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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军︱训诂须通人情

上海大学中文系 王培军
2019-06-22 13:1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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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喜修饰

《光宣诗坛点将录》拟严复为“玉幡竿孟康”,有赞语六字云:“锦囗珠,美无度。”予曩作《笺证》,仅注出“美无度”三字之古典,于所阙一字及所蕴之“今典”,皆不能得之(中华书局本,702页),殊可愧也。

按,汪赞之语,实本郑孝胥《几道见和留髭诗易韵答之》:“窥君珠饰帽,绝叹美无度。”自注:“几道帽檐常缀以珠。”(见《海藏楼诗集》卷六)几道为严复字,严与郑故交好,其名屡见《郑孝胥日记》中,郑此诗所写,自必不诬。据此,亦可推知“锦囗珠”中所阙之字,必为“缀”或“饰”。又吕美荪《葂丽园随笔》“严几道”条云:“几道喜以美玉饰冠,虽逾中岁,渥颜不衰,亦若其文章之美也。”亦可为证。《水浒传》第四十三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病关索长街遇石秀》云:“邓飞道:‘我这兄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据陆林辑校《金圣叹全集》第四册,800-801页;汪辟疆所读《水浒》,为金批本)所以拟严于孟,即以一“善造船”、二“好肉体”故也。

《葂丽园随笔》又记张謇、朱祖谋之爱涂脂抹粉云:“余寓其濠阳小筑三日,每晨六时即与共食,尝见其(指张謇)颊上雪花膏堆集,如春雪之未融,又画眉宽出眉际,盖天明即起灯下为之也。”(“张季直殿撰”条)“归安俗妇女多不施脂粉,以素面为美,而男子无老少反用之,(朱)侍郎晚岁居沪,粉痕脂晕,犹不去手也。”(“畺村词人”条)严复之“锦缀珠”,视此瞠若乎后矣。

训诂须通人情

比读《史记·项羽本纪》,得一字之确训,日晡无事,聊复一说之。羽于临死前,在乱军中邂逅熟人吕马童,不知为何故,心血来潮,而忽欲作人情,将己头送故人(王仲瞿《住穀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致祭于西楚霸王之墓》所云“枉把头颅赠马童”,指此);马迁叙此事云:“项王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面”,即面向之意,惟于此处,作此解为欠通,而应作“背过面去”。其故何也?盖马童与羽为相识,揆之人情,不免面皮难看,且前文羽既与之问讯,呼之为故人,则无论如何,在马童总不可略无心肝,直瞪视乎羽也。故决非“直面”,背过面去,乃人情之所宜有耳。又后文羽之头,亦非为马童所取,取去羽头者,乃马童所指以云“此项王也”之王翳也,此亦见马童中心有所惭,所以不能力争之耳。

此一情境,马迁以寥寥数语,乃将之尽数写出,其文笔之佳绝,虽此种细处,亦可见也。此无他,以能深体人情故也。班孟坚作《汉书》,此节全抄《史记》,若孟坚自作,殆无以办此。

惟考史汉之古注,此“面”字之训,却有三说:一,张晏云:“以故人难视斫之,故背之也。”此以面即是背,颜师古附和之;二,如淳云:“面谓不正视也。”不正视,是云斜视乎?如淳此注,实有欠明清;三,宋人刘攽云:“面之,直面向之耳。”清人方苞、沈钦韩及洪颐煊等,皆同此解。诸家之说,具见《史记会注考证》470页、《汉书补注》312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本)及王叔岷《史记斠证》290页(中华书局本)所引,王氏亦以第三说是,盖以人多者胜也。

而据前云云,知张晏注为确诂,所以小颜同之,云“如(淳)说非也”,其理解力故自佳。可怪者乃读书极博之刘贡父,古既早有胜解,而偏不肯从,而撰此无谓之新说,以示“其愚不可及也”。不仅此也,尤为可怪者,乃后来附和贡父之错误解释,在三说中为独多,而补注、考证之作者,并皆不能按断,此又何贵乎补注、考证也?

按“面”即“偭”之古字,偭有二训,一曰向,一曰背,二义相反,古之所谓“反训”者是。“武王有乱臣十人”,“乱”训“治”,“乱臣”即“治臣”,其一著例也。《离骚》云“偭规矩而改错”,王逸注云“偭,背也”,班、马所用字,政同于此。甚矣,刘、方、沈、洪诸君之多事纷扰也。

杂评诸家文

陈寅恪文虽冗,其中却有精思,其文字,如“单抽一丝,缭绕成章”,古人评孟东野诗语,可以移用之也。其文之气至绵邈,如《倚天屠龙记》中金毛狮王夜于海船上暗听张无忌之气息,虽极细而长而不断,又如《老残游记》所描摹之黑白二妞之歌,所谓游丝能入空际也。陈氏文为典型阴柔之文,气质极近王静安,惟王气不及其长耳。陈援庵、余季豫之为学,皆绝顶外家拳,故其所述作,皆为极劲悍之文,苏轼《方山子传》所云“精悍之气,见于眉间”,二家文章,殆可借此语形容之。予读余季豫书,每于不经意间,恍若其为援庵作;而读陈援庵书,又每于不经意间,恍若其为季豫作;即此足证二家精神上之相接近也。钱默存之文字,与陈寅恪为相反,陈单抽一线,钱则铺叠而出,其所到之处,并皆触处生春,纷乎花叶相杂,而字句却极精致,气质类乎汪容甫,而较容甫为广大,容甫较为狭耳。揆之常理,陈氏单抽一线,文字必省净,而陈却反之,乃冗之极,而亦以此冗故,乃使人不觉其单;钱氏铺叠为之,文字本易臃肿,但却于庞杂之中,而一使归之省净。此二家文字之相反也。钱之文字,予才读一二行,即立知其为钱,据此亦见其风格之迥出也。凡人之精神强,风格必特显出,无精神即无风格,二者之相依起,如影随形,此文家之一通例也。若章太炎之文,最为坚緻密栗,气味醇厚,而无一毫之杂气,此经师之文也,在近代诸家文中,无人可及,自为一大宗师。刘申叔之文,较之为晓畅明澈多矣,却无甚风格,而不能成家,其精神不足故也。黄季刚之文,虽浸淫于选学,却正如太炎之评,颇近于枯槁,亦以生意不足故耳。其中岁病酒而死,殆亦以此乎。吕诚之之文,质纯而较涩,其精神气味,有近于太炎处,而逊其坚緻,其肤理较疏,又不能发越,然其白话文却佳,意度最为博大。读吕氏文,每嫌其批评语太少,而所引材料太多,故时急欲观其自下语,虽少而快意,因快意又复嫌其少;读今人之文字,则又每苦其饶舌,而深愿其钳口,只引古书为愈也。此又一相反事也。钱宾四之文字,较吕为清通可诵,其文言至佳,为极有精神之文,盖其心本外慕,欲跻身于第一流,又能振刷精神而为之,故文境亦随之,而白话却多腐语,盖暮年位置既高,遂尔自放,有以致之欤,故读之亦不无取厌也。其为学功夫、精神,并不能及吕氏,而文字则较吕为激扬,能动乎人心,得名亦大盛,吕则终身在野鸡大学,又不甚喜交游,无第一流人相砥砺,其气遂未能激发耳。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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