正式就会让他不安”,也是在说明,什么才是Rocker。摇滚做为一种艺术,一种处世的风格,就在这种错落的评述中,渐渐明晰起来。
而最鲜活、最有意义的评述,其实是再度诠释彼此的作品。例如新裤子翻唱汪峰的《花火》,盘尼西林翻唱朴树的《NewBoy》。新裤子的《花火》,让这首歌有了一种外向、灿烂、盛大的情绪,和汪峰的内向、压抑之后的爆发全然不同,朴树的《NewBoy》,是那么的精致、脆弱又迷离,而盘尼西林的《NewBoy》,却更为质朴、务实,几乎回到常宽、童孔这些80年代歌手的表达方式上。
同一首作品,在不同的人手里,会呈现不同的面貌,这种复写,这种对照,既破解了艺术的秘密,却也让这个秘密更费解,既把艺术的秘密摆在了台面上,也让它藏得更深。这是只有拥有同样职业高度的同业才能做到的事。
王菲之所以能够得到乐手们的尊敬,在《乐队的夏天》里被多次提及,她的《流年》和《我愿意》分别被面孔和痛仰这样两支大牌乐队翻唱,也是因为,她是流行乐歌手里,少数几个以集合体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她能成为icon,是因为她了解乐队构成,始终按照一个乐队来塑造和打造自己。
很多人认为她只是一个撷取能力很强的女歌手,而没有独立的音乐能力。事实上,此前的港台女歌手,都得依靠一个男性的皮格马利翁,不论陈淑桦、梅艳芳、林忆莲,概莫能外。但王菲却参与了“王菲”的创造,始终掌握“王菲”的掌控权。她的音乐、造型、性格、表情动作、生活方式、慈善行为、花边新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她成为舞台、MV、电影、电视、书籍、传言以及一切周边产品消费的中心。这就是一种独立的音乐能力。彼得·伯克写过一本《制造路易十四》,在这本书里,他详细剖解了路易十四是怎样让自己成为明星的,他和他的团队,几乎动用了油画、版画、雕刻、文学、纪念章、戏剧、芭蕾、歌剧等一切艺术形式来推广自己,“以意识形态、宣传广告、操纵民意来包装君主,清晰地呈现了权力与艺术的互动关系”,他也因此牢牢镌刻在历史书里,成为耀眼的明星。
这种力量,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的,在路易十四所在的十七世纪,这种力量也只有君王贵族才有可能享有,成名的权力本身就得依仗权力。而在我们的时代里,所有人都貌似拥有这种权力,而那些超级icon,都把这种权力运用到了巅峰。他们的艺术可能会褪色和湮灭,但他们成为icon的方式,却很可能作为另一种艺术流传下来。
这才是《乐队的夏天》的秘密,如何铸造icon,铸造音乐的灵魂?必须“不择手段”,必须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方式,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必须让音乐里、表演里有尽可能多的值得一听的东西,当这一切齐备,再加上时间的加持,icon才成为icon。《乐队的夏天》因此更像一个流行文化的实验室、研究中心,就看观者从哪个角度去看它,又能从中领悟到什么。
韩松落,影评人,歌曲作者。著有《为了报仇看电影》系列,及原创音乐专辑《靠记忆过冬的鸟》。
撰文: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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