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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壮乡,回到纯真年代

2019-06-25 11:4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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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纯真年代等等这些都不是指真正的古老、古代,不是一个时间上的东西,而是说心灵状态。

口述 | 岜农,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图、视频、音频 | 岜农、伍娇、刘滔

我是壮族人,家乡在广西黔桂交界一个县城周边的农村,从小一直在山村生活,直到高中毕业才开始外出学习、工作。这里属于卡斯特地貌,壮语称“岜”,村子四周青山环绕,有河流溪水。西南大通道的火车从远处群山的隧道里穿行出没,从村子前的田野上轰鸣驶过,又消失在群山后。童年在村子和山野里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爬火车、偷地瓜、砍柴、放牛、做游戏、听故事、钻山洞等等。

岜农在树上吹奏“竹牛”(古壮箫)  ☞ 

我出生于1979年,对我们的村子来说是个比较特殊的时期。1970到80年代这十几年,村里不通电,尽管当时真正的传统节日已经很少,除了依然会祭拜土地公外,就只有祭妈了——新生儿时辰命里要是缺木,就祭拜一棵树作祭妈,缺水就拜祭井水,石头、山等也都可以拜祭。族人相信这样小孩就会少病,健康成长。每逢生日或新年,都去祭妈那里。

岜农以农耕为主题为专辑《那歌三部曲》绘制的封面图

村里的耕作方式和生活来源仍旧跟古代人相近,虽然已经看到电气化、机械化的东西,但还远未运用到。生产都以耕牛和人力为主,生活资源也依靠自然。正是因为牛耕,人的生活方式才和自然更接近,有牧童、打柴、堆肥。小孩子都是牧童,我们进山放牛打柴,傍晚赶着牛群回家,每人扛一捆柴火,走在牛后面。山路小道,牛群走得很慢,我们常常得咬牙忍耐肩膀疼痛。每次都是自己挑战自己,尽量走更远一点,小伙伴们都是这样,自己也不能示弱,所以锻炼了一股耐力。直到现在,这个耐力还在给我自信和力量。成年后好几次遇到体力不支的情况,脑海里都自动联想到小时候在山路上扛柴火的画面。

当时的娱乐方式也和古代差不多,自己动手做玩具,集体玩游戏。我们村还有会吹叶子的老人,这也是牛耕的产物,放牛过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事可干,让人有了闲暇,就在自然中酿造了许多艺术:老人小孩摘了树叶吹曲子解闷、娱乐,讲故事和唱山歌同样如此;少数民族的原生态山歌简单自然,潇洒快活。

可以说,我过过古代人的生活,体验过古代人的精神状态。

和许多族人一样,我有一段时间渴望城市生活,认为乡村落后、无聊,但在办公室的工作、在各个城市中的流浪都让我越发怀念儿时的生活,应该说,是城市和乡村完全不同的样貌促使我怀念那个依随自然步调的时代。

2005年我萌生了写《那诗》的念头,原因是失恋。古壮字“那”的写法是那字底下有个田,壮音naz,指种水稻的水田。诗中诸多事物来源于小时候听到的壮族民间故事和山歌,语言形式则源于壮族民间师公的口头文学《布洛陀经诗》。布洛陀,也称布洛,是壮族传说中的创世者,“布”是壮语中“人”的音译,“洛”的意思是“知晓”,因而布洛就是全知者。在经诗中和布洛一起共创人间的是米姆,“米”指“她”,“姆”即母亲。他们“起先造出老大花草和树木/其次造出老二虫鸟和走兽/落尾造出老三是人类”。

米姆让老大花草树木帮照顾弟妹/样样都能喂养万物/处处都能喂养万物/过了不多久/老二说没嚼头/米姆就让老大帮忙/做成各种长短细嫩的叶草面条给老二/过了不多久/老三说不香甜/米姆就让老大帮忙/做成各种酸甜苦辣的果饼粑粑给老三/后来人和动物不吃泥/后来人和动物才挨饿/后来人和动物才老死

放生偷吃麦子被网住的小鸟

诗中用了许多壮族特有的各种象征。因为失恋,我最初想写的是:拥有美丽外表的人内心可能很肤浅,长得不好看的却可能内心纯粹。想写这个世界的复杂和表里不一。我真正开始动笔是2013、2014年,失恋已成往事,关注的东西也不再只是爱情,更加在意这个世界,也因此产生疑惑——我们每天都在说社会进步,90%的人也都跟着主流走,认为我们确实越来越文明,但与此同时我们又在天天报道这个世界正在走向灭亡,有许多危机、负面消息、出现新的不治之症。那么就这个地球真正的状态来说,它真的是进步了吗?

我创作《那诗》花了十年,过程中读了很多壮族古诗歌、山歌、故事等,以《布洛陀经诗》为主。还读了西南其他少数民族的创世诗歌、故事及印第安、非洲部落的诗歌预言等。我发现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都是关于“整体”,也发现世界所有部落时代的共同世界观都和万物有灵有关,并且认为万物是一个整体。这是人类的童年,是离自然母亲最近时的认识。《那诗》以人性的变化为主线,写社会的形成、人心的变化、我们总是用问题解决问题等等,铺展开复杂的人类社会发展图。这种看似繁荣的发展,另一面其实是在慢慢背离大自然这个“母体”,因此造成当今社会出现的各种问题和危机——在万物之初,人和自然生死相依。

到云南师宗平寨壮族村采风、学习传统歌谣等。这里的老人还穿传统服饰,文化也都是生活化的

《那诗》中我学着用古老语言来写的最大原因,也是我要表达的世界观跟古老文化有很大的共通点。用神话故事则是因为它简单易懂,连孩童都能接受,却直指生命本质。

我从上古开始写起:

老人家有讲/上古的时候/只有春和秋/人和动物通往来/人跟草木能通话/搭伙相帮乐天年/有时老虎背后痒/就请人拿爪耙抓/有时柚子结果多/腰杆要弯断/就请路人帮采摘/就请果蝇帮啃落/树老枝叶残/请秋风来摇/摇落老病丫/请春风送暖/枝头冒新芽/反过来/有时下雨洪水涨/鸟帮忙夹草/鸟帮忙搭窝/人得树上坐/兽得树上躲/地开百花结百果/喂养人和物/有时兔子生过多/方圆坡岭吃光光/四周原野啃秃秃/就请狗来帮忙/就请豺来帮忙/慢的就挨抓/懒的就挨吃

社会的模样是人性决定的,所以也插入关于我们自己的心、我们和神、我从哪来到哪去、归属感等等。我的故事从最纯真写到最复杂,有许多转折点,把现代、未来隐喻其中——

埋怨时怨气在身体里下蛋/埋怨时怨怪在脑门里生根/人来回地受苦/人时时想逃/自造六指神/自造七歌神/人不再日落而息/人不再月圆行歌/人播种反季的东西/人造出古怪的东西/人造出了季节/人为河流架桥/造出十妖九怪/造出一郎神二照神/造出三祖神四位仙人/造出五代神六妖七怪/重新安排分配万物

采集山里当季的食物

身处一个群落、社会中,既然我们看到了很多问题,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如何解决它们?《那诗》写的也是我在十年间找到的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想解决方式就是把这首诗倒过去读,回到万物之心相通的时代。

我没有进入过禅定,也没有和自然万物对话的能力,但是跟万物的连接有很多方面,我相信万物有灵,人的世界里不止有人,也有鬼、祖先之灵、神明,以及另外的生命体共存的可能性。相信万物有灵也是相信天人合一,要做到这样就得采用永续的方式——自然遭破坏是看得到的,和自然不和谐是会带来苦难的。

这也是我从城市回家种地、唱山歌,过现代人说的半农半X生活(指一方面务农,另一方面从事能够发挥天赋特长的工作)的理由。

山村中的生活

因小时候经历过在水中游、树上随风摇摆、山上奔跑,知道人活在自然中是最幸福的,所以也就相信自己是有依据的,“纯真年代”是可信赖的——古时的日子,人是快乐、通畅的。我回到家乡种地,重新过上这种生活后也再次拥有了这个状态。人是有能力回到纯真的社会和心理的。从城市回到乡野需要魄力,魄力越大收获越大,有得有失,尽管我并不觉得回归让我失去了什么,反而收获了很多。人这一生嘛,不用太多追求,有一碗粥、一杯茶、一个月亮就足够了。

我们说回到过去,但古人、纯真年代等等这些都不是指真正的古老、古代,不是一个时间上的东西,而是说心灵状态。

每个人重新找回纯真年代的方式不同,对我来说,核心首先是跟着季节、植物习性、土地的变化劳作。不去刻意感受或改变什么,只是合乎自然地耕种。让自己的心忘记自己、放空自己,变得像风一样,没有想要的东西。

亲手盖的生态旱厕

我还在复原壮族古乐器,已经做出来的包括壮箫——古壮字里的箫字是竹字头下一个牛;竹琴、竹筒鼓、岜鼓、瓦罐鼓等。许多老乐器已经很难找到了,只能看着图书馆里的资料做,我也会加上一些自己的改进——传统并非一成不变,也在不断变化中。壮族的乐器不多,主要是山歌,我也唱。我希望重生乐器的声音像山谷的回音、像水,壮箫的声音能如大地上的风那样博大,也有大地的味道。最终出来的结果可能并非如此也可能是意外惊喜。我还自己创造了一把青蛙琴,在琴身上画了传统纹样,按传统音程定弦,三或四根,演奏方式也以东方线条旋律为主,加以自行调制的音色和效果来演奏。它也可以插电,成为电音乐器。这些古乐器的存在本身就有娱乐性质,它们又是古老状态这种审美情趣的产物。

青蛙琴

瓦罐鼓

壮萧

还在制作中的葫芦琴

制作壮箫时试吹

葫芦琴

2015年我就想为壮箫做专辑,目录都写好了,希望它们是可以展现天人合一状态的曲子,但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好,还没做到,需要改善,也就迟迟没有完成。

岜农弹葫芦琴  ☞ 

不论是《那诗》还是写歌都是我心态的变化过程,都是朝着纯真年代走。一路上我还是会提出、遇到很多问题,但也一定会写解决方式和答案,以及我所主张的行为。有时我会把问题写破——看透了就不是问题了,写破了也就知道了答案。每个人回到纯真年代的方式不一样,从我自己的角度说,人类社会都能过半农半X的生活当然最好,如果哪个国王、老师、医生、科学家也每天种一小块地,那他一定很棒。

我并不觉得自己已经达到纯真状态,只是在古老的围墙外种菜、种水稻,有时可以去敲敲门而已。

至于围墙内,《那诗》中写了:

那时万物是兄妹/布洛米姆来造就/根性差不多/心思全通明/好玩的事自然有/高兴的事自然多

岜农弹奏不插电和插电版的青蛙琴  ☞ 

 

完整的《那诗》收录于岜农的新书《低头种地,抬头唱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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